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臣是王府家臣,领侍卫长,对霍世钧的忠心自然不用言表,是那种关键时刻必以命护的贴身卫士。其实比起护送世子妃上路这种活计,他自然更希望能与霍世钧一道在前冲锋陷阵。但是上命不可违。而且他多少也瞧得出来,自己这个主上对这个世子妃有点非同一般。所以心中虽发急,恨不得快马加鞭早些到,步调却丝毫不敢加快,因世子临去前叮嘱过,凡事以世子妃合意为准。终于熬到现在,世子妃自己也开口了,他自然遵命,当天便加快了行程。到了第二天中午,离凤翔卫也就不过百里路了,正要停下来稍事歇脚,对面的桑榆官道上远远来了一队人马,马蹄翻飞,扬起漫天黄尘。

霍云臣眺望,认出是兴庆府藩下的武平军,并不以为意。因这几日靠近凤翔卫时,他已遭遇过数拨了。打听到霍世钧已镇压下两大部族的内讧,此地局势渐稳。这些四处巡逻的小队武平军,就是在奉命清肃前些时候因了动乱滋繁出的流盗。但是,等那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地再靠近些时,霍云臣楞了一下――队伍的中间,竟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跨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之上,颇是惹眼。

这少女很是美艳。当地部族的装扮。乌黑的浓密秀发结成细细长辫,垂至臀下。发顶压了个莲蕾型的五彩花冠,缀沿下一圈琉璃珠。身穿孔雀蓝的交衽锦绣长袍,绣金的领口处花边锦绣,腰上系条紫色宽带,垂下长长的璎珞流苏,脚下踏双尖尖的黑色羊皮靴子,再配上她健康的微黑皮肤――整个人明亮得就像天上太阳,足以吸引住所有男人的目光。

那一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领头的军官看到霍云臣,问明了身份,立刻滚下马来站立在一边。

霍云臣看一眼马队中间的那个少女,向军官问她身份。军官回头看一眼,道:“她是巴矢王的女儿蓝珍珠公主,咱们奉了霍大人的命,保护她的……”

那军官声音虽不高,车中的善水却听得明明白白。按捺不住好奇心,稍稍打开帘子望了出去。看见那位公主已经翻身下马,朝着自己的马车方向走了过来。头上琉璃珠串随她步伐瑟瑟作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蓝珍珠谁都不看,径直到了善水的马车之前,也不用人扶,自己就要上来,被霍云臣以刀鞘拦住,恭声道:“世子妃的车舆,闲人勿扰。”

蓝珍珠瞟他一眼,不悦道:“我知道世子妃在里头。我过来,就是迎接她的!”汉话说得居然十分顺溜。

霍云臣不为所动,声音变得冷淡了起来:“没有世子的命,谁也不能上这辆马车。”

蓝珍珠面上现出怒容,手上的马鞭啪地朝霍云臣当头卷挥过去,被他一把缠住鞭梢,见拉扯不动,昂首傲然道:“我是世子的侧妃!我来迎接我的姐姐。你是什么东西,这也能管?”

霍云臣还在惊讶,听见车里已有个声音道:“叫她上来吧。”踌躇了下,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蓝珍珠哼了一声,敏捷地爬上马车,钻了进去。

这个少女近距离出现在善水面前时,善水眼前一亮。她的那种健美婀娜之美,在洛京里养大的女孩们身上,见所未见,极具异域风情。

蓝珍珠上了马车,也不待善水招呼,自己便坐到了她身侧的一个绣墩旁,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丰润的红唇绽出了笑,露出两排整齐如玉米粒的洁白牙齿,笑盈盈道:“姐姐,蓝珍珠是我的汉名,我还有个名字叫仁娜。我母亲是汉人,所以我会说汉话。”

