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心中微怒,弘历居然会容忍她轻慢傅雅?愤然掀开帐帘,我疾步走了进去。只见傅雅端坐于几边,脸上无一丝表情,而那叫翁哲愉的女子却斜躺在榻上吃着点心。

翁哲愉从未见过我,而我今日又身着骑装,她无法从身衫上辨认身份,是以看到我后仍保持先前的姿势。

我环顾四周,原来弘历不在帐中。心中的怒气少了些,傅雅站起来浅笑着道:“爷许是出去了,娘娘不用过于担心,雅儿会处理好的。”

“啪”的一声,榻边的点心掉了下来,翁哲愉一下子坐了起来。怔了片刻,她快速地走了过来,微微躬身行礼道:“哲愉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吉祥。”我掠她一眼,并不让她起身,笑着对傅雅道:“听你额娘说,你也泡得一手好茶,不知今日我可有口福?顺带着等等四阿哥。”

待两人在几边坐定,傅雅望望仍蹲着身子的翁哲愉,看着我担忧地说:“娘娘…”不待她说完,我截口道:“我等着你的茶呢。”

待她泡好茶水,我抿了一口,看了一眼翁哲愉,只见她额角已细细地沁出汗水,轻咬着下唇强撑着。因知道怀孕的辛苦,我心中也有不忍,但如果今日不给她立立规矩,想来待她生出弘历的第一个儿子后,傅雅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傅雅已坐不住,为难的目光来回扫过我和翁哲愉两人身上,我叹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提尊卑有别,但有人如果真的不懂事,那我也就给她立立规矩,让她知道什么是嫡福晋身份,什么是侍妾身份。”

翁哲愉目光一紧,往帐门一看,轻呼一声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傅雅顺着她的目光,往帐门口一看,脸上突地无一丝血色,呆呆地站在几边。

我转过身子,却见弘历站在帐门,面无表情地看着翁哲愉。我再次佩服这个女子的心机,轻笑着道:“过来坐下。”随即对傅雅说,“你也坐下。”弘历缓步走过来,坐在傅雅身侧。我轻哼一声,冷声对翁哲愉吩咐:“你先下去。”她抬头面带委屈地望望弘历,见后者没有反应,她面蕴微怒,悻悻地自己起身,缓步走了出去。

见他们两人一个神情淡然,一个面带惶色,我深深吸口气对傅雅道:“你说,还是我说?”她看着弘历,以轻不可闻的声音道:“爷,我有了身子。”弘历一震,过了一会儿,方回神问道:“几个月了?”傅雅眼眶微红:“已近七个月。”

一口茶水呛在嗓中,她居然都已经七个月了,肚子却这么小。弘历面色一白,声音有些颤:“你为何早不说?这些日子你身子这般羸弱,方才还听丫环说你去骑马了。”她的泪水顺着脸庞落了下来,哽咽着不言语。我摇摇头,鼻头有些酸,道:“雅儿,你先出去一下。”

我为他倒杯水,盯着他道:“我不管你喜不喜欢傅雅,也不管你如何宠爱你的侍妾,但你不能让她们无视傅雅的存在,傅雅的尊严也轮不到她们践踏。”他呷口茶水,眼睛盯着几上,沉默了会儿道:“以后不会发生你所担心的事了。”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回答,我心中一松,瞅了他一眼,见他仍是神情淡然,我站起来道:“我这就走了。”举步走了两步,背后的他突然说:“马背上的你很美。”

我脚步一滞,人也一个趔趄,心中有一丝恼意,回身盯着他道:“你怎么如此固执?”他抬起头,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你没有发现吗?哲愉的眼睛很美。”

我心中一惊,有些害怕自己所想到的,双手紧握,我深吸一口气道:“你定要我心中难受吗?你定要我过得不安稳吗?你定要如此下去吗?”弘历站起来,笑着一揖道:“额娘,你误会了,我确实是真心赞美你的马术的。”我面上一热,是自己会错意了吗?掠他一眼,他眼神纯真,不似假装,于是,我扯出笑容道:“她的身子弱,余下的日子里费些心。”

他轻叹道:“我会善待她的。”我点点头,提步向外行去。

空旷的草地上,一堆熊熊篝火,燃起的绚丽火焰照亮了灿烂的星空。

坐在胤禛旁边,掠了一眼远处一脸伤感地看着佐特尔的敏敏,我暗暗叹口气,轻轻扯一下身边的胤禛,用眼神示意自己要出去。他眉头轻蹙一下,而后浅笑着微一颔首。刚刚站起来,对面的乌喇那拉氏就微笑道:“妹妹,可是有事?”我笑着轻声回道:“我去更衣。”两人又相视一笑,我便举步离开。

