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柱子隐隐成了晏衡在西北的第一心腹,这会听他这样说,卫嫤放心之余又有些好奇。晏衡什么时候养了这样一批人,明明他今年才十八,行事手段怎么给人一种八十的老练。

“八旬老翁应该是这样,你看得上?”

食指拉下眼角做滑稽状,晏衡声音刻意沙哑下来,倾身往她这边做调-戏状。

“哎呀,”小声叫着卫嫤咯咯直笑,闹了一会她靠在他怀里,嘟嘴道:“我想了想,等你到八十我也有七十九,好像也不怎么吃亏。到时候咱俩腿脚不灵便,划拳决定谁给谁推木椅晒太阳。”

傻阿嫤,他们还有儿女,再不济还有丫鬟。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晏衡还是被她话中描述的场面吸引了。心下温暖,抱着媳妇坐到窗边晒太阳,抚摸着她还没凸起的小腹,他慢慢说起了自己那些人手的来历。

过程很复杂,说起来却只有寥寥几句话。晏衡在京城的人手并不多,一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但每一个都跟陈伯安一样,是他在西北亲自救过性命的人。

“你到底救了多少人?”

她知道晏衡很有本事,不说排兵布阵这等为将之才,单他那身功夫,一直跟他喂招的卫嫤很清楚。如果大越也有武林的话,他绝对可以混个武林盟主当当。可有本事是一回事,机遇是另一回事。这世上虽然中山狼不多,但被救后因种种原因而选择凭空消失的,绝对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多得多。

“其实也不算很多,大概我运气比较好。除去伯安兄外,京城中这四个人,有两个曾经是韦家家生子。咱们来之前我问过舅舅,他说那两家都是跟随韦家超过百年的忠仆,其中一个当年就是因为千里迢迢来西北寻主才会陷入困境。”

韦家败落至今已经是第四代,这么多年下来竟还记得昔日主仆情谊,的确是忠的不能再忠。当这份忠诚之上再累加一层救命之恩后,这人的可信度已经达到一定高度。

“两个人中,另一个人负责苟书吏。赌坊这事比较重要,想来想去也只有他完全可信。不过这事真真假假不好查,应该会多费一些时日。”

多费些时日倒没事,人手可信能查出确切结果来就行。眼见这事有了眉目,连带着先前的青火卫,摆在他们面前的路依旧不容乐观,但有这样一个心意相通的人陪在身边,又能找准方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卫嫤倒觉得没什么可害怕。

“放心了?”

泄露军机一事解决之前,她永远不可能真正放心。不过这事不用多说,比起她情绪低落,这些时日晏衡虽一如既往稳如泰山,可她很清楚,他的担心一点都不比自己少。之所以没表现出来,是因为已经有她在情绪低落,另一个人若是跟着唉声叹气,那这个家成什么样了。

卫嫤一直没有说的是,通过晏衡她读懂了女人为何要娇柔。夫妻二人在一起最理想的状态是彼此互补,是刚柔并济,当有一个像晏衡这样的男人愿意承担起来自外部的压力时,被他宠着的另一半会不知不觉间退回到内宅,扮演一个比较柔和的角色。刚去凉州时她理解和规划的女权其实有些片面,这世上有部分男人还是很好的,如果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女人从姑娘梳头做妇人、一直到白发苍苍成为祖母,一辈子会很幸福。

但这样的男人还是太少了,不可否认的是,从古到今男人渣的比例永远比女人大。

遇到了是一个人的幸运,遇不到呢?很多人终其一生注定嫁不到良人,没有人帮他们遮风挡雨,甚至再苦一点他们甚至得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一个家庭的重担。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难道就此认命,在困苦和不幸中磋磨掉一生?

