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卫嫤衣摆下的绣鞋往旁边挪去,趁人不注意踢下晏衡。腿被踢到,晏衡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腿往这边靠靠,顺便往外伸下,做出副方便她伸脚的模样。

没意思,端起茶盏卫嫤干脆听杏雨说起来。事情不算复杂,因为兄长成亲需要银两,云锦姐妹俩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事。姐姐云锦运气好进了班家别院,妹妹云袖则被孙家挑走了,然后孙家大公子看上了妹妹,想强行收房。

霸道公子哥看上俏丫鬟,无奈丫鬟不是家生子无法乱来,于是只能仗势欺人。

乍听这事,丫鬟云袖的确是弱势方。可刚才云锦一番唱念做打下来,看到她那番扶风弱柳,下意识勾引男人同情心的做派,卫嫤突然有了另一种怀疑。也许是云袖自愿,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照你这么说,云锦并非一直在别院中做丫鬟?”

此事管事比较清楚,这会他向前挪半步站出来,道:“回夫人的话,去年别院中缺人手,我便做主从牙行买了几个手脚干净的丫鬟。云锦便是那时候进来,统共就两年短契,差不多明年这个时候她就会被放出府。”

话是这样说,可这会管事已经在合计,过两天就把云锦放城外庄子上去。杏雨心思单纯看不出什么,云锦那点算计还瞒不过她。这样的丫鬟,不适合呆在别院。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瞅着云锦这身鹅黄色春衫,虽然比不得杏雨大红色那身来得喜庆,可也是好料子做的簇新衣裳,想必别院中月例还不错?”

管事点头:“主子仁慈,咱们下面这些庄子,月例皆按京城本家发,在这徐州城也算是独一份。”

“那杏雨,我听你方才话的意思,似乎是想出银子帮云袖解除剩余的身契。你来求我的意思,便是想让我帮忙与孙家说和,是或不是?”

她这话最后四个字是陷阱,本来有前面几问在,涉及银两杏雨总会稍稍敏感。可后面她又加上了最关键的问题,且让她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一般人下意识地会选择点头或摇头。

杏雨点头:“正是如此。”

“哦~”

卫嫤答应的有些意味深长,再看云锦时她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兴奋。成亲三年了,没有公婆、找上门来的各路桃花也全被晏衡挡回去,如今总算被她碰到一朵,今天她终于可以开始体验宅斗。清清嗓子,她尽量组织着语言,意图赢得漂亮。

“你…”

“你家中爹娘因为兄长想娶一房有助力的媳妇,才将你们姐妹卖予牙行为奴为婢。本来踏踏实实过日子,也不是娶不上媳妇,可就是因为想攀高所以才卖儿卖女,打肿脸充胖子,可见你爹娘兄长都是虚荣之人。言传身教下你也难免染上这些毛病,明知妹妹在孙家日子不好,领着别院丰厚月钱却不去接济她,反而耽于享乐肆意挥霍。等到真正出事又在这惺惺作态,博取他人同情。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人取同情。”

他怎么把她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卫嫤攥紧衣袖,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算来算去,好像只剩最后一点。

“至于你妹妹…”

晏衡再次跟她同时说起来,声音中的坚决直接把她逼回去。

“至于你妹妹,想必她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管孙家在徐州城内名声如何,总之是这一州的父母官。能进孙家门,即便是当个普通的侍妾通房之流,于有些女子而言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恕我直言,男女之事向来一个巴掌拍不响,看你姿色你妹妹不过尔尔,若非她有心孙家公子也不会上心。”

云锦名字中有个“锦”字,她先是被晏衡那句“那便依阿嫤所言”中的“阿嫤”所迷惑,一瞬间的温柔过后,明白过来她更加揪心。再然后,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不切实际的爱慕虚荣被这样剖析个透彻,大白于阳光之下,她有种被人左右脸轮换着甩耳光的羞耻感。

大人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家有几十亩良田,在乡邻间日子尚算富裕,村中也有许多姑娘想要嫁过来。可爹娘包括兄长眼光高,执意在徐州城内找了个姑娘做媳妇。徐州城内比乡下富庶,聘礼成亲各方面水涨船高。本来她家也能出得起,可爹娘还是不满意,他们希望以家中姑娘的美貌得到贵人垂青,让家中多个读书人。

