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怡是父皇的公主,你怎样他们都说不出不是。”

武王在一堆重臣中打头走到御辇前面时,刚好听到庆隆帝这句话,顿时他心里一咯噔。趁着跪拜余光飞快地瞥向四弟,见他正挑眉对着九公主挤眉弄眼,一时间他心头阴云更重。

虽然不论从哪看端王都不会构成威胁,但直觉告诉他:端王才是最大的威胁。

“拜见父皇(皇上)。”

“起吧。”

庆隆帝语调平缓地说着,让人丝毫听不出喜怒。

九公主扶着庆隆帝下了御辇,跪在前面的重臣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中间早已铺设好的金黄色羊毛地毯。

走过武王跟前时,九公主稍微顿了顿,关切地问道:“大哥怎么了,手上青筋都露出来了。”

先她半步的庆隆帝扭头一瞥,刚好看到长子望向阿怡探究的目光。冷哼一声,沿着地毯他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地毯尽头早已跪好的乌压压一大片乌纱帽悉数跪地,山呼万岁。

“万岁?”

热浪扑面而来,在北地略显寒冷的深秋,温度算不上灼热。忽略空气中那股怪味,反倒隐隐有些舒适。

“西北官员还真是热情。”

袁刺史微微抬头,脸上满是自责:“城内失火是臣失察,臣罪该万死。然而火势来势汹汹,情况万分危急,还请圣上保重龙体,暂且移驾它处。”

随着袁刺史带头,西北官员皆跪地请求。

耳边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卫嫤跪在人群中,透过缝隙看到最前方的楚刺史。同样是一州之长,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一个带头承担罪责,另一个却是千方百计将责任推脱给下属。

心绪烦乱间,旁边阿彤戳戳她的袖子,面色焦急地指着旁边。顺着她手指看过去,原本带着病的韦舅舅,在连番折腾后撑不住,眼看就要晕倒在地。

皇上就在距离她不到五十步的地方,西北官员全都跪着,现在不论韦舅舅突然晕倒,还是马上被架走,势必会非常打眼。

这可如何是好?一瞬间卫嫤好想地上有个坑让她钻进去。

卫嫤一直低着头,而且淹没在人群中,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一大堆藏青色藏蓝色的官袍中,她与阿彤身上这两抹鲜嫩的颜色是多么醒目,即便跪的位置已经很靠后,也很容易让人注意到。

尤其是耳聪目明的九公主。虽然只见过卫嫤一面,但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那么和她胃口,更何况还有裸妆米分每日在提醒她。这次一路来凉州,她便一直期待着能见到卫嫤。

这会终于见到,一瞬间她就人认出了人。

“父皇,大哥老瞪我,我先换个不碍眼的地方。”

毫不犹豫地给武王扣个大黑锅,在庆隆帝跟前向来随意的九公主脚底抹油。绕路走到西北官员后面,对准熟悉的发髻,她调皮地拍拍那人左肩,身子灵巧地绕到右边。

一大早由着谷雨收拾好发髻的阿彤扭头没看见人,疑惑地换另一边,就见陌生少女调皮地朝她眨眼。少女一身米分色宫装,整个人如春日桃花般娇艳。

见到是她,原本笑盈盈的少女一时间面露尴尬:“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听到动静地卫嫤扭头,目光有些不可置信:“阿怡。”

第99章 卫嫤面圣

武王从来都不是什么胸襟宽广的人,这从他底下谋士说话要小心翼翼,很简单的事也要旁敲侧击转好几道弯就能看出来。

不管年纪再大,有些人依旧不会被生活磨练的淡然和豁达。

他就是这种人,在他心里,自己是儿子又是长子,论地位怎么都该甩九公主十八条街。然而现实却是,多年来九公主一直是父皇的掌上明珠,而他这个连太子之位都没争过同样是庶出的二弟的皇子是一根杂草。

本来按这剧情他最嫉恨的人应该是九公主,然而自幼被贺才人,也就是现在的贺婕妤带大,受其影响,他鄙视一切因出身好而得到高位的妃嫔,顺带着鄙视那些妃嫔所出子女。母妃出身高、本人又受宠,九公主两样占全了,理所当然成了武王眼中钉。

自下御辇到接受朝拜,九公主连续挤兑他两次,武王那颗争强好胜的心再也受不了了。

“父皇,当着西北所有重臣面,九公主就这样随意跑过去,未免有失礼仪。”

听完庆隆帝皱眉,长子打小就心胸狭隘,这也是立太子时他选次子的原因。这么多年带兵打仗下来,他还是没一点长进。

端王虽然平日老欺负九公主,但面对外人时他向来知道胳膊肘该往哪边拐。

“九妹可是被大哥吓跑的,大哥对着西北兵卒时那样严厉也就罢了,阿怡自幼长在深宫,可没经历过太多风霜刀剑。你那套使出来,可不就吓着她。”

武王反驳道:“九妹连父皇天子之威都不怕,还能怕我?”