卫嫤觉得,这便是她兴教的意义。无论开办技校教那些妇孺一些手工,还是州学男女混合招生让女子从小读书,最终的目的都是让他们学点东西,有安身立命的根本。技多不压身,不管他们将来觅得良人还是错付负心汉,手中仍旧掌握着另一丝翻身的机会。

“阿嫤。”

耳边晏衡温柔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两人腰间玉环撞在一起,清脆的响声让她心思清明些。双手环在他脖子上,任由他公主抱着回床上。在她发愣的时候热水已经送过来,沾湿布巾后他娴熟地帮她擦着手和脸。

擦干净后浑身舒服不少,卫嫤拿过布巾也给他擦起来,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她将楚英对卫妈妈的心思说出来。说完后见他没多大反应,想着自己各种担心,心有不甘之下她团团布巾扔到他脸上。

“你这样是觉得我娘不重要,还是觉得我在胡思乱想。”

接住布巾,晏衡好脾气地展开叠好搭在水盆边上,连带着水盆一块往外挪挪。

“我早就知道了。”

卫嫤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答案,“这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

“阿嫤还记不记得你与娘的户籍,当年我尝试着给你们从卫家宗族中迁出来。还没开始行动,京兆那边已经答应下来。”

她当然记得,那一年圣驾西巡时卫妈妈还提过这事。受世子夫人撺掇,卫老夫人再次上门闹事,却在看到独立出来的户籍后彻底哑了火。听到那事时她还高兴了一番,一开始她以为是晏衡在帮忙,可后来发现另有其人。

“难道吩咐过京兆的是侯爷?”

晏衡点头,凭他那点本事还查不到镇北侯头上,不过这事压根不用查。阿嫤和卫妈妈皆是家生子出身,卫家也没什么有权有势的亲戚,能帮忙的只有侯府。楚琏办不到,封老太君的话卫妈妈肯定会知道,逐一排除,最后剩下的只有镇北侯。

深居简出的镇北侯对卫家这么上心,为的还能是什么?

“阿嫤即便是娘的女儿,也不可能事事都管。到时候我们只要支持娘的决定就够了,至于其它事,还是交给侯爷去头疼。”

第171章 贵圈真乱

晏衡说得一点都没错,等了两天看卫嫤完全没有撮合两人的意思,镇北侯暗骂一声狐狸,本人亲自出马。

这事卫嫤能等,反正不管成亲与否,青娘都一如既往地疼她。可他已经等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时机成熟,如今他几乎按捺不住内心渴望。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最起码要先争取青娘注意。

有权有势的成熟男人当然不像毛头小子,写首情诗、看个花灯,制造那种只看氛围和心意的廉价惊喜。当然他不是说上述手段不好,对他而言能打动女人心的办法都是好办法。可写情诗吧,即便能忍住鸡皮疙瘩,他肚子里那几滴墨水也写不出来。至于看花灯、赏月,十几年前他又不是没约过,只是青娘不约。

想来想去这些法子都不可行,楚英有些束手无策。好在这些年他培养了些人手,这会全都放出去打探消息。要不说机会垂青有准备的人,多方努力之下,还真叫他找到一个绝好的机会。

说起来这事还跟卫嫤有关,前两年她跟卫妈妈西北京城两地倒卖粮油。晏记小米精包装后运到京城高价贩卖,经漕运北上的江南大米到京城后,由卫妈妈转一手再运到西北,虽然卖的不贵,但小米外销造成西北粮食短缺,对大米需求量变大,销量猛增之下娘俩还是赚个盆满钵满。

在京城里做生意,本身有经营头脑是一方面,上头有人才是最重要的。这桩生意很好,白花花的银子看得人眼红。前两年晏衡任代指挥使,韦舅舅任幽州监察,两州总督袁宽跟他们关系好,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所以卫嫤能把持住生意。但这会晏衡被宣召进京,嗅觉敏锐的人闻到大厦将倾的味道,开始不安分起来。西北那边暂时还没动静,但京城这边一批运进运出的粮食被官府扣了。

卫妈妈之所以没察觉出卫嫤心事,正是因为这两天她在忙这事。跑了几趟,所有文书也都清楚明白,往日里公正严明的官府这会突然不讲道理,硬说她拿霉米坑人。不仅把米扣了,还要把她收押问罪。