走了一会儿,抬头望望,满天繁星如孩子的眼一样调皮地眨着。我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心中突地有些后悔将弘翰留在宫中。虽然知道巧慧定会一心一意地照顾他,可处在此时此景中,心底却猛然不可抑制地思念他。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我微怔一下,回身站定,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怯怯地站在两米开外处。

我心中疑惑,开口问他:“你是哪个宫里的,为什么来找我?”那小太监腿一软,匍匐在地上回话道:“回娘娘,奴才是皇后宫里的,奴才来的时候,更房的一位差大哥要奴才捎个信给娘娘。”说完,头仍低垂,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双手高举着递了过来。

接过荷包,我知道了是谁,只是这次不知道会是什么事。见他仍然跪在地上,我道:“你起身回吧。”他起身,微躬着身子后退了几步,才转身飞奔离去。我握住荷包,怔怔出神,那枚翠竹给的小章仍被我置于箱底,我也从没想过要出宫看看那些铺面经营得如何。

一声“娘娘”将我拉回现实,转过身子,黑暗中张毓之默默地站着,不知他来了多长时间。夜风吹来,有些微凉,我的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他上前两步道:“您早些回帐吧,夜里有些冷。”

我点点头,便提步往回走。刚行两步,他轻叹一声道:“今日本来是来告别的。”我一怔,转过身子疑道:“你不去园子了,要回宫吗?”他低头沉默了会儿,抬头轻笑道:“不是回宫,是出宫。”

我虽有一丝惊讶,但口中仍说道:“对你来说,出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本是学武之人,理应去行侠仗义,的确不应待在宫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被宫中的规矩磨去棱角,失去你本身的正义之气。”

他微微抬首,默默看着星空,半晌后才道:“菊舍已被我盘了下来,以后若娘娘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到此处,他收回目光自嘲地摇头轻笑,“以后出宫,如果想念老朋友的话,可以去那里。”

我对他微微一笑道:“那间茶舍的确很令人怀念,前几日,你还说要去园子,你什么时候盘下的?”他轻叹口气,苦笑着道:“好像娘娘忘了我有一位身为朝国重臣的舅父。”我对他说话的口气心生不解,但仍轻笑着说“也是”,他看看我,转身疾步而去。

一阵风吹来,我裹裹衣衫,快步往回走去。

扶着菊香的手落了座,和皇后、熹妃相视浅笑,胤禛眸中透着暖意掠我一眼,我心中一热,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回握一下,淡淡地开口道:“佐特尔王子要在京城游学一事,朕已准了。以后佐特尔住在交晖园里,由怡亲王的侧福晋张氏照顾其饮食起居。”这事其实并不需要由他亲自下旨,但他这么做,显然是给了绿芜极大的恩宠。我心中高兴的同时,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但胤禛这么做,显然也有自己的意图,于是我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或许自己真的过于小心了。

第二十章

待蒙古两部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我也随着胤禛回到了圆明园。

站在院子门前,看着门楣上的匾,口中喃喃地念着“杏花春馆”。心中有些恍惚,这就是圆明园四十景之一,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是乾隆年间才建造的。

见我如此,身侧的胤禛道:“怎么,不喜欢?”我摇摇头,跨入院子,缓缓前行,一路走过,矮屋疏篱,东西参错,环植文杏,秋意虽浓,仍烂然如霞。前辟小圃,杂莳蔬瓜,放眼望去,一片田园风光。我心中欢畅,走到一个高高耸立的亭子里,环顾四方,上下天光,馆舍东西两面临湖,西院有杏花村,馆前有菜圃。

闭上眼睛,好像有果蔬的香味。背后的他将我环在怀中,头搁在我肩头,轻声吟道:

霏香红雪韵空庭,肯让寒梅占胆瓶。

最爱花光传艺苑,每乘月令验农经。

为梁谩说仙人馆,载酒偏宜小隐亭。

夜半一犁春雨足,朝来吟屐树边停。

我睁开眼睛,看着如山水画般的景色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胤禛。”他手一紧,在我耳边道:“你喜欢就好。”我轻轻一叹道:“园冶所说的‘选材庄之胜,团团篱落,处处桑麻’,大概也就如此吧,我很喜欢这里。”