“大哥怎么能跟父皇比?”

“四弟怎么老是曲解我意思。”

大喘气后,端王一脸混不吝的模样。在一般人脸上流氓的姿态,换到他俊美的脸上却有种风流的雅痞之姿。

“大哥先听我说完,我意思是说,父皇对咱们是一腔慈父心肠,政事是政事,政事的严肃不会带到家里。而大哥方才也承认了,你是拿军中那一套对着九妹。”

“你…”

武王抻着脖子,后面一直老神在在的贺国公终于忍不住,老胳膊老腿费力抬起狠狠踢了他一脚。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皇子,贺国公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助同族宫妃所出的武王夺嫡。贺婕妤虽是个掐尖好强的,好歹呆在后宫掀不起什么风浪。武王早已开衙建府,供养了一批幕僚,能捅得篓子可就大了。

“像什么话!”

庆隆帝皱眉,武王面露喜色,他注意到父皇说这话时,目光是直视前方九妹所在之处。

“三思,你去把九公主带回来。”

果然父皇不满意九妹,正当武王彻底笃定时,庆隆帝抛出一句彻底让人没头没脑的话:“顺便把阿怡身边的人也带过来。”

所有人都注意到,庆隆帝喊的九公主闺名,显然没怎么生气。不仅没生气,反而还在给九公主脸面。庆隆帝西巡每到一处,最先见的基本是当地刺史和指挥使。这次却见九公主身边两个女子,这不是给她脸面又能是什么。

三思领命,挥着拂尘快步朝西北官员走去。

离着三十步开外,西北官员完全听不清庆隆帝在说什么。见圣驾旁有人走来,楚刺史脸上升起一抹期待。

上次圣驾来西北时,还是十五年前,正是那次后,本还能勉力支撑在西北强势的楚家彻底被打压到抬不起头。而他也从堂堂天之骄子,沦落到需要看吴家那种泥腿子脸色的境地。

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一个晏衡。凉州其它属官不信密旨是要查探西北军近况,他却是相信。因为他完完全全经历过一遍西北权势变迁,朝廷无法容忍同一家族一直掌握如此强盛的军权。吴家注定败落,而这将是恢复楚家荣光的最好时机。

当然前提是晏衡必须不能抬头。

楚刺史太了解庆隆帝习惯了,不知受谁影响,他非常不喜有权有势的世家,反倒十分钟情寒门出身毫无根基的青年才俊。

寒门出身、毫无根基、青年才俊,当年的吴良雍便是如此。如今的晏衡,论家世,吴良雍世袭千户,他连百户都袭不上只能算个兵卒;论根基,吴家向来护短,吴良雍是被全族鼎力支持的一个,而晏衡则为晏百户所不喜;论才学,以大越如今国运之昌盛,绝对的优势下只要不是太蠢都能打胜仗,吴良雍顶多算是好运。然而晏衡却不同,六月底那次西北大捷,他单枪匹马闯进野狼谷,不知用什么法子歼敌数百,彻底封住谷口让西北军瓮中捉鳖,这是完全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向来敌强我弱易出将才,而敌弱我强之下他依旧能如此出彩,论才华别说是吴良雍,整个凉州恐怕都没人能比得上他。

这样一个晏衡,竟像是卡着庆隆帝心思量身打造般。

不用有任何怀疑,庆隆帝一定会重用他。

从得知皇上亲自下旨给凉州卫任命一个镇抚起,查明晏衡出身背景,楚刺史就有这种预感。如果按照他本意,宁愿再寻时机扳倒吴家,也不愿放任晏衡成长起来。所以他暗许了吴指挥使调动瓦剌俘虏,半路给予伏击的计划。

可惜那次没能成,他只能临时改变计划,拉拢晏衡,让这位受庆隆帝看重的明日之星,折在吴家刀枪不入的盾上。

如今,时机到了!