别的她倒不怕,就是收押一事,阿嫤正身怀有孕,见她不回去肯定会知道此事。到时她担心加操心,万一有个意外可怎么办。

可细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一介商户哪能跟官府抗衡。眼见束手无策之时,衙门里突然进来个她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听到下面人来报青娘可能面临牢狱之灾,虽然楚英明知道让她在大牢里呆两天,等事情严重到一定程度,由卫嫤求着他出场效果会更好,但他还是做不到。青娘不过一介普通商户,关她的牢狱肯定是那种阴暗潮湿臭烘烘的地方,不比有官身的晏衡那种有床铺有书桌笔墨的单独隔间条件好。单是想想她在里面受苦,他向来坚强的心已经揪成一团。

马不停蹄地赶来,看到被衙役绑着手押解着往外走的青娘,他几乎是肝胆俱裂。

“连本侯的人都敢动!”

两脚踹翻护卫英雄救美后,楚英直接对上应天府官员。说来也巧,审卫妈妈的正好是曾给晏衡负荆请罪,然后当场被爆出宠妾红杏出墙的苟书吏。咬住这一点,楚英一张嘴火力全开。

“当日晏衡大度,不计较你诬陷一事,没想到你非但不知感恩,竟然变本加厉。诬陷不到晏衡,便使出此等小人手段陷害其家人。青娘铺中米面,不仅镇北侯府,许多国公府、官宦府邸都在用。你说他的米有问题,是在质疑这些贵人管家不严,关乎性命的后厨混乱到连霉米都能混进去?即便你胆敢质疑,本侯也可以明确告诉你,铺子里绝对都是上好的米。信口雌黄、心思龌龊,你这等人怎配为朝廷命官。”

楚英一番话把这事说死了,那么多达官贵人在用卫妈妈的米,说米有问题,那不就是怀疑这些人口味。

其实这一点卫妈妈也说过,不过她身份摆在那,苟书吏根本就不信。非但不信,他还给她加上一条胡乱攀附罪名。如今被攀附的人来了,镇北侯亲自说这话,以苟书吏身份总不能再质疑他造假。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这会他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来。心中再不甘,他也得陪着笑说侯爷说得对。

“既然我说得对,那你们该放人放人,扣押的东西也把封条揭了。”

“这…”苟书吏面露迟疑。

楚英虎着脸:“本侯也不以身份压人,既然米没问题,那你们再扣押又是何意?难道想扣个一两年,把这批米从新米扣成陈米、或者霉米?”

他还真有这意思,反正应天府公务繁忙,积压事务总得一件件慢慢办。把卫妈妈卷宗往后押一押,等这批货再放出来也就不新鲜了。不仅这批货,以后每一批都得检查,用不了几批她这买卖就能黄了。

但如今镇北侯杵在这,虽然他只是个闲散侯爷,但品级摆在那,由不得他们不敬。

“下官会尽快处理此事。”

“别跟我玩这些含糊的,谁知道你们尽快到猴年马月。现在、立刻,带人去揭封条。”

说完楚英亲自上手,一手一个拎起两人往扣押地点走去。那些米就扣押在应天府外不远处一个货仓,用很短时间走过去,楚英亲自抓住苟书吏手,轻轻一撕印有应天府官印的白色封条便被揭下来,然后他又把人送回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也就用了个出恭的功夫,回到应天府的苟书吏真是有苦说不出。事没办成,上峰品级也被镇北侯压着,火气只能往他这边撒。而他这边出去时间太短,连个镇北侯妨碍公差的罪名都罗织不出来。

苟书吏这边憋屈着,事办完了之后楚英已经把他抛到脑后,差不多完全忘了有他这号人,这会他正忙着讨好青娘。

楚英表现得这般明显,一向心思通透的卫妈妈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她一个马上要做外祖母的人,再搞这些又算怎么回事,正是因为看得明白,这会她更要划清界限。