所以在签活契时,她进了据说在主子在京城做大官的班家别院。而姿色更胜一筹的妹妹,则进了徐州城中最有权势的孙家。她这边见不到主子,只能先跟管事之女搞好关系。妹妹那边却很顺利地进了孙家公子院中,可不知哪里出现偏差,她进的不是孙家最有出息的二公子院中,而是行事荒唐无忌的大公子房中。

可进了大公子房中,也比她毫无寸进要好。别院很少有贵人来,眼见着再熬一年她就要被放回家,到时她攀不上贵人,爹娘一定会把她送给城中富商做妾,拿到丰厚银两后再给幼弟娶一房有助力的媳妇。这不听到有贵人来,她才临时起了心思。也许贵人看在她爱护幼妹,身世可怜的份上对她垂青,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怜惜,她再使点手段成了好事,就足够下半辈子吃用不尽。

正因打定主意,她才刻意拖延时间。如果贵人答应救她妹妹,那她往后露脸的机会便多了,甚至妹妹救出来后还能呆在贵人身边“当牛做马”。即便贵人不答应,她托着时日入了男人的眼,也能先保住自己富贵。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仅一眼这贵人就让她怦然心动,然后下一刻贵人那番话让她心碎。心碎过后,他更是似看穿了她般,一番话说得她无所遁形。

“大人何必如此冤枉奴婢…”

旁边杏雨面露不忍之色,云锦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正当她准备帮腔时,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管事娘子拉住她,小声呵斥道。

“你别做那出头掾子,何况还是为这种心思不正的人。”

连娘也这样说?杏雨一时间有些迷惘,娘不会骗她的,难道她真的看错了人?

管事娘子还只是管管女儿,而别院管事则更为直接。总管别院,他有权处置这些下人。云锦这样明显不能再留,不过在处置之前,他还是先征求晏衡和卫嫤意见。

“小人想把云锦送到城外庄子上去,大人和夫人意下如何?”

再次错失显露宅斗手段的卫嫤这会彻底无力再管,她扭头看向晏衡:“前面我没说话,后面这事我也不方便管。”

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晏衡道:“若孙家大公子真如杏雨所言那般混账,我们现在置之不理只怕会害了人家姑娘。夫人向来心善,必然不忍看到此事发生。前面那些话只是我主观臆断,人命关天还是亲自瞧瞧为妙。正好我们如今来到徐州,也该拜访下当地官员,劳烦管事帮我下拜帖。”

这是要管?

云锦心中陡然升起一抹期待,而卫嫤则低头琢磨着其中缘由。

直到众人退下,晏衡简单明了道:“阿嫤莫恼,我不是想帮那丫鬟,而是觉得孙家有问题。”

第183章 乔装打扮

好不容易等到的宅斗机会,就这么被晏衡给夺了去,卫嫤心里甜意没剩多少,憋屈倒是有不少。

可还没等她生气,就被晏衡拿出来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刚才进门时他手里就提着个木头匣子,这会匣子打开,里面两层各装这个人脸形状的木头模具。模具上四个开口,单看形状跟面膜有几分类似。

“阿嫤且看。”

晏衡将其中稍大的那只模具贴在脸上,便成了武侠话本中的面具人。然后他手脚伸展打拳,捏起来的手上下前后伸展,把猴子形态模仿的惟妙惟肖。不仅如此,边模仿着他还边学着过年时的戏班子拿腔拿调,唱起了大闹天宫。

饶是卫嫤心下憋屈,这会也顾不得那些,捂着嘴她脸上笑意越来越浓,直到最后笑出声。

“阿彤给我的话本子里都是什么鬼丈夫,你这可好,直接无法无天的美猴王。”

“娘子再看。”

拖长音唱出这四个字,他手利索地滑过面颊,笨重地模具脱下来,露出里面截然不同的一张脸。还是原来的五官,不过额头高了点,鼻子宽了点,嘴唇厚了点,外加脸上多了那么几丝皱纹,原本刀削斧凿的脸,如今却似完全换了一个人,乍看上去完全泯然大众。

“阿衡是怎么搞的?莫非当年晏百户与周氏也是如此?”