望着太监一步步从圣驾处走来,吴指挥使抓在地上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一步…来人影子投在他跟前,然后停住。

就是这一刻——

“九公主殿下,”三思尖细的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一丝谄媚:“皇上命奴才宣公主,以及您身边的人一块过去。”

怎么会这样!惊讶之下楚刺史抬头,周身不可置信几乎要化为实质。

做到乾清宫大总管的三思可以说是人精中的人精,这么明显的情绪,他怎么会感觉不出来。瞅一眼他官府,三思心下讽刺,嘴上却是面对封疆大吏时的十足尊敬。

“这位是凉州的刺史大人吧,咱家给刺史大人请安。皇上这会还有别的事,稍后自会召见几位大人。”

稍后…楚刺史本来都合计好了,火灾是谁放的他一清二楚。如果他先上去,就把晏衡盘剥周家,私自收受十余万两贿赂之事解释清楚。到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手段过激的晏衡,纵容手下千户为非作歹的吴家,不论孰是孰非,幽州城这场大火将会埋葬他们所有前程。

本来他计划万无一失,谁知半路杀出个九公主。等他们先说完,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稍后自己再上去,黄花菜都凉了。

“刺史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楚刺史一愣,赶紧往袖子里面掏:“有劳公公跑一趟。”

三思把他递过来的荷包推回去:“刺史大人可别折煞咱家,皇上最不喜这个。那您先在这候着,咱家去后面请公主。”

说完三思换一副谄媚的面孔,小碎步跑到后面。

“公主殿下,皇上吩咐奴才请您过去。”

九公主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拉着卫嫤小声叽叽咕咕。当然说话的只有她一个人,卫嫤还没那么大胆子在圣驾跟前喧哗,她只是认真倾听着,偶尔点头或眨眨眼。

即便这样,九公主也高兴的不得了。阿嫤长得真好看,一双眼睛还会说话,即便眨眨眼也足够让她赏心悦目。从出生起便身份尊贵,又得皇上宠爱,九公主身边从不缺谄媚之人。再好看的人,整日挂一张谄媚的脸她也看腻了。阿嫤这张脸又好看又不谄媚,总让她忍不住高看一眼。

“阿怡。”

见九公主依旧不停地说着,卫嫤小声提醒她。

“啊?阿嫤有什么事?”

“有位公公来找你。”

三思朝卫嫤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九公主殿下哪都好,对他们这些下人从不会颐指气使或是任意责骂。但她就两样不好,一是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二是说起自己感兴趣的事就滔滔不绝忘却一切。

挤兑完武王殿下,抛下皇上来后面找这么个美人,三思一打眼就知道,两样肯定全占了。

得亏美人肯帮忙,三思心下感激,嘴上也忍不住提醒:“九公主殿下,方才武王与端王两位殿下就您是不是御前失仪说了两句,陛下命奴才叫您,以及身边这些人过去。”

“大哥和四哥真讨厌,”九公主嘟囔完,回声安慰道:“阿嫤别怕,父皇人很好的。”

皇上对你这个亲闺女当然好。卫嫤面露苦笑,不过当她透过人群看到最前面楚刺史时,心念一转瞬间变成愉悦。

有些人不是想把屎盆子往阿衡头上扣?那也得看她准不准。

“表哥和阿彤扶舅舅一把。”

面圣这种重要场合不是谁都能来,谷雨、立冬他们就被留在了幽州府衙。扶起卫妈妈,连带晏衡和丁有德,七人跟在九公主身后,一同往前面走去。

走到跟前跪下,就听面前龙椅上满是威严的声音问道:“幽州城的火灾,因你们而起?”

他竟然看出来了!

还没等卫嫤惊讶完,旁边投下一抹阴影,庆隆帝走到韦舅舅跟前:“这玉冠…你是韦相后人?”