“今日多谢你…侯爷相助,不过你这般闯进应天府衙门,又强迫朝廷命官,皇上知道了会不会…”

青娘在关心他,楚英心里一系列复杂的感动。

“这种信口雌黄丢人现眼的事,他们捂着都来不及,还不敢往上报。不仅不保,应天府还得想办法给咱们兜着,毕竟京官可不是铁板一块。”

京官可不是铁板一块…

不止楚英,卫家四合院中,拿着誊抄好的礼单,卫嫤发出同样的感慨。

进京之后,于情于理她都得拜访下相熟人家。前天从镇北侯府回来,跟晏衡商量完后两人便分头忙活。晏衡那边给幽州的韦舅舅去一封信,阐明京中情况。而她这边则给文史候府和祭酒府亲自下了拜帖,言明登门拜访之意。

昨日两家都给了回信,如今京中暗流涌动,原本晏衡应该很不招待见。可班、柳两家皆不是那种攀附权势、利欲熏心的人家,收到拜帖后热情地请她过去。还都顾念着她怀有身孕千里迢迢赶到京城的辛苦,回执中特意嘱咐她多歇息些时日。不拘这一两日,等彻底养好了再行走动。

将这份善意记在心里,别人对她客气,反过来她对那些人更加客气。这几年她赚了不少家底,如今很容易拿出一份丰厚的拜礼,顾念着这份情谊,原本初拟定那份礼现在又加厚了三分。昨天一整天,她都在吩咐下人跑通源商行、广源楼等有联系的商家,将寄存在那的东西拿回来。东西都是现成的,忙活了一整天,拜礼也准备的七七八八。

一大早起来最后誊抄下礼单,两年下来她也熟悉了毛笔,一手簪花小楷虽比不得名家标准,但也算娟秀清晰。不大不小的字写在素雅的礼单上,刚全部写完,用完早膳后出去的晏衡便拿着两封信走进来。

第一封是韦舅舅回信,言明他已经在西北找到军机泄露的线索,并且向皇上暗奏。除去暗中奏折外,明面上他也上了一封奏疏,里面以韦家历经三朝前后绵延六百年的荣耀担保,晏衡忠君体国,绝不会做通敌叛国之事。

刚被班、柳两家感动过的卫嫤,这会还是被震撼到了。二百年始成世家,六百年的韦家又是何等分量。她曾想过韦舅舅会用什么办法帮忙,也许他会再如幽州城外见驾时那样舌战群儒,也许他会在曾经韦家相熟人家中找出一支奇兵,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韦舅舅会直接拿家族荣耀做担保。

六百年、历经三朝的积累,韦家这块牌子早已成为一种信仰。先帝年间满朝文武群起而攻讦韦相,可那时他们只敢挑韦相的错,丝毫不敢、也扯不上韦氏家风。如今韦舅舅拿这点来做担保,一句话就能碾压满朝文武。

“舅舅他…”

安抚着他,同样感动的晏衡笃定道:“我们肯定不会让韦家蒙羞。”

然后他打开了第二封信,里面写着赌坊调查结果。一目十行的扫完后,卫嫤只剩一种感觉:京官这圈子还真乱。

第172章 复杂真相

京官这个圈子到底怎么乱呢?

庆隆帝登基至今整整四十年,随着他迈入花甲,关于皇位的争夺愈演愈烈。非嫡非长以贤名而立的太子,因为有武王魏王拖后腿,这些年下来贤名也消耗得差不多。现在提及太子,京中百姓最先想到的是他身后尾大不掉的党羽,母族蛮横强势、其它党羽脾气比本事大,两者顶着太子名头在外面胡作非为,反过来这笔账全都算到了太子头上。

