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人无所谓,但从小母妃就告诉她,父皇身兼天下社稷安危,宁肯小心点麻烦点也不能露出任何可乘之机。

几乎是颤抖地提起银针,看到上面陡变的颜色,她身形踉跄,声音几乎快哭出来:“变…变色了,父皇你感觉怎么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变色了?

御帐中所有人脸色一变,三思冲到九公主跟前,就连平日一直稳重的淑妃,这会也腾地一下弹起来。

乾清宫总管与后宫第一宠妃几乎是同时冲到九公主面前,紧张地看向她手中银针,待看清楚如何变色后,两人皆是哭笑不得。

三思呼天抢地:“九公主殿下,老奴这条命被你折腾去一半。”

淑妃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阿怡怎么还这么冒失,银针不过沾点奶茶的乳白色。”

九公主本来就够紧张,将银针从黑漆漆的坛子中提出来,眼见下面接触到牛奶的那部分不复金属色泽,黑洞洞的没多去看她就已经吓傻了。

被母妃一骂,她再仔细看过去,可不是沾在银针表面的奶茶。随着她提出来,奶茶向下滑去,露出银针本来闪亮的颜色。

明明一点都没变色。

抱着陶瓷罐子,九公主满脸庆幸:“真的没变色,父皇这下准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庆隆帝满脸疼宠地看着憨憨的女儿:“牛乳和茶,两样东西都有解毒之效。一般毒物想往里面掺都难,喝一点肯定没事,阿怡不用那么紧张。”

听到父皇声音,九公主长舒一口气:“我就说嘛,给我打奶茶的牧民是个蒙古人,她可是因为感激才来这接济汉人,怎么可能会害父皇。”

“因为感激?”

九公主点头:“父皇你没听人说?我也是刚听说的,晏镇抚来凉州路上被瓦剌马贼伏击过,是一户牧民救了他。以那牧民身份本来应该天葬,但晏镇抚却坚持报恩,连夜赶路将他带到凉州,请得道高僧为其主持火葬。”

庆隆帝当然知道这事,正因收到幽州刺史上奏的折子,想着西北战事焦灼,连年来如无底洞般吞银子,他才起了西巡的心思。

“不仅如此,火葬后晏镇抚还自掏腰包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为那位救他们的蒙古汉子祈福,甚至他还负责照料汉子妻儿。火葬当日恰好是得道高僧讲经之时,又恰逢秋收后的互市,来幽州城购置过冬所需物资的牧民格外多,听讲经的人也多,好些人都看到这一幕。他们不认识晏镇抚,但却认得出他那一身大越官袍。经由此事,好多蒙古人开始感念父皇这些年的仁政,他们觉得大越人也不错。蒙古人天生热情好客,听说幽州城失火,就赶着勒勒车,带着自家制的奶茶来接济汉人。”

越说九公主眼睛越亮,说到最后她崇拜地看着庆隆帝:“父皇好厉害呢!小时候听师傅讲课,先前那么多朝代,从没有一位君主能让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真心归顺,父皇竟然做到了。这就是…哦我想起那句诗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被女儿崇拜地看着,听她嘴中真诚的夸赞,为帝几十载,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庆隆帝,这会心情之激动,丝毫不比当年初临帝位之时弱。

蒙古人感念他的仁政,他们愿意把汉人当同胞,愿意在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让他被一本账册和幽州大火,揭开执政几十年,看似繁花锦绣实则腐烂不堪的江山后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安慰。这些年兢兢业业的勤政没有白费,哪怕只有教化蒙古人这一条,也足以让他名垂青史。

激动之下,抢过阿怡手中坛子,对在嘴上他咕嘟嘟一饮而尽。

“父皇,蒙古人来救火的勒勒车里灌满了奶茶,这会还剩下很多,您慢点喝。”

喝完半坛子奶茶,打了个饱嗝,庆隆帝心情稍稍平静下来,而后他想起了阿怡话中提到的另一个人。

“阿怡是说,此事跟晏镇抚有关?”