善水从刚开始听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其实便有点懵了――她是巴矢王的女儿,却自称霍世钧的侧妃……之前从没听人提过他在兴庆府有这么一位,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这个世子妃还在路上上演千里奔夫的戏码之时,她的丈夫却桃花滚滚,收了这位公主。毕竟,侧妃不是正妻。他如果真相中了这位异族少女,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回京了,宗人府补录一下就是。

善水觉得这有点离谱。但再一想,也不是没可能。所以干脆将她让了上来问个清楚――摊到这样的事,就算她对那个丈夫没什么感觉,但问问清楚,那还是必须的。

蓝珍珠落落大方,有问必答,不问的她也自动会说明,马车没走出去多远,善水就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一个月前,霍世钧赶到凤翔卫接掌了兴庆府,很快镇压下巴矢和由都两部的纷争,初步控制了地方的局势。巴矢部一直与大元更为亲近些。半个月前,巴矢老王在部族里宴请霍世钧。蓝珍珠献舞助兴,艳惊全场。她对年轻的大元世子更是一见钟情,而老王之所以会安排女儿献舞,心中其实也存了拉拢之意。知道这位世子已有正妃,待女儿舞毕,便当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表达了联姻之意,表示欲高攀,将女儿嫁他为侧妃。霍世钧当时并未拒绝,只说自己初到此地,诸事尚未理出头绪,待上手之后,也不敢怠慢了巴矢部的美意,必先呈表至御前,遵圣意而行。

这样的回复,其实不但是应允,而且给了巴矢王极大的脸面。巴矢部上下欢腾一片,蓝珍珠更是欢喜,虽然还没得到婚旨,却处处以世子侧妃自居了。少女怀春之下,心思难免荡漾。霍世钧离开后没几天,她竟直接跑到凤翔卫去找他,死活不愿回去,最后被霍世钧安排暂住在了驿馆之中,指派一队卫兵护卫。

“姐姐,我先前去节度使府邸时,听那里的奴才说,姐姐就快要到。我心里恨不得早一日见到姐姐才好,这才出城去迎接。没想到运气好,果然被我碰到了。姐姐,你可真美,怪不得能当世子的正妃!”

蓝珍珠笑得心无城府,神情天真。

善水似笑非笑,闲闲地问了一句道:“霍世钧这么好?你才看了一眼就喜欢他?”

蓝珍珠认真道:“他很好。我才看他第一眼,就想嫁给他了!”

善水一时无语。半晌,终于忍不住,还是憋出了一句:“你这么年轻漂亮,你就心甘情愿地当他侧妃?”

蓝珍珠惊异地看她一眼,这才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我父王除了大妃,还有十二个女人。我娘排第三,却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女人。”

善水闭口了。

霍世钧真的已经准备接纳这位巴矢部的公主了,善水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否则以他的性格,就算蓝珍珠跑过来纠缠,他也绝不会任由她留下,更不会指派士兵保护。

至于他为什么要娶她,理由就更显而易见了,连她这种政治白痴都能想得出来。巴矢部在大元与西羌之间,位置敏感而。他初来乍到,虽然靠武力镇压了动乱。但这片广袤土地上的盘根错节纵横联合,却绝不是单单能靠铁血手段来解决的。有巴矢王自动示好,他为什么要拒?且别说这蓝珍珠人如其名。就算她不是个美人,霍世钧也没理由拒绝这桩联姻。只不过是后院中多一个女人而已,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那样的稀松平常。

就在片刻之前,善水想到霍世钧的时候,还是满腹怨念,甚至准备着等见了面,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咬他一口,好叫他知道她这一路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过来的。但是现在,她只想冷笑,有一种薛善水你就是上赶着在犯贱的感觉。

他娶蓝珍珠,未必是有多喜欢她。她完全能理解,也能接受。毕竟一开始,她就准备好了有这样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你特意出城来截我,还有别的目的的话,直说好了。”

善水望着边上的少女,慢条斯理地道。

蓝珍珠忸怩道:“姐姐,我到了凤翔卫,他把我安排在驿馆里后,我就一直也没见到他了……我不想住驿馆,我想跟你一道住到节度使府邸里去……”

“好啊……”善水微微一笑,整个人松松地靠在了身后的马车板障上,“只不过,他这个人的脾气,我比你稍微了解那么一点儿。等入城了,你先回驿馆。我见了他,跟他说一声。他若应了,我再亲自去接你。他若不应,我也会劝他的。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了……”

蓝珍珠浓密的眼睫眨了几下,终于嘻嘻一笑,道:“姐姐你真好!”