皇帝老迈太子昏庸,这给了其余人很大希望,其中势力最强的两支便是大皇子武王和六皇子魏王。多年戎马武王手握兵权,且在庆隆帝无嫡子的情况下,他长子之位本就在祖宗家法上占尽优势。魏王外家权势显赫,生母当年一入宫便为四妃之首的贵妃,他本人为人贤德,在太子越发昏聩之时趁机拉拢了不少朝臣,在人心上占优势。虽然魏王并不如武王那般手握兵权,但有二皇子非嫡非长以贤名被立太子的先例,如今看起来他的希望最大。

当然无论武王还是魏王,登位的前提都是前面的太子先倒下。庆隆帝如今已是风烛残年,随时都有可能驾崩。一旦到那时候,不论太子名声多臭,只要他还是东宫名正言顺的主人,就能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

本次西北战事,给了他们扳倒太子的极好机会。

“所以是武王提供西北军情,包括幽州城地下密道,然后由人脉广泛的魏王送到东宫,最后借由吴侧妃之手,夹在太子监国批复的互市文书中送到瓦剌王廷?”

尽管密报上写得清楚明白,卫嫤还是用很久才消化这一事实。

“武王曾驻扎西北,当日皇上新立太子,自觉有愧于长子武王,便将幽州行宫赐下来作为其在西北居所。虽然他依照尊卑,未曾住到皇上专用正殿去,可密道在地下相连,不论住在哪都能到达任意一处。”

便解释着晏衡便低头看向亲信在赌坊传来的密报,他原以为顶多只是武王掺杂其中。毕竟吴尚书回京后便倒向他,而他在西北一番作为,算是给吴家釜底抽薪,连带着威胁武王对军中掌控。这些影响加起来,武王想扳倒他也在情理之中。

可秘报中清楚写着,魏王府书房管事之子曾在赌坊暗室秘会吴侧妃奶娘之子。这两位都是赌坊常客,仗着自己爹娘在贵人跟前有脸面,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如不是他那亲信心细如发,只怕还不会注意到这点。也得亏他细心,瞧见后不怕麻烦的跟上去听了听,才查明事情始末。

“真没想到平日面上水火不容的武王与魏王,私下里竟然早已联手。”

不知道结果之前,卫嫤始终悬着心。如今真相大白之后,她一颗心非但没有落到实处,反而一直往下掉,下面就跟无底洞似得看不到头。武王、太子、魏王,这三人可都是皇上的儿子,亲生的。

她知道庆隆帝是圣明天子,这两年查处起贪污来一概不手软。可原先令人欣喜的一点,如今却要成为他们的催命符。庆隆帝如果昏庸点一门心思保下三人,那肯定会自己找个替罪羊,到时候不管顶罪的是不是晏衡,庆隆帝以及后来的继位者肯定会对他心怀有愧,日后随便找个机会便封赏回来。偏偏庆隆帝不会那样做,因为前面揭露贪腐一事,晏衡在官场上的人缘本就差到一定程度,这两年风平浪静多亏庆隆帝在背后撑腰。可如今因为他,庆隆帝一下少了三个成年皇子。即便他们死有余辜,属于慈父的那部分稍作迁怒,就足够磨平他对晏衡的那点欣赏。

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盆脏水还真不能泼回去,阿衡,要是你把这事捅出来,只怕后果也好不了多少。”

卫嫤担心的那些,晏衡也全都想到了。事涉三位皇子,而且还是三位有权有势、最有望登顶帝位的皇子,再小的事也会变成大事。若是小事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通敌叛国这等大事,如今连韦家六百年荣耀都牵扯进来,他真是进退两难。

没等两人想出对策,四合院中有内侍登门,宣晏衡明日入宫觐见。

送走内侍后回房,望着那封亲信传来的密报,卫嫤一阵心悸。

“咱们进京好几天一直都没动静,这会前脚刚搞清楚状况,还没等捂热乎就有人来宣进宫,未免也太巧了。”

与卫嫤不同,晏衡想起前几天入京时,站在京城门口被苟书吏为难时,他胸中升起的那股豪情。升任代指挥使两年,他兢兢业业克勤奉公,不说自己有多称职,但他曾多次无意间在卫所属官和普通兵卒口中听到赞美之词,他们有志一同的说他比前任吴指挥使做得好多了。一次两次他可能不信,只当那是下面的人在溜须拍马,可次数多了他也对自己能力有了准确认知。