阿怡迟疑下:“他们都这么说,但我觉得应该是阿嫤功劳比较大。晏镇抚出身贫寒,阿嫤却有很多嫁妆银子。”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庆隆帝豪爽道:“那就两个人一起赏。”

第104章 代指挥使

自打将账册呈给庆隆帝后,卫嫤就被孤立了。

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但这种感觉还是特别明显。所有前来见驾的凉州官家夫人都投身救火一事,明明人手不够用,但每当她见缝插针地想帮忙做点什么,总会有人一脸惊讶地扑过来,把活给抢过去。

比如现在,蒙古牧民赶着勒勒车过来,给凉州受灾的百姓发放奶茶。

提着水桶一脸一身黑灰的救火百姓在勒勒车前排成长队,一碗奶茶加一块奶酪,营养丰富能量充足,绝对是犒劳疲惫了一上午的人们的最佳奖赏。

眼见队伍越排越长,卫嫤打开勒勒车另一端的口子,示意一部分人去这边排队。

很快有眼尖的百姓排到她跟前,卫嫤穿得是绑袖的骑马装,干起活来特别利索。拿着舀子舀满一整碗奶茶,美艳端庄的脸上扬起一抹甜笑,从她手里接过食物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心情都会不自觉变好,回以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一勺接一勺,眼见要破五勺向十勺的最新成就发起冲击,旁边突然响起倒抽凉气的声音。

“天呐,晏夫人怎么能干这些琐碎之事?”

卫嫤余光一扫,见到一位有些面熟但又叫不上名字的官家夫人过来。她似乎是凉州府衙一位书吏的夫人,屡次宴会一直坐在不起眼的角落。

然而这位先前泥菩萨般安静坐在一个角落,眉目平静从不多吸引人注意力的夫人,此刻却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伸过手,她动作利落地要抢她手里舀子。

“这位夫人…”

护住舀子,卫嫤深呼吸一口气。她本来就不是忍者神龟的性子,这回能忍一天已经算是突破。现在干好好地又被人针对,她实在是忍不住。

活动下手腕,她挑眉问道:“你看我像手脚不灵便的人?”

对面管家夫人脸上扬起一抹假笑:“怎么会呢?”

“那还是朝廷新出了什么规定,不允许牧民向幽州城救火的平民百姓发放奶茶?”

卫嫤声音虽然不大,但胜在音色很有穿透力。后面这句话一开口,正热火朝天在勒勒车另一头发奶茶的牧民局促地顿住手,干了一上午活肚子咕咕叫,闻着喷香的奶茶正嘴馋的幽州百姓却是同仇敌忾地看向她对面。

“哪有这事?只是晏夫人你身娇肉贵的…”

卫嫤嗤笑:“身娇肉贵?我身体好不好,我肉到底贵不贵,难道你比我还清楚?这位夫人,光天化日之下你可别随便污蔑我生了什么不好的病。”

对面夫人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看晏夫人想哪儿去了,看您这小身板,合该是好好歇着,打打算盘看看账册的金贵人儿。这种粗活累活交给咱们去干就是了,哪用得着您纡尊降贵。”

将舀子搁在勒勒车上,卫嫤双手环胸:“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因为账册的事在挤兑我是吧?”

贵妇摸摸鼻子:“这哪儿能啊,晏夫人想多了。”

“说谎也要有点水平,麻烦否定前别摸鼻子表示你很心虚。”卫嫤严厉道:“这会我就是发定了奶茶,你能拿我怎么样?”

贵妇脸上的假笑终于彻底消失,面露难色道:“晏夫人这不难为我么?谁都知道这火灾是从您所住四合院起得,虽然你矢口否认说是鬼火,但鬼火一事玄之又玄,谁又知道是不是您不小心下厨房,点着了什么?”