卫嫤惊讶到直接站起来,晏衡取出下面小一号的模具,翻过来后凹下去的内侧一层胶状晶莹的东西。

“刚从军时我曾被赵大人派去探查瓦剌敌情,途中遇到一位将死的蒙医。大概是自小做针线活且练武的缘故,我手脚灵活、本身功夫也不错。在他考校一番后,便将独门秘术传授于我,其中最有用的便是这□□。至于晏百户和周氏…他们用的那种早已失传,唯二留下来的两张还是蒙医传给我的。”

这其中似乎还有许多隐秘,但说到这晏衡便打住没再多说,只让她先行感受下。

模子扣到脸上,冰凉的感觉袭来,然后就觉得有什么软软糯糯的东西沾上来。等拿下来后,卫嫤翻出荷包中随身携带的水银镜。果然与晏衡一样,她那张360度无死角的芙蓉面已经变得十分寻常。算不上丑、也算不上惊艳,总之就是钻到人群中都不会被多注意的那种大众脸。

“阿衡下午出去,便是忙活这东西?”

晏衡点头:“本来在凉州时已经准备的差不多,只不过有几样原料必须得新鲜着。好在徐州城物产丰富,不怎么费事便找到了。阿嫤这张脸,常人见之便无法忘俗,实在是太打眼,想暗访的话还是遮一遮的好。”

嫁个夫婿,逮着机会便夸她貌美,怎么办?

礼尚往来夸回去呗,卫嫤笑道:“阿衡也别光说我,在凉州时就不说了,来到徐州就这么一回,便又有人扑上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梳个妇人髻带个围笠也就没那么打眼,倒是你就算在脑门上贴个“已成亲”的纸条,还是桃花一朵朵挡都挡不住。”

面上维持着温和笑容,其实这会晏衡心里早已叫苦不迭。阿嫤是不知道,这些年他暗地里收拾了多少狂蜂浪蝶。为官之人大多饱读诗书,旖旎心思起来更是让人防不胜防。凉州城内谁不羡慕他有个这样容貌无双、生财有道又能在官场上出主意的夫人,男人的风流心思很多时候便是由欣赏而起。

他容易么!

即便再辛苦,这些糟心事他也不想让阿嫤知道。既然她能在当日毫不犹豫地舍弃京城繁华锦绣,毅然冒着危险跟他回黄沙漫天的西北,那能力范围之内,他便不会让她碰那些糟心事。比如婆母刁难、妻妾相争,他永远不会让她经历这些。

“他们算什么桃花,一个个丑八怪我连看都懒得看。好了,阿嫤别气,为他们生气不值得。刚睡了个午觉你可歇息好了?离京之前伯安兄曾言徐州城内有几处酒家,祖传菜色格外美味,阿嫤要不要出去尝尝。”

这番话驱散了卫嫤最后一丝不悦,由着他打理下发髻。乌黑柔顺的发丝简单挽到脑后,只别一支再起眼不过的木钗,然后换一身姜黄色麻布衣。褪去了锦衣玉袍和华贵首饰,两人装扮成徐州城内一对普通夫妻出门。

出门前还发生了个小插曲,打扮成这样的卫嫤被眼眶红肿的云锦撞个正着。见到她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云锦本来跌到谷底的心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以至于当后来她被有心的江南官员找到,询问班家别院所居之人是否是皇上新封赏的凉州卫指挥使时,压根不知指挥使一职代表着什么的她只着重描述了下今日所见容貌。

晏衡与卫嫤夫妻二人虽然都是长得既好看,但郎才女貌,世人多重男人之才,因此传到一般人耳中皆是“晏大人年轻有为,晏夫人清丽无双”。在美人如云的京城能被认为清丽无双,晏夫人容貌不容置疑,绝不可能是锦云口中那位姿色平平全赖华贵首饰来点缀的人。排除这条线索后,唯恐被查出贪腐的江南官员也彻底失去了晏衡行踪。

当然这都是后话,上街闲逛的卫嫤很快发现了做寻常人的好处。以本来面貌示人时,只要她出现在公共场合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如今没人注意,她终于可以安心闲逛。

徐州位于大越南北交接之处,紧遏北上关卡,向来是军事重地。加之州境内被大运河贯穿,这里同时也是商业重镇。掮客云集,南北物资聚集据此,商户一派欣欣向荣之状。

“这里比凉州还要发达许多。”

跟随晏衡为官一方,如果说最开始去西北,是嫁鸡随鸡的无奈选择,这两年呆下来,亲眼看着幽州城重建、凉州城也一步步走向繁荣,去年冬天甚至玉当地百姓共同同生共死后,她对凉州已经有了很深的情谊。