这队人马,当夜并未落脚停歇。霍云臣照了善水的吩咐,一直在赶路,终于在夜半的时候,停在了凤翔卫节度使府邸的大门之前。

夜霜露寒,善水下了马车,吸了口干燥而冰凉的陌生空气,一阵寒意从里至外地冲了出来。微微裹紧身上的毛氅,仰头看了下大门前那两盏高高挑挂在寒风中的灯笼,阶前投下一片参差暗影。

她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呢……——

第四十一章

前任节度使刘九德是个颇懂生活的人,虽处边陲,一座节度使府邸多年打造下来,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致。正房早就收拾出来了,里头下人也齐备,开了门见竟是久等的世子妃到来,阖府几乎惊动,并未费多时,屋子里便燃起火盆,善水安顿下来。

霍世钧却并不在。府里头的下人一问三不知,只说已经七八天不见他回来了。霍云臣次日去了藩台营,也被告不知节度使的行踪。

兴庆府辽阔,从东头的天门关到西头的当地部族域境,骑快马一个来回也要耗费小半个月。霍世钧行踪既未告人,霍云臣只好打消去找的念头,回来禀告了善水。见她听了神色淡漠,连一句也未多问,一改路上时的亲善态度,心里便不安起来。实在是这段日子以来,他隐约摸到了种感觉——世子妃若不快,则世子也不快,世子不快,他们这些边上的人就更别想得痛快。

凤翔卫有重兵把守,秩序早已井然,民生也恢复安定。只是这地方民族矛盾由来已久,人员鱼龙混杂。没把世子妃交到世子手上之前,就算已经入了节度使府邸,霍云臣也不敢稍加松懈,自己带了亲兵一直陪驻,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才终于等到霍世钧回来。当时天气正劣,从早开始,便下起了此地入冬的第一场雪。

霍世钧大约已经从门房处知道了他们这一行人到来的消息,急匆匆冒雪而入,长及膝处的皮靴在深及脚腕的雪地里咯吱咯吱踩出一长串间隔阔大的脚印,到了抱厦前,霍云臣已经迎了上去。

“到了?”

霍世钧停下脚步,朝着霍云臣问了一句。

他眉睫之上,沾着洁白的雪绒。比起先前,人看起来瘦黑了些,目光却是炯炯,而且看起来,心情非常好。

霍云臣应道:“幸不辱命。世子妃三天前到的。”

霍世钧面上略微露出丝笑,道:“我该早些回的。”话说着,摘去了覆在头上的雪笠,连同手上的马鞭一道丢给近旁的小厮。

霍云臣正要告诉他数日前蓝珍珠的事,一个犹豫间,他人已经往正屋里大步而去,着了雪氅的背影转眼便消失在折廊里,呆了下,终于有些懊恼地挠了下自己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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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晴在门口用力跺了下脚,跺去脚上方才从灶房过来踩沾着的积雪,接过身后小丫头手上的食盒,挑开厚实的毡绒门帘。刚一进去,一股暖气便迎面扑来。绕过扇檩木牙雕梅花凌寒的六扇矮插屏,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张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呵了下冻僵的手,嘴里抱怨道:“这见鬼的天气。才十月底,竟就下起这样的雪,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善水正歪在张铺了白色狐子大皮的美人榻上在看书,听到她埋怨,回头笑道:“叫你不用自己去的,你非不听。”

白筠正在笼着个累丝镶红石的熏炉,往里头撒了把醒神的薄荷粉末,闻言便道:“从前我时常羡慕你有一手做菜的本事,如今倒不觉得好了。似这样天寒地冻,我只等着吃现成的便是。”

雨晴道:“得了!厨房里的人粗手粗脚,送上来的东西哪里能入口?姑娘初来乍到,我是怕姑娘吃不惯,这才自己去做的,可不是养你的嘴!”