说完她晒然一笑:“谁都知道,晏家一直是镇抚大人在下厨,晏夫人不常进厨房。在场的百姓们都知道,哪个新下厨的没出过几次意外,点着了厨房也在情理之中。”

竟然拿这事来排挤她!

羞愧过后,望着百姓看向她的敌意。方才领奶茶时冲她笑得几位百姓,如今神色也沉重起来。

卫嫤斜眼看看不远处依旧烽火连城的幽州城,她能明白这些百姓的心思。任谁面对一个毁了自己家园的元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她不是元凶!她连一点挤兑都受不了,又怎么能容人随意污蔑。

“难道你们这些爱贪污的,一个个也都爱信口雌黄?昨天污蔑韦相,今天就把屎盆子往我头顶上扣。这位夫人,你睁大眼睛看明白,这里是幽州,不是京城。幽州草原上基本没有树,再往西黄帝陵前倒是有千年松柏,但当地百姓对先祖有所敬畏,不会随便砍伐那些大树。所以这边的房子,大多数是用石头做的,而不是木头。”

贵妇一脸迷惘,见到这卫嫤心下嘲讽。

刚想给出致命一击,旁边突然响起晏衡声音:“阿嫤话都说这份上了,你竟然还不明白。石头能那么容易点着?赵夫人,头长在脑袋上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想事情的。”

这不是她说通判夫人时的话么?晏衡竟然还记得。卫嫤肩膀不厚道地抽抽。

而旁边端着碗排队打饭的幽州百姓却忍不住笑出声,七嘴八舌地说起闲话。

“过年的时候我邻居家炸肉就失火了,厨房那火一窜老高。我们两家厨房墙挨墙,那火苗愣是一点都没着到我家。”

“哎呀狗儿娘你也在这一片救火,过年那回可把我给吓死了。烧了我们家厨房没事,你们家厨房前年才新磨了泥打了桌子,要真烧着了那可怎么办?街坊们听我说,我家厨房年前还失过火,那会天多干啊,还吹着西北风,这样都没点着西北角邻家厨房。”

幽州百姓意会地点头:“那可不,咱们这边房子哪那么容易连起来烧。”

“都是石头盖的,咱们旁边山上那石头,就算扔到火堆里烧都点不着。”

你一言我一语,站在人群中的管家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站在晏衡身边,卫嫤唇角轻扬。底层百姓虽然读书不多,好多道理没那么容易想明白,但他们为人就是这么淳朴。只要有人合理的引导一下,他们很容易化身正义使者。

不过方才晏衡喊面前贵妇什么?赵夫人…不会是她想得那个赵吧。

卫嫤挤挤眼,在晏衡眼中看到一抹确定。

“还真是赵家?”

赵家和吴家,这两家人还真是阴魂不散。不过卫嫤也明白,吴家牵头,赵家负责笼络下面如周千户般的爪牙,这两家是西北连年征战,军费、战利品等这些庞大利益的最大摄取者。

想要改变西北现状,相当于从这两家身上活生生撕下来一块肥肉。甚至等西北焕然一新时,这两家身上所有肉都得被撕下来,剩余空架子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这么痛的撕扯,两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见听到“赵家”二字时,贵妇神色间陡然变化,不用多问卫嫤就彻底确定,这不是随意的一个赵家,而是她所想那个赵家。

“原来是赵夫人,怪不得要这么污蔑我。赵家这些年在西北贪了不少,想必这会寝食难安,精神一不好就容易说胡话。凉州城火灾因何而起,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不知道?的确是有人蓄意纵火,但纵火犯是谁放进来的呢?”

赵夫人脸色跟个调色盘似的,被她逼的一变再变。

“纵火者?”赵夫人面露癫狂:“还不是因晏夫人而起,若不是你们将人逼上绝路,那些人能铤而走险。我真是没见过晏夫人这般厚脸皮之人,将人逼得家破人亡,还好意思拿着人家钱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连“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样的俗语都说出来了,果然是气狠了。气到着程度,那她说出来的话很有可信度。

果然是周老夫人?