第100章 舌战群儒

庆隆帝首先是位帝王,而后才是位慈父。

他是很宠爱九公主,但不会宠到忘记巡幸西北的正事。从御辇上分神想九公主婚事已经是他极限,下了御辇面对跪一地的西北官员,他立刻成为那个合格的帝王。

此刻他在西巡,而对面跪着的则是接驾的西北官员。按理说,官员应该统一着深色官府,一路上见惯了接驾场景的庆隆帝,瞬间觉得跪在最后面的那几抹杂色很刺眼。

说白了他是个有强迫症的帝王,要是玩大家来找茬的话水平绝对一流。

稍微别扭之后,望着不远处幽州城内大火,庆隆帝很容易猜出来:这几抹杂色肯定与火灾有关。

所以人被带过来后,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过来。边问着他顺便扫过去,竟然让他看到了那枚熟悉的玉冠。

韦相是他的启蒙师傅,当年韦相就是用眼前羊脂白玉的玉冠束发,将枯燥的经史子集变成让他兴趣盎然的东西。与其他老学究不同,韦相讲课深入浅出,常会说一些有意思的小故事。一上午故听下来,该学的东西深深印在脑子里。

自韦相获罪后,他换过好些师傅;而后他登基有了皇子,也给皇子们请过很多师傅。然而他们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当年的韦相。那帮饱学之士空读一肚子书,却不懂如何引导学生兴趣。

这次来西北,一路用着当年父皇与韦相博弈的棋盘,他内心深处隐隐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韦相早已不在,但他的后人还好生活在凉州。在他晋升晏衡的时候就已料到,他肯定会照顾韦家,甚至有可能带他们前来觐见。

他期待又恐惧。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自己会是以这种方式见到韦相后人。

“你是韦相之子?不对,韦相独子若还活着,肯定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翁。”

当着满朝重臣的面,庆隆帝失态地走到韦舅舅跟前:“你是他的孙子,对不对?”

原本有些支撑不住的韦舅舅,此刻却不知从哪来的精神。崩直身子,他黝黑的脸毫不畏惧地看向庆隆帝。

“祖父不过是一罪臣,何德何能,能以韦相自居。”

看到韦舅舅那张脸,庆隆帝面露激动。黑了,瘦了,但眉眼却与韦相一模一样。

“真的是韦相之后,当年是父皇对不起韦相啊。”

为帝几十年,从来都是乾纲独断的庆隆帝,此刻却是彻底失态。

踉跄着跌倒在韦舅舅跟前,向来满是威仪的帝王,此刻眼眶却有些发红。

在他身后,随驾而来的众人面面相觑。年幼的几位皇子疑惑,谁是韦相?朝廷上分明没这一号人。

皇子身后以贺国公为首的一众重臣却是面色凝重,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几位。他们初入朝堂时,恰好是那位不可说之人出将入相,最为风光的时刻。风光这词远不足以形容他在朝堂上影响力,那样一位仪表堂堂,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纵之才,如羲和当空,照亮整个朝堂,衬得满朝文武黯淡无光。

那样一个可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所有人高山仰止的旷世奇才,最终却选择跟整个朝廷对着干。

蚁多咬死象,他们依稀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家族是如何拼尽全力找寻他漏洞。千方百计查出他所有经历后,家族中部分人甚至被他的魅力所倾倒,倒戈相向。不然以整个朝堂的力量,那人绝对不可能被舒舒服服的流放。

对,他就是舒舒服服被流放西北。带着他所有著作,带着剩余家财,全家囫囵着离开京城。

“韦相是谁?”

武王的疑惑唤醒了所有人沉思,在他后面,贺阁老感慨道:“他是大越最年轻的阁老,也是魅惑君王的小人。”

“小人?”

庆隆帝皱眉,锐利的眼神直逼向他:“以贺国公年纪,你入朝堂时,韦相应该已入内阁。不仅贺国公,今日跟来的几位国公扪心自问,韦相真的是小人?”

重臣们纷纷低头,独贺国公直面帝王威严。

“皇上,此事不应问臣,先帝时期朝堂早有定论。韦相之举,乃是动摇国本的重罪。”

有贺国公带头,众人问问来了勇气:“臣等附议。”

贺国公身后,同样须发皆白的杨阁老摇头晃脑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乃是自古以来定论。自太-祖立朝以来,士农工商四阶层各司其职,大越百废俱兴,盛世已起。韦相却妖言惑众,企图动摇社会根本。此等小人被贬谪西北,实在是罪有应得。”

“杨阁老所言有理。”

满朝重臣皆附议,一时间完全将帝王威势给压回去。

“一派胡言。”

本来虚弱的韦舅舅,这会却来了精神。站起身,他怒发冲冠地走到众臣跟前。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不可笑,太-祖往上数几辈,祖上乃是盐商,因得罪官吏获罪而贬为军户,依靠绝世之才渐渐在军中有了声望。前朝末年君王倒行逆施,百姓民不聊生,太-祖揭竿而起拯救万民于水火。太-祖本身就不是读书人,难道你们能说他出身低微?”