他不比先前的吴指挥使差,虽然单看年岁,他还远不到封疆大吏标准,但为官之人更重要的则是能力。同样的事二十岁的年轻官员能坐妥帖,为什么要找四五十的老迈之人。前者用顺手可以放心二三十年,后者能顶几年用。

在他没彰显实力时,年纪轻轻嘴上没毛是他的劣势。可在他证明自己后,年龄会成为他最大的优势。

得知庆隆帝宣召后,晏衡隐隐觉得他的机会到了。也许明天,他就能去掉头顶的“代”字,成为名正言顺的封疆大吏,丝毫不逊色于世子的人。

听完他的想法,即便愁到不行,卫嫤也一阵可乐。

“你这人…可真是的,世子那边都放下了,你还跟他置什么气。阿衡,虽然娘当年很看好你,但我从没想你爬得多高,咱们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往上爬实在是太累了,你累,我更怕自己追不上你。”

卫嫤很少将心里话讲那么明白,但这是她最真实的想法。以前她看过很多偶像剧,这两年又从阿彤那接触不少话本,里面不乏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她身边便有个活生生的例子——钱夫人。本是贫穷农家女的她嫁给钱同知,几十年后儿女双全、手握如意楼、绸缎庄和车马行,夜夜躺在钱上睡,最近几年她更是把钱同知驯化的千依百顺。

过年时凉州城官家夫人聚在一起,大家都夸钱夫人有福,外面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钱夫人。可他们只知道表象,却不清楚这些年钱夫人究竟付出了多少。跟她合伙做生意,卫嫤看得明白,以钱夫人的天赋和努力程度之高,即便没有钱同知,她也会成为人上人。她的成功不在于嫁得好,而在于嫁人后始终与夫婿齐头并进,所以她随时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本事。

卫嫤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嫁了个好夫婿,以晏衡性格大概会疼她一辈子。可这还不够,晏衡越爬越高,他所接触的人和事也越发复杂。她一点都不想将来有一天,当自己受邀赴宴时,会因弄不懂朝堂局势而中了某家夫人的套,或者因说话不当而沦为笑柄。

“阿嫤…”明白她的意思后,晏衡心情有些复杂:“难道阿嫤没看出来,这两年我一直在努力赶上你。”

赶上她?

读懂她脸上惊愕,他同样也剖析内心:“阿嫤可能没发现,初到凉州你我参加楚刺史寿宴时,面对凉州一众官家夫人你游刃有余,即便没刻意表现,你也吸引了全场视线。那时候我就知道,阿嫤不应一辈子做个小小的同知夫人,你应该有更高的诰命。”

她有那么好?

晏衡点头,他娶的媳妇哪都好,就是太过于自谦。不过正是她那副永远努力的模样,鞭策他永不懈怠的同时,更让他感同身受着她的辛苦,然后忍不住多疼她点、再多宠她点。直到宠得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证明这辈子他也算是有所建树。

卫嫤则完全相反了,她是看到晏衡那般努力,在凉州每日忙完公务还要负责家事,受其影响她也勤快起来。本来就有经商天赋,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她想着多赚些钱让晏衡应酬起来毫无后顾之忧,安心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跟着她也夫荣妻贵。

在这个巧合的机会下,两人终于终于发现了彼此努力的真相:为了让对方过得更好。

然后彼此那个感动啊…那股子热乎劲上来,数九寒天都不用生炉子了。

这一夜两人睡得极好,第二日一早,亲自将卫嫤送到柳祭酒府门前,叮嘱她好生休息不要想太多,亲眼看回娘家的柳容把她接进去后,晏衡骑马进宫面圣。

穿过巍峨的宫墙,他到的时候早朝还没结束。等在乾清宫后面,寂静的宫殿内,想着来时阿嫤多番叮嘱的不要强出头,一切顾念皇上情绪,即便丢官罢职两人依旧可以做一对市井小夫妻,他唇角止不住往上翘。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又怎么忍心让她在市井间磋磨掉一生。