这会走在徐州坊市内,她会不自觉地拿徐州跟凉州比,想着这里哪些东西能拿来改进凉州,凉州的哪些东西又比这里强。

看了半天后她发现,单商贸这块,徐州似乎任何地方都比凉州强那么一点点。每家商户强一点点,慢慢累积聚合起来,两座城池间就会产生巨大的差异。当然凉州也有比徐州好的地方,比如说前面正在收保护费的地痞流氓。虽然她知道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事,可像这种事就算做得人再多,依然不能说它是对的。

“凉州有阿衡管束,绝对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鱼肉百姓。”

晏衡点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贡仁波切说得果然没错。”

“贡仁波切?”

“恩,刚来西北咱们路过黄庙时,贡仁波切说阿嫤会造福一方。”

有这种说法么?久远的记忆尘封,卫嫤想起来了,正是那次贡仁波切点出了她的穿越之因,然后顺带说了这么一句。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是凉州百姓一直很勤劳、很上进。”

阿嫤就是这样,别人对她哪怕丁点好,她也会一直记在心里有机会便还人恩情;可她对别人的好,从来都是做过后就忘。她那种傻乎乎对人好的性格,让他对她本就深厚的感情一天天加深。

“凉州百姓勤劳,难道徐州百姓就惫懒?关键还是为官者能克制自己的贪欲,然后用饱读诗书后得到的才能取指引他们…”

卫嫤目瞪口呆,小声抽气道:“阿衡,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怎么说呢,这么会打官腔?”

又被岔开话题,晏衡估摸着刚才走过的距离。大概有那么几条街,正好在阿嫤身体承受范围之内,也是时候该歇息下。

“先不说这些,前面那处酒家伯安兄曾经提过,说里面上菜前送的羊角蜜甜而不腻,美味异常,咱们去尝尝?”

虽然是用询问的语气,但晏衡已经扶着她往酒家走去。亮出别院帖子很快要到最好的包间后,他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般打开中间窗户。透过窗户往下看去,下面正是地痞流氓在收保护费的摊子。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不说,因为离得近了,这会连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规矩,每旬五十个大钱。没钱?没钱你还有脸在这徐州城中做生意!告诉你,这钱可是孙贵大爷要的。你不知道‘孙’在徐州城内代表什么意思?今天你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这钱给我凑出来,少一个子我就挑了你这摊子。信不信,到时你就算告到天边,也没人敢给你说一句话。”

“孙贵?”卫嫤皱眉问出声。

端着羊角蜜过来的小二听到后手一哆嗦,碟子落在桌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响声。皱眉,他赶紧关上窗户。

“听二位口音应该是从外地过来的,你们不知道吧?这两个字在咱们徐州城内可不能随便叫,不然会把阎王爷给招来。”

出门前就听晏衡说孙家有问题,这会卫嫤满脸好奇:“小二哥倒说说,为何这名字不能随便叫?”

“二位有所不知,这位大爷是孙家大公子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孙家手眼通天,亲家是江南布政使不说,甚至…”

晏衡丢过去一串铜钱。掂量下份量,小二走到门外左右张往下,关严实门压低声音,几乎凑到他耳边说道:“有次我听说,他们跟倭寇也有些关系,这年头谁不知道,倭寇杀人它不犯王法。”

第184章 天下熙熙

茶楼酒肆向来是打探消息的最佳去处,走南闯北的人多聚集于此。小二提着茶壶穿堂间随便听一耳朵,见的人多了,无论什么话题也都能插上话。

在晏衡又扔出几串铜钱后,关于孙家的事也打探个□□不离十。至少明面上的差不多弄清楚了,至于再深入的,大概也只有身在局中的本人才能知道。

“阿衡,你说孙家当真跟倭寇有关?”

回到别院后卫嫤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为官之人贪点那也是人之常情,可通敌叛国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不过是一个酒楼小二,说得话做不得数,具体怎么样等到孙家看看也就清楚了。”

虽然这样说着,晏衡心里却另有合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瓦剌人年年扰边,但西北互市不从未断过?领兵西北的前任吴家,这些年来与瓦剌王廷更是亦敌亦友。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尸山人海中也有瓦剌兵卒的一半。在他任代指挥使后,两年来吴家也曾拉拢过他。只不过吴良雍很小心,从不给他留确实证据,只叫留在西北的人手暗中拦下他提醒。

几番提醒中也透露出吴良雍大致的意思。他的想法很简单,没有仗打了,兵卒可以解甲归田,可武将怎么办?难道守着那么个空官职荣养到老?曾经手握权势之人,谁能受得了安心荣养,而想要永远手握大权得到重用,只能将战事无限期拖延下去。

晏衡很理解他的想法,可理解不代表赞同。与之相反,他看到的则完全是战事平定后的好处。不说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就说武将本身,谁说大越平定后就没法建功立业,大越四周不还摆着外夷?