白筠道:“行啦行啦,就你牙尖嘴利。你辛苦了,赶紧歇歇,我来摆饭。不过听管事的说,已经照世子的话打发人去接新厨子了,想必不日便到。”说着,盖上了炉盖,洁了下手,过去摆出饭食。

雨晴看了眼屋子四壁,笑嘻嘻道:“不过说起来呢,世子对咱们姑娘可真上心。我听烧火的丫头芽儿说,这间屋子以前是刘九德的爱妾住过的,摆设自然都是顶好。只是姑娘还没到呢,世子就吩咐把里头用过的物件家什全都搬走,连个香炉也不剩,俱都改换新物。再说起来,那个刘九德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什么妾的东西也抬了往这正屋里送,怪不得最后没落个好。”

善水丢下手上的书,起身趿了双软底绒鞋,道:“什么好东西坏东西,男人不都是这个样。贤妻美妾,左拥右抱,如此人生才得快活。”

雨晴还要再说,袖子忽然被边上的白筠扯了下,顺她视线望去,见善水面上已经没了起先的笑意,顿时明白过来,忙收了嘴,道:“姑娘快来尝下这紫参野鸡汤。这地方虽比不上京城,有些食材倒是难得一见的好……”

正说话着,忽然听见门帘子外响起疾步声,一股寒气涌了进来,直直地钻进人的后颈,雨晴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去,见竟是霍世钧进来了。

“摆饭了?我正好也没吃。”

霍世钧站在门口,嘴里说了一句,眼睛却落在了对面正起身的善水身上,目光微微发亮。

屋子里气氛一下凝固。雨晴这次不待白筠提醒,与她齐齐叫了声世子,两人立刻便退了出去。

善水本正要去桌前用饭了,冷不丁见他竟这样出现,眉间肩头还积着一层雪绒,顿时站在屋子中间分毫儿不动。

霍世钧与她分开一个多月,先前事务繁忙之时,也无暇多想。此刻她真站到了自己跟前。见她秀发不过以一枚白银簇珠簪子松松绾起,穿了件屋里头着的玫瑰紫压正红边棉缎袍,耳边垂了对翠琉璃的丁香。此刻人虽没动,两只坠子却因了她方才猛然回头的动作兀自在她颊颈边颤悠个不停,愈发显得人静若姣水。看了几眼,那种思念难耐的感觉竟似透骨而出。瞥见杂人都出去了,再无顾忌,几步便跨到她跟前,伸臂一把紧紧搂住,头已压了下去,却被善水扭头,避过了这亲吻。

霍世钧尚不觉有异,只以为自己刚从外面进来,浑身还带了寒气,她约是怕冷避开,只好放弃索吻,只还抱着她不放。

善水自打与蓝珍珠会了面之后,便没心没绪的,这几日一直缩在这里头没出去,就等着霍世钧回来。前头也说了,她觉得自己能理解霍世钧的这种举动,也根本就没存过什么一双人的念头,只想等到霍世钧回来,当面问个清楚,心里才觉得交底。左等右等,却什么也没等到,到了今天,她那副心肠就跟外头的雪一样,只剩一团凉了。现在忽然看到他出现,二话没说对自己又摆出这种情圣模样,原本已经凉了的心肠这刻竟绞缠了起来,一股怨气由心而发,挣脱开他怀抱,扭身坐回到美人榻上,顺手拈起方才丢下的那册书卷,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我刚来,就听说你得一美人。等了你三天,你才回来。回来正好,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

霍世钧一怔。见她绷着张脸,便跟着坐到她身边去,凑了过去搭住她腰身,笑道:“这事你都知道了!倒不能说假,你听我说……”