所以在下朝后的庆隆帝直接甩过泄露军机的奏折时,敏锐地察觉到御案后的皇帝没那么生气,他直接答道:“皇上,此事另有隐情。”

第173章 祸水东引

暖融融的乾清宫后殿,庆隆帝倚在宽大的龙椅内。内侍小心端上一盏大红袍,然后静悄悄退下去,茶汤热气升腾,遮挡住他晦暗的面色。

“另有隐情?”

悠远的声音传来,仔细分辨的话其中夹杂着一丝薄怒。站在下首晏衡心一惊,定定神朗声道“

“皇上,军机泄露一事的确属实,实却非臣作为。然追究起来,臣忝为凉州卫代指挥使,总览凉州军权,竟然放任军情泄露,此乃是臣失查之过。”

“失察之过?好一个晏衡!”

急切地拍着桌子,庆隆帝脸上却无丝毫怒色。此次西北战事始末,即便他一开始不清楚,但手握青龙卫稍作查探后也就水落石出。之所以不说出来,还是因为那一腔慈父之心。世人都说皇上是真命天子,各种神圣凛然,其实本质上他还是肉体凡胎。除去一国之君外,他只是个普通父亲,会疼阿怡、也会疼其它孩子。

不论始作俑者武王、魏王,还是被一个女人蒙蔽的太子,都是他的亲生儿子。

真的要闹到骨肉相残?

四十年前他对那些争储的亲兄弟尚做不到如此绝情,更别提四十年后的如今,他已经是位经不起风浪的花甲残烛老人,而这次他面对的不是亲兄弟,而是更亲的儿子。

再对韦相有师徒情、再重视晏衡,最终也敌不过三个儿子加在一起的份量。之所以压着此事,任由朝堂一再讨论都没动静,就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必须要保全自己的骨肉。一再往后拖,便是他最后那点仁君之心。拖一拖,将此事影响降到最小,给他一个不算太重的惩罚。

却没想到,今日召见,他没有丝毫喊冤,反倒先反悔自身罪责,自动将把柄递了上来。这招避重就轻,活了六十年他见过无数次,这次对他的震撼却是最大。

“泄露军机之人并非是你,那你倒说说是谁。”

他倒要看看,晏衡能做到哪一步。

这话还真把晏衡给问住了。真的要说出三为皇子?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他迅速连根拔起。也许没见庆隆帝之前他还会存那么一丝念头,可刚才短暂的沉默已经足够他明白很多事。他都能查出来的事,肯定瞒不过皇帝眼睛,之所以不想说,意思已经很明白。

可现在皇上摆明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不能扯始作俑者,又要把事圆过去。

圆过去?对,就应该这样!

皇上既不想问罪几个亲生儿子,而他又不想担罪名,那只剩一种办法:祸水东引。不拘是谁,只要能找出个替罪羊将这事说通,在西北大捷的前提下,皇上肯定愿意保他。

只是该找谁当这个冤大头呢?生平第一次当构陷他人的小人,晏衡很容易便过了良心一关,归根结底还是他想到的人选太招人恨。

“皇上,臣大胆猜测,此事可能与兵部尚书吴大人有关。”

庆隆帝一直不怎么喜欢吴家,倒不是他有什么偏见,而是在历任掌管西北兵权的封疆大吏中,吴良雍实在是最不显眼的一个。不说跟前面镇北侯府没法比,就算跟现在的晏衡比…视线看向下首那张虽然稳重、但怎么都掩盖不住年轻朝气的脸,单这张脸、还有那苍松翠柏般挺拔的身板往那一站,让人看着就舒坦。

论有一张好脸的重要性。

虽然心下差不多接纳了他说法,这会庆隆帝还是故作愤怒:“大胆!吴尚书可是你的上峰,无凭无据竟然敢随意构陷。”