虽说大越讲究人和,可你真带着兵开疆拓土,征服外族疆域,到时候那些朝臣总不至于傻到说这样有伤天和,我们要把领土还回去。

可惜的是,所有人都注意这大越这一亩三分地。吴良雍如此,地处膏腴之地的江南官员更不能免俗。

晏衡这些想法卫嫤并不知道,她不是没听出他神情中有所保留。可即便是夫妻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坦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与晏衡向来有默契,夫妻之间能说的就说,不想说的也彼此尊重,而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听他这么说完,她也顶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开始张罗拜访之事。出京前封老太君曾塞给她一份名帖,镇北侯楚英也旁敲侧击提醒过她,江南官场鱼龙混杂,不知多少人致休后来此修养,藏龙卧虎复杂程度不亚于京城,要她便宜行事。同样文史侯府也给过她同样的东西,如今她住在班家别院,下帖子也是用的班家名义。

这个班家当然不是京中嫡支,作为历经几朝的大家族,班家枝繁叶茂,在大越各地都有后人。班家给的名帖便是在外地任职的一个旁支,官职不大不小,属于说出来大家才知道,哦朝廷是有这么个官,但再往下想又不清楚具体是哪个显眼的人在为官的这么个边缘官职。

拿到拜帖后卫嫤便乐了,以前她做总裁时就有好多这样的骗子,随便弄两个印章冒充高官或高官秘书招摇撞骗。曾经也有人骗到她头上,可惜被她几通电话打过去轻松识破,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她也做上了这样的事。

拜访无非就那么几点,拜礼要适当、穿着要得体,最后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弄清主人家性格。这些事卫嫤早已做过许多遍,几年下来也算驾轻就熟。

“就这一对万紫千红盆景?”

万紫千红盆景是卫嫤别出心裁做出来的,西域最不缺的便是珠宝。这些年单晏衡打仗收缴的珠宝便堆满一座库房,实打实的金山银山。玉不琢不成器,珠宝首饰皆是如此,原石经能工巧匠雕琢后凿下来许多边角料,大块的往往雕些小挂件,小块的则只能浪费掉。

有一年她见着位穿越大漠而来的传教士装点圣诞树,看着五颜六色的圣诞树,她便突发奇想,命工匠将各色小块珠宝镶嵌在瓷器烧好的盆景上。花花绿绿的宝石满天星般镶嵌上去,立刻被传教士惊为上帝的神迹。不仅这些外邦人喜欢,连速喜吉庆热闹的大越人,也对镶有红宝石的盆景情有独钟。继晏记小米后,卫嫤由此再大赚一笔。这次下江南,她也顺便带了一箱。

想到盆景上那些宝石,晏衡有些迟疑:“会不会太过贵重。”

“今日咱们上街,阿衡也不是没看到,这孙家就是个刮地皮的。虽然名义上是孙大公子品行不端,可正经人家谁会不约束这样的子弟,依我看孙家上面的梁也不怎么正。清贵人家送清雅之物,这等俗人家便送俗物。”

清贵人家送点玉器、古董之类的名贵物件,这样的乌糟人家也就配个边角料。

晏衡也觉得她想得有理,于是在第二日去孙家拜访时,便送了这对万紫千红盆景。

上好的陶瓷大越并不缺,可表面镶嵌满宝石的瓷器却很少见。盆景往那一摆,阳光下各色宝石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缭乱的同时,心里也晕陶陶的。

素喜金银的孙家早已听说京城最近流行这么一种东西,如今登门之人送来,他们更是满意到不行。不止孙家大公子,进门后连孙家素有贤名的二公子也亲自迎接过来,热络地邀请他们入席。

整个席面上,晏衡完全将自己代入班家远房亲戚的角色,对孙家各种尊敬和热络。其实暗地里,他问话水准丝毫不比青龙卫那些人低。常常几句话说得孙家二位公子身心舒爽,同时通过他们的反应,他又能确定一点事。