沉浸于此,久久不能回神。半晌后,我心中一惊,挣开他的手臂,回身望着他埋怨:“不是说不会动禛曦阁吗?”他盯着我,无奈地摇摇头,拉着我的手,走下台阶,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向前走去。

远远地望着熟悉的院子,我轻声道:“路还真有些陌生。”他低声笑了笑道:“园子里建了几处院子,其他几处全都变了,只有这一处院阁保留着。为了让它能融于馆中,宫里的御匠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我加快步子,跨入小院中,打量了一会,院子没有一丝变化。

“吱”一声,先前我居住的房门打开了,巧慧抱着弘翰站在门口,待看清我,巧慧脸带欣喜,边向我这边走来边道:“小姐,你可回来了,小阿哥又长高了不少呢。奴婢也是刚带着小阿哥回园子,小姐以前住的房子现在让小阿哥…”

听着巧慧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接过弘翰,托起他的身子,细细地看着他。个子果真长高了许多,小家伙两眼骨碌碌地转着打量我,好似不认识我一样。我正觉得心中郁闷,小家伙竟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心中还来不及高兴,他却一把抓住我耳边的头发,用力地扯着,口中兴奋地“啊啊”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好不容易松开他的手,让他斜躺在我怀中,使他的手远离我的脸部,却见胤禛眸中带着一丝笑意站在院门口。见状,巧慧忙躬身垂首轻轻地退了下去。

他走过来,伸手接过孩子,轻轻地把他向上抛一下,我一惊,正要开口埋怨,弘翰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立在树下,静静地看着胤禛和弘翰,我心中有丝凄惶,这种幸福的日子只有短短数年了吗?向后退两步,倚在树干上,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父子俩。

他眉眼蕴笑,逗着弘翰,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清冷神色。弘翰的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口中依然嬉笑不停。

我眼眶一热,低头快速地拭去眼角的泪花。抬起头却发现他抱着翰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直起身子,向他走去:“树上落了灰尘,正好吹到眼睛里。”他面色沉静,看向我道:“这些日子,你为什么在伤神,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你方才的神色?若曦,你怎么了?”

我深吸口气,向弘翰伸出手浅笑着道:“我伤心的是什么,你马上就能知道。”弘翰望望我,又望望他,小脸突地一转,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我重重地叹口气,笑睨他们一眼,转身向内院行去。

刚行两步,背后便传来他沉沉的声音:“若曦。”我脚步一顿,转过身子,只见他眉头轻蹙,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道:“你在敷衍我。”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间我便笑逐颜开了,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高无庸一脸焦虑,迈着小碎步快速地走过来。见他如此神色,我的心没来由地抽了两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过去,向弘翰伸出手,这次小家伙倒是乖乖地让我接了过来。胤禛看看高无庸,脸上无丝毫情绪,淡淡地对他道:“有何事?”高无庸眼睛一闭,两袖一甩,“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泣诉道:“六十阿哥殁了。”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这是年妃留在世间唯一的孩子,名福惠,乳名六十,今年才八岁。年妃殁后,由坤宁宫皇后乌喇那拉氏抚养,因乌喇那拉氏没有孩儿,平日里对这个阿哥也是宠爱有加的,况且平日里这孩子身体极好,前几日在畅春园中,也没听皇后提及他有什么事。

我心中惊痛难当,呆愣地盯着胤禛。他站在原地,双拳紧握,面色苍白,薄唇紧抿,眸中悲伤的神色令人不敢多看。死一般的沉寂中,他冷冷地开口问道:“怎么殁的?”

高无庸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轻轻回道:“落水。”

自他入宫,我的心就一直揪着。

这天清晨,我起床后焦躁难耐,脑中如一团乱麻,在房中默默地踱着步子。

“娘娘,奴婢刚由宫中回来,有要事禀报。”正在焦急,房外正好传来菊香的声音,我莫名一慌,走过去一下子拉开了房门。

“娘娘,皇上在西暖阁,已两日未进食,也没有召见任何一个人,皇后也病倒在床,高无庸让奴婢带话,娘娘是否往宫中一行?”菊香站在门口一口气说完,我心痛难耐,他本就子息单薄,失一子后,接着又失一子,这种伤痛,怕是要压垮了他。

我步出房门,边走边道:“快去备车,我这就入宫。”背后的菊香犹豫了一下道:“娘娘是否整理一下仪容?”我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仍身着单衣。我回头进房,吩咐菊香简单地打理一下。