在幽州官衙时,卫嫤虽然拿话试探过幽凉二州官员,但她却从没怀疑过那些人。官场之人最重要的是名声,若是往常放一把火也就得了,但当时圣驾即将到来。若是彻查起来,始作俑者这辈子就算完了。这些养尊处优的人,还不敢冒这么大险。

卫嫤沉思时,晏衡已经冷静地对上赵夫人:“贪官污吏、恶霸狂徒为祸一方,本就该证典明律,处以极刑,周千户纯粹是咎由自取。而这并不能成为他家眷肆意报复,拿一城百姓性命不当回事的理由。”

“那怪谁?难道怪我?”赵夫人食指伸长,点点自己鼻子,又指向人群:“怪那个穿红衣服的孩子,怪这个背已经佝偻的老人?惩治贪官污吏的方式有很多种,晏镇抚却用了最激烈的一种。罪不及妻儿,你却拆得周家妻离子散,正式这种过激手段让年过花甲的周老夫人孤注一掷。”

六十以上的年纪很容易触动众人神经,同情的天平开始向赵夫人方向倾斜。

卫嫤轻嗤一声:“倚老卖来的人还真多,老而不死为贼这句话果然没错。难道人老了,就能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赵夫人身为官家夫人,你的教养都咽到狗肚子里去了?正好元凶找出来了,你不明白事理没事,咱们请皇上前来裁决。”

赵夫人笑得鄙视:“天子何等尊贵,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卫嫤一噎,还没等找出花反驳,就听前方传来尖细的声音。

“晏镇抚、晏夫人,可找到你们了。”

“三思公公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皇上让奴才来传口谕。”

卫嫤麻溜地跪下来,随着她动作,晏衡、赵夫人,包括旁边围着一圈幽州百姓纷纷跪下来。

甩下拂尘,三思公公不紧不慢地宣读口谕:“晏镇抚系名门之后,年少有为。虽上任日短,然惩治贪官安抚民心,又兼处理蒙古勇士后事功不可没,理应重赏。凉州卫所指挥使因贪污之嫌被暂行解职,救火之事群龙无首,现暂由晏镇抚暂代指挥使一职。晏夫人贤良淑德,辅佐晏镇抚功不可没,特赏赐赏黄金一千两。”

口谕宣读到一半,四周幽州百姓脸色就有些变化。他们可明白蒙古人为何来送奶茶,原来主持火葬又捐香油银子的,正是面前这对年轻到不像话的官员夫妇。

赶着勒勒车前来的蒙古人,则为“蒙古勇士”这一称号而激动,皇上重视咱们这些外族人。

而卫嫤则是彻底惊住了,没有谁比她清楚,吴指挥使这次出不来了。指挥使可是正三品的封疆大吏,虽然只是暂代,幸福也来得够突然,以至于她都无暇欣赏赵夫人颓败的面色。

第105章 辞退阁老

庆隆帝的口谕,不仅打了晏衡和卫嫤个措手不及,更把跟随西巡的一众朝中重臣给打懵了。

正三品的凉州卫指挥使与幽州卫指挥使二职,先前一直把控着西北全部兵权。但幽州城迁新址后与北边祁连山连成天然屏障,西线兵力全压在凉州卫身上。原本平等的两处卫所,这些年隐隐分出了高低。

虽然品级依旧相同,但论手中实权,凉州卫指挥使可比幽州卫高很多。

晏镇抚如今才多大?在他取代吴家一门双杰中的吴功被任命为凉州卫所镇抚后,官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底细。因被家人所不喜,十三岁以童丁身份入西北军。去年年满十五,才看看转成成丁,晋升小旗。到如今,他才十六岁。

“皇上,晏镇抚如今才十六,离弱冠还有四年。如此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何能胜任正三品的卫所指挥使?”