他说话极有分寸,很快就让孙家两位公子稍稍放下戒心,彼此开始推杯换盏。男人一旦碰起了酒,喝痛快了往往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就都说出来。晏衡酒量好,这会喝不醉他也装醉,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往自己期待的方向引。孙家两位公子直觉得这位文史侯府旁支出来的小官极为爽快,酒品好、对他们也够尊敬,即便有点心机问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告诉他也无妨。

等酒足饭饱晏衡回去后,兄弟俩看着他留下的那一对万紫千红,深觉今日占了个大便宜。而晏衡那边,不过送点珠宝边角料便得到了最想要的情报,这桩买买实在是大赚特赚。

等上了马车,原本醉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他心神迅速恢复清明。就着凉茶漱口去去酒气,他开始说着自己弄明白的一些情况。卫嫤并不与他同一桌席面,不过她也并非无能之辈,在女席那边她也打问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两人得到的消息互相印证,连带着昨日在酒楼从小二口中问出的那些事,东拼西凑真相终于露出冰山一角。

“这么说来,不止孙家,整个江南官场可能都与倭寇有关?”卫嫤倒吸一口凉气,“仁义礼智信,读书人先学的是这些,他们的气节呢?”

“凉州互市上不照样有瓦剌人,两国交战,丝毫不影响商贸上的互通有无。”

也对,卫嫤明白过来,仗打得再厉害也不会影响做生意,毕竟人活着就要吃饭穿衣。大越精美的丝绸瓷器,不仅在波斯、大食等地受欢迎,在隔海相望的倭国同样是彰显身份地位的最好物件。江南盛产丝绸,精美的绸缎可直接沿江出海。

互通有无是件好事,可又有谁能保证,这中间没人起了其它心思,顺带夹带私货呢?

眼见着要到别院门口,卫嫤收起繁杂的心思,想着今日去孙家的“正事”。方才见着孙家大公子的夫人,她也顺带提过云袖。幸亏她只是顺带提,若是真听了云锦的话上门兴师问罪,今天她还指不定要如何收场。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许多看似巧合的事大都是有心人有意为之,云袖之事也是如此。事情正如晏衡所料,被卖进孙府后她便欲拒还迎。前面还好,孙家大公子新鲜着乐意陪她玩。可这段时间孙家公子有了新宠,新鲜劲过去对她也冷下来。这样等了段世间她也急了,便趁着醉酒爬上了孙家大公子的床。

莫说大公子的原配嫡妻,连那位出身江南布政使家的二公子正妻也面露不屑,满脸同情地安慰着大嫂,说她没必要跟这样不知所谓的丫鬟置气。

不管这位大夫人先前如何整治大公子院中那些不受宠的侍妾通房,单拎出云袖这件事来看,她做得真真是让人无可指摘。对上这种别有心机的爬床丫鬟,正妻必须得狠着点。

了解了整个事情经过后,卫嫤终于掐灭了最后一丝怀疑。就算不说她在孙家提这事时所遭遇的尴尬,单为了别院清净,云锦这个丫鬟也不能再留。

就着晏衡的手下马车,别院管事迎在门口,杏雨站在她后面。与昨日满脸精神的模样不同,这会她眼角耷拉下来,圆圆的苹果脸显得格外没有精神。

“云袖的事我已问过,的确是她咎由自取,云锦那边管事看着办。”

毕竟不是她家别院,她不会多说,但看到文史侯夫人份上她又不会置之不理。不越俎代庖,又不袖手旁观,她这样做最合适。

“今日小的便将她送到庄子上。”

管事躬身请两人进门,袖子下的手拉住激动的女儿。

第185章 晏衡上疏

从孙家那得到线索后没两天,卫嫤和晏衡便便打算启程。

临走前她见了杏雨一面,交给她几本话本。不是大越流行的那种千金小姐嫁给个穷书生的话本,而是凉州这两年新编出来的本子。故事中女子大多自尊自爱,嫁人后也凭借自己的独立和才能获得夫婿和婆家敬重。夫妻相互扶持,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蒸蒸日上。