西暖阁外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朝臣,最前面的人听声音像是张廷玉:“…皇上,您的身体关系着我们大清江山,您不能这么下去啊。”他话音刚落,众大臣齐声说:“臣等恳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臣等恳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但阁内仍寂静无声。

高无庸立在房门外苦着脸,看见我,他面色一喜,快速走过来道:“娘娘,皇上已两日未进食,也不允许奴才们进去服侍。”

我暗暗叹气,弘时、福惠,两年之中走了两个,这种锥心之痛,又岂是劝两句就能消除得了的。

注视着那紧闭的房门,我心中酸痛不已,开口问道:“怡亲王去哪儿了?”高无庸回道:“王爷一直在忙朝上的事,另外,六十阿哥落水的事,也由王爷亲自查究。”

我心中惊恐,难道六十的溺水不是意外?我扭过头盯着他问道:“可有了眉目?”他身子一颤,回道:“奴才未听到任何消息,这件事皇上命王爷清查,任何人不得插手。”

我收回目光,看着房外的众人,对高无庸吩咐道:“命他们散了吧。”高无庸躬身应“是”,走向张廷玉身旁的人,矮身说了一会儿。那人回身一看,我才发现他原来是果亲王允礼。他起身走过来,两人互相见礼后,他道:“皇嫂进去劝劝皇兄吧。”

我点点头道:“你们都回吧,这样下去怕是老臣也支撑不住了。”允礼叹道:“那臣弟就让他们散了,臣弟还要去趟坤宁宫,福惠就如皇后的亲生儿子一般,他这一走,皇后怕是要伤心欲绝了。”说完,他重重地叹口气,转身向众大臣走去。

待众人静静离去,我上前轻轻推开房门,胤禛背对着房门坐在桌边,纹丝不动,只是发辫有些许乱。我凝视着那直挺挺端坐的后背,压了两日的悲痛再也无法抑制,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半晌后,我擦擦眼泪,强忍着悲伤,走过去跪在地上搂住他,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柔声道:“不要这么憋着,难受就发泄出来吧。”他依然如刚才一样,端坐不动,我轻轻摇摇他的身子道:“你这么折磨自己,福惠就能活过来吗?”

感觉他身子一颤,绷紧的后背也松了下来,我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他眸中沉痛无比,薄唇已干得裂口,我蹲下身子,抚着他的脸庞,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他默默地望了我一会儿,用手拭去我腮边的泪,缓缓站起,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和衣躺了下来。我跟过去,为他盖好薄被。接着疾步出门,向御膳房走去。

我端着一碗小米清粥走进西暖阁时,却发现他竟不在床上。

我走出房门,提步向养心殿走去。

大殿门口立着的高无庸忙上前两步,接过粥,正欲行礼,我摆手止住问他:“大殿中有何人?”他向内望了一眼,轻声回道:“怡亲王。”我接过粥,跨入大殿。

“出洋船只条例已经制定好了,只待下旨了。”刚入大殿,就听到十三的说话声。胤禛表情是平静的,默默听完后淡淡地说道:“那就下旨吧,先按这个执行。”说到这里,他眉头轻轻蹙了蹙,淡漠的表情退去,冷声问,“查得怎样了?”

十三沉默了一瞬,沉声道:“前些日子,福惠偶尔发现那湖里的鱼煞是好看,于是那日叫了皇后娘娘去赏,这才出的事。臣弟已经查了当时园子里的所有人,宫女太监们都离得挺远,福惠身边只有皇后娘娘和贴身大丫头岚冬,福惠落水后,岚冬最先下水去救,随后太监们纷纷下水,但还是来不及,等找到福惠时,他已经断气了。”

岚冬,也就是吕岚曦,两次出事她都在现场,究竟这是过于巧合,还是她真的有问题?

我立在原地,默默地想着。如果她有问题,她做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她总应该有理由,究竟有什么恨,能使她下得了这么狠的手段?是在针对皇后吗?还是…我有些不敢往下想。

“若曦。”乍听到胤禛的声音,我回过神,望着他道:“我熬了些粥,你已两日未进食,需要吃些软粥调理一下。”

把粥放在案上,瞥了一眼两人沉静的脸庞,我在心中暗暗伤神,这些事为什么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呢,为什么平静的日子总是这么短暂呢?细细想想,我又摇头苦笑了一下,自己这是怎么了,宫中之事历来如此,是没有太多“为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