御帐内,传旨的三思还没回来,听到风声的贺阁老联合几位重臣已经跪在庆隆帝跟前,苦口婆心地劝谏。

“只是一个代指挥使罢了。”

满朝重臣皆被昨日帝王震怒吓到了,想到回京城调取互部卷宗的端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昨晚都睡得不怎么安稳。这会对上庆隆帝,众人也都有些小心翼翼。

可庆隆帝无奈地语气,却给了他们一种错觉。皇上还是那个仁君,他会在满朝文武的劝谏下让步。

“此事万万不可。”

贺阁老捋捋胡子,脸上满是惊恐。

庆隆帝满是兴趣地问道:“爱卿倒是说说,有何不可?”

昨天还是蛀虫,今天就成了爱卿,庆隆帝态度的转变,给予贺阁老极大信心。

当即他娓娓道来:“皇上,此事说来话长。”

庆隆帝喝一口奶茶,还真跟阿怡说得一样,这茶特别顶饱。喝下去浑身暖融融的不说,肚子里还觉得特别饱。看那天伸冤的石头他也知道西北兵卒这些年生活如何困苦,外面那些蒙古人倒是很淳朴,也许可以在大军菜谱中加上点奶制品。

御案后面庆隆帝神游天外,虽然韦相只教过他两年,而且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但那么多师傅中,对他影响最深的就是韦相。受其影响,庆隆帝特别关注一些细节,比如肉蛋禽菜等一系列关乎百姓日常的用品价格。从瘦的皮包骨的石头,还有他报上来的俸禄发放情况,庆隆帝大约能估摸出普通兵卒日常生活水准。

西北军如今没烂到骨子里,但也差不多病入膏肓。那些吴家二十年来一手培养起的班底,身上或多或少沾了吴家作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已贪了那么多年,如今他们很难控制住不去贪。

而晏衡不同,身在京城暗卫也能将他着三年来表现调查的一清二楚。他是真的有本事,而且继承了韦相一身风骨。于如今的西北军来说,晏衡是最好的良药。

一边想着,庆隆帝一边不住点头。他坐在上首,跪在下首的贺国公逆着光看不清帝王脸上表情。见他一直点头,贺国公说得越发起劲。

“皇上,先帝旨意上说韦相后人三代不得入仕。晏代指挥使如今正好是第三代,他这是欺君之罪。”

重臣一片附和之声:“对,这就是欺君之罪。”

这些往日办事都要拐个九曲十八弯的朝中重臣,如今却齐齐地站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跟晏衡杠上了。

原因无它,全是被当年的韦相吓的。

即便如今韦相早已入黄土,指不定骨头都开始烂了,但当年单枪匹马几乎掀翻整个朝堂的积威尤在,他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欺君?”

庆隆帝斟酌道:“韦相,韦相之子,韦相之孙,三代已然过去。莫说罪不及出嫁之女,就算出嫁女所出子女也算自家人,那晏指挥使这个曾外孙也算第四代。”

晏指挥使?那个最重要的“代”字呢?

没想到皇上是真心实意地想让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做三品大员,而且还是掌控西北大半兵力的实权官职。

不管他是不是韦相后人,十六岁的三品大员,让他们这些苦熬一辈子才二品的老头子情何以堪。

“皇上,先帝圣旨说得是韦相后人,韦相那一辈不算。”

庆隆帝神色变得危险起来:“那你们是说,朕做错了?”

重臣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皇上也是被小人所蒙蔽。”

上首老神在在的皇帝,这会却誓把无赖进行到底:“朕自幼熟读二十四史,上面但凡能被小人所蒙蔽的皇帝,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昏君。也对,向来昏君治下易出奸臣,说起来朕还真是昏庸。”

老皇帝难对付,打定主意要跟你耍无赖的老皇帝,更是完全无解。

“皇上是圣明天子。”

庆隆帝理所当然地点头:“那也就说,朕没有做错?”