他话没说完,便被善水打断。见她点头道:“是真的,那就好。不用解释的,我都明白,谁处这样的境地,都会应下来的。”

霍世钧见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绷得愈发紧,眼睛更是从头到尾都没看自己一下,可见是飞醋了。想起她先前安排那两个通房丫头时面不改色的样子,心里倒觉到了丝快活,正要详细再解释下,低头看去时,见她一张小脸便跟外头雪一样的白,丝毫不见血色,下巴颏也尖了不少,倒衬得一双眼睛愈发大了。脑海里忽然便跳出自己第一次在洛京南郊普修寺后山看到她时的情景。当时她一身利落装扮,额头微汗,脸颊绯红,目光清亮,一派健康活泼之色,可见这段时日路上奔波疲累之苦,忍不住便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低声道:“柔儿,一路辛苦你了。”

“倒不能说假……”

善水听到起头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后,不止心肠,连脚底心都汪凉了。此时此刻,再听到他这样的喁喁细语,丝毫不觉关心体贴,反倒全身一阵不适——恨不得他离自己三尺远才好,嘴里的话立刻便涌了出来:“没什么。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就是死在半路,抬着也要来。”

霍世钧这才发觉她不对。稍稍松开了些,略微皱眉道:“你说什么呢?”

善水甩开他还环住自己腰肢的手,坐得远了些,盯他一眼,只觉越看越憎,脸上反倒出奇了,居然让她挤出了丝笑,点头道:“做人还是要实诚些好。前次说了谎,埋没了娘对你的一片人情,我心里着实不安,还是跟你说实话吧。”无视霍世钧此刻惊异盯着自己的神情,继续道,“前次在路上,我跟你说我求了娘才过来的,那都是我在诳语。其实是娘让我过来的。我实在推不过去,这才上路的。”

善水说完了这话,才觉心口那团气下去了不少。见对面霍世钧眸光骤然大变,眉头皱得似能夹死苍蝇,也不管他了,起身往摆了饭食的桌边去,嘴里道:“你刚进来时,不是说也没吃吗?赶紧一道吃吧,省得等下饭菜就凉。这种地方,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来……”

她刚走了两步,忽然手腕一沉,已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给抓住,整个人立刻随了那手的发力接连后退,一下跌坐回了美人榻上。虽然身下已经垫了张厚狐子皮,只臀部还是顿得有些疼。

“你刚说什么?”

善水听到他开口,扭头,见霍世钧正盯着自己,目光阴鸷,抓着自己手腕不放,心里的气顿时又被激了出来,冷冷道:“你没听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了。是娘说你在此单身无人照应,定要我过来,我没法子才来的。早知道你喜事将近,我也就不必这样巴巴地滚过来。蓝珍珠说,她想住到这府里,我自然没意见。只是我这人心性差,在这地方又实在过不惯,怕万一与人起纷争惹你心烦。所以我想求你个事儿,求你帮着写封信给娘,把这儿的事稍微提一下,就说是你打发我回去的,如此我才好捎带着,安心回去。”

善水说着话,见对面那男人脸色铁青,一双眼里火星似要四迸,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似要将骨头捏碎了般地疼,心里也是有些恐惧,只是一想到他即将要纳侧妃,登时又充满了战斗力,咬牙忍着疼,与他对视着不退。半晌,终于觉到手腕子处的力道渐渐松了,他忽然一把甩开她手,霍然起身,嘴里竟然带出了句粗话:“他娘的我怎的会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善水连手腕子处被他攥的疼痛也忘记了,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那男人已经转身大步而去,甩得门帘被扯脱下了一半,挂在那里晃晃悠悠。

善水盯着他在地上留下的几滩雪化水渍,整个人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霍世钧竟然粗口,他骂粗口……

她知道他曾常年混迹于军营,所以有些生活习惯有别于寻常的贵族子弟,比如晨起、沐浴等等。只是他竟也会对着自己爆粗口,这却太叫人难以置信了。他是从小在太学里被教养大的皇族子弟!