这些话本是她主导编纂的,得益于从前看过不少网络小说,她脑子里有很多这样的故事。说下大体脉络后,自然有下面的读书人将此扩充成完整的故事。

比起四书五经中那些深奥的道理,这样有剧情有狗血的话本更容易被世人所接受。趁着过年空闲的时候话本推出来,经由说书先生在茶楼一讲,新奇的故事设定果然受到很多人的喜欢。虽然有不少人觉得故事有伤体统,可有宠妻如命的晏代指挥使杵在那,他们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

她给杏雨这些话本,就是希望她能通过其中一些配角了解云锦那类人,日后不要再无缘无故给人当枪使。虽然她知道这个愿望完全不可能实现,毕竟这世上有白莲花,就有惯着白莲花的人,但最起码明白后她心里能不再那么难受。

做完这件事后,她与晏衡便出了城。稍微乔装打扮后化妆成一对普通的行商夫妇,给庆隆帝去一封秘折后,他们便跟着徐州城南来北往的车队,慢慢在江南地片转悠起来。

江南春日,日出江花红胜火。泛舟在水乡小镇,体会着安静祥和,两人如普通的江南百姓般走过一座座小城,询问着百姓生活如何。偶尔走街串巷,也能看到踏着木屐,或是其它细节处有异的倭寇,这时候晏衡便会凭借高超的功夫跟上去,尽可能查探出一点讯息。

细节越来越多,一天天下来,当江南进入梅雨时节时,真相已经差不多被他们摸索透彻。

“昨天咱们路过的小镇本来有两家特别大的绸缎庄互相竞争,这次倭寇登陆时全都抢过一遍,看起来是互有损伤。可怪就怪在,倭寇只杀了其中一家的人,另外一家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将养几天就好。幸存的那家说是因为他们躲得好,见倭寇来了赶紧撒钱吸引他们注意力,自家人趁机赶紧跑。而所有人也都说,死了的那一家是守财奴,要钱不要命,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住在镇北侯府暗中置下的小院中,卫嫤说着昨日新查出来的事。

晏衡点头:“我询问过两家长工,反倒是被灭门的那家给的工钱高一些。只所以传出这样的名声,大概是那家对下人管束比较严,心胸狭隘之人心怀怨恨之下便这样散播谣言。”

“天资聪颖、有望复兴家族的幼孙,死于□□下;体弱多病的当家人被倭寇惊吓而亡,留下孤儿寡母无力保住家产;正值壮年为官清廉的县令不幸亡故。阿衡,自打咱们离开徐州城,这是第多少次巧合?”

晏衡脸色有些凝重:“当日在徐州城内,小二说倭寇杀人不犯王法时我还有些不信。如今这么多巧合下来,也由不得人不信。得亏当日阿嫤想出此暗访之策,不然还不知有多少人蒙受不白之冤。”

“我单以为西北贫瘠才致官员如此,没想到江南竟也是如此。虽然此地为官者不像周千户那般明目张胆,可这样雇佣地痞流氓甚至倭寇为非作歹,出了事就推他们出去顶缸,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此等作为简直比前者更可恶。江南膏腴之地,每年单两季的冰敬炭敬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归根到底还是人心无足。”

满脸感慨地说完,卫嫤若有所思地看向晏衡:“若是咱们没那些买卖,阿衡是否也会像这些贪官污吏一样。”

拧眉思索一番,晏衡摇头:“西北官员清苦,初为官时我肯定能坚守本心,可时日一长周围人都贪,大概我也会随波逐流。当然这些都做不得准,谁叫为夫娶了个财神爷,每两年库房内便堆满了金山银山。”

听前半句时卫嫤心忍不住往下沉,但听他后半句话锋一转,正在为所见所闻痛心的她也忍不住扬起唇角。

“别光说我,咱们成亲前阿衡可是有不少买卖。”

“若不是娶了阿嫤,指不定现在为夫还是那个被吴家欺压的小旗。这还是最好的结果,稍微倒霉点,指不定哪天就被吴大人派出去送死,也许这会坟头草已经三尺高,更别提把那点买卖名正言顺地摆出来。”

“阿衡可别咒自己,这不都好好的么?咱们俩谁也离不开谁,真说起来还是夫荣妻贵,阿衡待我要更好一些。”

晏衡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或许江南水土真的养人,这段时日走走停停,虽然稍显劳累,但阿嫤精神比在西北和京城时好了很多。眼看着还有三个多月她就要生了,日后他们会有更多孩子,这个家也会越来越多,谁多做点谁少做点,实在没必要计较那么多。

“我去给皇上写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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