重臣们完全没招了,跪在地上交换眼神,把所有的期待压在贺国公身上。谁叫当年韦相倒台他获益最大,这会出了事也该他顶上去。

这帮老不死的!

贺阁老心中咒骂,但他也明白。一旦韦相后人死灰复燃,受损最严重的,一定是包括贺国公府在内当日受益最大的几家。尽管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但这会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反驳。

“皇上,韦相所作所为,先帝朝时满朝文武早有定论。”

庆隆帝也收掉无赖:“果然,你们还是因为韦相。”

贺阁老干脆承认了:“皇上,此事先帝朝已经议得很清楚。无知而无为,无为而顺遂。老百姓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像绵羊般温顺,顺服于统治。一旦官员缴税,民与官之间再无明显身份差距,这份隔膜将被打破,到时他们岂会顺服?”

说到最后他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皇上,民智不可轻易开,愚民之策才是大越根本。”

御案后面,庆隆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热茶雾气氤氲,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韦相给他讲过的盛唐。他记忆最深的一句话就是:身为天家之人,最重要的就是有李唐君主的胸襟。一个真正强盛的王朝,会勇敢地接纳百家思想,取其精华、摒弃糟粕,直到一步步强大到任何外来力量都不会将它击垮。

当时他个头才打到韦相的腰,稚嫩的年纪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涵义。然而在登临帝位后,这句话却时常浮现在他心头。所以他在西域开互市,在南洋开贸易口岸,在国子监接纳高句丽和倭国派来的儒生。与此同时,朝廷也得到了西域冶铁技术、洋人烧琉璃的工艺…在彼此的交流中,大越越发强盛。

然而如今,在他大半生为国富民强兢兢业业后,这帮朝中重臣却来告诉他,要愚弄百姓。

“满、嘴、荒、唐!一、群、废、物!”

一字一句地吼道,庆隆帝将喝干净的奶茶碗扔下去。

“愚民?让老百姓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像老黄牛一样重地缴税,来任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鱼肉?韦相当年的主张一点都没错,你们这堆蛀虫只会关心自己那一小家子是否能过上骄奢淫逸的日子。欲壑难填,你们永远都不会满足,只会一天天捞钱攀比,最后把大越这点根底全部掏空。”

贺阁老将头埋在地上:“臣惶恐。”

一片臣惶恐的请罪声中,庆隆帝把镇纸扔了过去:“你们还直到惶恐?哈。从古到今有一句俗话: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虽然世家在魏晋已经消亡,但你们这些勋贵也没什么两样。我记得你们当中超过一半祖上都是前朝官吏。一看前朝气数已尽,贪够了的你们火速投降了太-祖。怎么,是不是打算继续贪,等再过个百八十年,看大越气数差不多了再带着丰厚家产去找下家?”

“臣等万万不敢。”

“朕一个字都不信。”

贺阁老耿直脖子:“皇上此言,实在让老臣无地自容,老臣请求辞去阁老一职。”

庆隆帝笑了,眼睛环视一圈四周:“你们…想一块请辞就赶紧点。”

平静的话语震住了所有人,在贺阁老鼓动人心的目光中,所有人低头不言语。

“很好,朕准贺阁老致休。”

不阴不阳地说完,庆隆帝终于离开御座,麂皮靴子踩到贺阁老跟前,弯腰亲自摘下他那顶象征着官职的蝉翼纱翅帽,客气道:“请吧。”

“你们…”手冒青筋,指下剩余其他人,贺阁老赌气迈出御帐。

“哟,贺阁老,您帽子哪儿去啦?”

传完口谕,盛情难却下三思喝了碗奶茶,带着满嘴奶茶味与信任凉州代指挥使夫妇的热情回来,刚好对上掀开御帐门的贺阁老。

见他不理不睬,三思也不恼,刚进帐子,迎面就扔过来一顶官帽。

“三思再走一趟,去韦家住处,将这顶帽子交到韦相之孙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