她竟然被自己的丈夫爆粗口了!而且还是在自己与他刚成婚不过数月,他要笑纳新人的时候。

善水觉得自己手脚更是冰凉。霍世钧刚才的这一出一入,仿佛已经带走了屋子里所有的暖气,她僵硬地简直连手指头都动弹不了了。

“姑娘,怎么回事?我扶你,快坐下。”

白筠和雨晴已经脸色发白地进屋,一个忙着挂回门帘堵冷气儿,一个急着搀她回榻上坐下。

善水屁股还没落下,那扇刚挂起来的门帘忽然又被人甩开,霍世钧再次出现。

“滚出去!”

他吼了一声。

白筠雨晴一抖,不安地望了眼善水,见她略微点头,战战兢兢地立刻退了出去。

霍世钧浑身挟裹了股新的逼人寒气,朝着善水再次大步而来,到她跟前时,脸色阴霾一片。

善水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肩。

霍世钧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心绪。

他本来已经大怒而去,雪片劈头盖脸沾落他滚烫的额头,他也丝毫不觉得冰。他本来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了,再走几步,那种不甘与郁懑却压得他胸口如要喷血,似鲠在喉,不吐不快,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竟然再次转了回来。

他俯视着自己这个原来根本就不愿意过来的新婚妻子,冷冷道:“我回来,是要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你过来三天,等了我三天,那是因为有羌人在巴士由都一带秘密活动,我过去探查情况。我知道你近日会到,所以撇下我的下属提早回来了,他们现在还冒着风雪在执行我的命令;第二,我当时没有一口拒绝巴矢王的联姻,自然有我的打算,具体你没必要知晓。巴士部虽然与我霍家联姻,但蓝珍珠要嫁的人,却不会是我。等洛京的旨意送达,你就会知道了。第三……”

他微微俯身下去,逼近了善水。额头眉间的沾雪因受了热,化水一滴滴地沿着他面庞滚下,落到了善水的面颊之上,有一滴正滚入了她的脖颈,倏地钻入衣领,化在了她的胸口之间。善水被这刺骨般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冷战。

“第三,我从前就跟你说过,我霍世钧从不会勉强女人。你既然无心到此陪我,我自然不会强留。现在已经入冬,我也不想你冻死在半路。等春化之后,我就会命人将你送回,往后你爱怎样就怎样,这样你可满意?还有一句,你也须要晓得,我日后便是真要再立侧妃,也由不得你这样闹腾。女人的本分,你该好生守住才是!”

霍世钧说完话,盯着善水那双睁得越来越大的眼睛,面上怒气渐消,浮上善水熟悉的那种傲慢表情,再没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而去了。

这次……是真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过堂、咕咕鸡投雷。

第四十二章

风翔卫这入冬的第一场雪,不过飘洒了两天,便雪霁天晴了。节度使府邸里的下人们忙着铲雪扫道。从京中进来的几大车行箧也正好于这天送到。善水令人把霍世钧的东西都归置出来,自己的只取出些亟用,其余束好暂搁在库房之中。白筠对此稍有微词,劝了几句,见她默不作声,正好作罢,唯心中暗叹口气而己。傍晚,她正提了个以厚绒覆裹的食盒行至正屋抱厦前,忽见霍云臣正立在那里,大氅厚靴,靴面上拈满雪泥,瞧着像是刚从外归来。

霍世钧那日一怒去后,这两日都未回,霍云臣也随他而去。现在他现身了,白筠心一动,四处张望了下,却听霍云臣立刻远远地道:“世子还在藩台营。”

白筠闻言,心中立刻失望。只是一路行来,与他也有些熟了,所以脚步并未停顿,走到近前问了声好。霍云臣回礼,道:“我回来是传个话。初八是由都部妗母的七十大寿,邀世子与世子妃一道前去。世子后日动身,叫世子妃准备下。”

白筠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