“你…太-祖为官,已是仕人。”

平缓下激动情绪,韦舅舅讽刺地看着他:“先不论你这话是在讽太-祖祖上,还是身为重臣连军户与举人都分不清楚,我们就只论读书人该不该高人一等。”

贺阁老满脸理所当然:“读书人身兼天下社稷,自然高于众人。”

“身兼天下社稷?我看你白发苍苍,这年纪想必也多了不少书,那你知道社稷这两个字的意思?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古人以土地和粮食代指家国天下。农民以汗水耕种稻谷,商人以脚步沟通南北物产,工匠以双手筑造广厦。是你看不起的三类低等人,供应了你饱腹谷物、御寒衣物、居住之所。没有了他们,也许你一生下来,就被冻死饿死。”

“一派胡言,”贺阁老气喘吁吁:“是谁指导天时用于播种,是谁革新农具促进产量,是饱读诗书之人。是读书人想出了税收之策,集合全体人的力量修筑官道,让瓦剌入侵的消息可以及时传递,让商人可以安然走南闯北。”

韦舅舅笑了:“我从未否认过读书人,是你一直在否认官吏以外的天下百姓。税收是大越人共同劳动后上缴,官道也是征发百姓修筑而来,守卫大越疆土的更是普通百姓。正如我祖父当年所言,大越能取代前朝,不论领兵将领还是打仗兵卒,或是为兵卒提供粮食的普通农户,天下万民皆是功臣。而大越如今开创太平盛世,也是芸芸众生各司其职,辛苦努力的结果。”

说到这韦舅舅走上前,瘦弱的身体抵住贺阁老威压,一字一句地吼道:“这片疆土上的每一个人,先祖都曾为大越的建立做出过努力。凭什么到头来,他们要继续受剥削和压迫。凭什么就你们这帮士人不纳税,你们不仅自己不纳税,还为了自身利益,以低税收将平民土地划归名下。你们,才是大越最大的蛀!虫!”

啪、啪、啪。

一直沉默的庆隆帝率先鼓掌。

“陛下…”贺阁老神色满是哀痛:“臣等一直忠心耿耿,难道陛下就任由他们污蔑老臣?”

“污蔑?”

卫嫤一直屏气凝神,听着韦舅舅舌战群儒。

初到酒泉,随晏衡去韦家拜访时,她就听韦舅舅说过韦相被放逐的原因。他提出王朝败落,全因过度土地兼并导致底层民众生活困苦,而要防止土地兼并,便要改革税法。士农工商同等缴税,资产越多税率越高。这样一来没有了利益,相关当权者就不会太心黑。

毫无疑问,这一招损害了所有当权者的利益。

以至于韦相故去多年,连皇帝都换了一个,甚至至今活着的大越人已经完全忘了他们还有过一任姓韦的内阁大臣。都已经赶尽杀绝到这地步,如今皇上偶尔提起,朝中重臣的反应,还是恨不得立马摁死韦家所有人。

实在是欺人太甚。

掏出怀中抢救下来的唯一一本账册,卫嫤塞给旁边晏衡,满是鼓励地看着他。

接过账册,晏衡随意一番,而后面露惊奇。这是石头千辛万苦保下来的账册,对着他从凉州府衙顺出来的这些年西北军流水,阿嫤和舅舅他们忙活了一个月,终于弄出了个大概。

此刻这本账册已经完全表格化,左边一栏是官府给出的支出,右边一栏则是实际发到西北军手中数量。一笔笔左右并排,数字上的差距给人以直观的冲击。

从怀中掏出那封密旨,晏衡朗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哦?”

心烦意乱的庆隆帝,没同意也没阻拦。

“臣有重要的证据证明,韦相当年的主张没错,还请陛下过目。”

双手捧着账册举过头顶,庆隆帝点头,三思走过来拿起账册,恭敬地呈给庆隆帝。

夕阳西下,幽州城的大火却照得天空有如正午烈日当空。接过账册,翻开第一页看着左右两侧相差数十倍的数字。朝廷每年拨下来的大笔款项,只有很少一部分真正用到西北军身上。一页页翻下去,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让他的心火比幽州城大火还要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