打十岁出头就上沙场,如今他虽仍未满弱冠,但算起来真真有半辈子在尸山人海里闯过来。经历的绝境多了,晏衡的胆子也随着他背上那新旧罗织的伤疤一样变得越来越大。对面可是皇帝,一般人面对龙威早就吓到不行,但他不怕。

非但不怕,他还听出了庆隆帝话中意思,这是让他拿出吴家罪证。

吴家,想到这两个字,一时间许多过往片段在他脑海中闪过。年少从军被吴家种种欺压,用命拼来的军功被吴家子弟侵占…不仅他跟吴家有种种过节,就连阿嫤也几次三番被吴家陷害。

他还记得刚成亲那会阿嫤去柳祭酒府参加寿客宴,从衣裙到首饰甚至还有车驾上的小心翼翼,那副大费周章的架势让他心疼不已。以阿嫤的天生丽质为何要那般小心?还不是防备着吴家爪牙把她踩下去。果然那天就有赵夫人闹事,幸亏阿嫤准备的充分,当着京城那么多大户人家夫人面,非但没有出丑,反而大大的露了一把脸。

想起阿嫤他心思一阵柔软,片刻后回神,再次回禀时语气也少了三分尖锐。

“启禀皇上,经臣查证,幽州密道图纸由京城传出,经由互市商人传回瓦剌王廷。掌管互市官员为吴尚书亲信,且京中传递密道图纸之人更出自吴尚书府。”

“吴尚书亲信?据朕所知,凉州互市由卫所直接管辖。你身为代指挥使,竟然连一个小小凉州互市都管不了。”

他当然管得了,阿嫤极为喜欢一些商人从外邦远道运来的东西。葡萄、珠宝、皮毛、孜然等物,有的拿来自己吃,有的则是给京中相熟商户供货。虽然比起粮油生意来量算不上大,但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也是一笔不菲的入账。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都得把凉州互市给管好了。这个念头在晏衡心中一闪而过,然后他没再往深处想。在庆隆帝面前,头脑再灵活的人也不敢肆无忌惮开小差。

“臣无能。”

“无能?朕倒是听说,你夫人几乎把持了整个互市的生意。”

整个互市?哪有那么夸张!不管庆隆帝是不是夸大其词,最起码证明这事他知道了。想到这点晏衡心里一惊,稳下来后他也没多做隐瞒。

“内子出身京城,这几年为补贴家用,确实在两地贩卖一点稀罕物件。臣不敢欺瞒皇上,为官者花销巨大,不说年节应酬,单两季冰敬炭敬也不知耗去多少银两,这两年多亏有她不辞辛劳操持一应事务,臣才不至于捉襟见肘。臣也知道避嫌,故而凉州互市一概延续先例,从未敢过分插手。”

至此晏衡总算把所有事都圆回来,因为阿嫤要做生意,他为了避嫌才刻意不插手凉州互市,故而互市官员依旧是前任指挥使留下的心腹。

庆隆帝显然知道官员那一套,晏夫人生财有道,总比晏衡去贪污要好。眉宇舒展,再次问罪时他语调趋于平缓:“因避嫌而失察,导致军情泄露,朕当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晏衡忙躬身,一脸羞愧:“臣有罪。”

混账小子,自始至终姿态放得还真够低。那副以退为进的模样,真恨不得人踹他一脚。这样想着庆隆帝没拘束自己,从卧榻上起身,两步绕到他身后,抬起老腿一脚踹过去。

老皇帝那点力气,对于出身行伍的晏衡来说相当于挠痒痒。稍微晃了晃,立在花纹反复的地砖上,他依旧站如松。

一脚踹下去见他纹丝不动,庆隆帝也不好意思再踹第二脚。面对面看着他挺拔的身形,还有那跟韦相有三分相的五官,这会他一点都没了宣召时牺牲晏衡保全三个儿子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