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他自己惹了桃花债,现在桃花上门,他居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让她替他收拾这烂摊子!

善水看着雪中他一去不回头的背影,目瞪口呆,恨不得追上去扯他耳朵拎回来。

“世子!等等我!”

蓝珍珠等了这么多天,好容易兜住人,连个正儿八经的眼神都没对上过,哪里肯这么轻易就放过。哎哎了两声,拔腿要去追,被善水一把拉住,笑道:“公主,他脾气怪得很,说有事了,你要是还跟着,指不定就翻脸了。反正他晚上还要回的,有什么话,等他回了,你再跟他说个够就是。天冷,咱们进屋先暖和下?”

蓝珍珠有点不甘心,只是见他背影已经闪过了回廊,转眼便不见了,只好不情不愿地被拖进了屋里。

暖阁里的三足铜炉里,银炭燃得已旺。善水进去,白筠与雨晴跟入,帮着解去雪斗篷,换了屋里穿的软履,摆上一壶新泡的玉溪铁观音,并几碟洛京里带出的金桔姜丝蜜饯等零嘴,见善水示意退出,便带了门出去,屋里头只留她与蓝珍珠。

善水将蓝珍珠按坐在暖炕上,亲手往个绿地粉彩茶盅里倒了杯茶,推过去笑道:“天寒地冻的,喝口茶暖下身子,这茶还是特意从洛京里带的。”

蓝珍珠喝了一口,立刻便皱眉道:“这什么洛京的茶,又苦又涩还淡嘴。不及我这里奶酒万分之一。”

善水端起自己的茶盅,微微啜了一口,笑道:“你啊……过些时候就要成咱洛京人的媳妇了,还口口声声这里这里的……我可告诉你,这是咱们府上世子最爱的茶了。我是看你来了,才泡了请你品的。要是旁人,求我都别想喝。”

蓝珍珠一听,忙又端了起来再喝一口,咂了下嘴,虽然还是觉着不怎么样,嘴里却道:“那我再仔细喝喝,多喝几次就品出味了。姐姐你要么送我些,我回去了天天泡。”

善水拿帕子掩嘴,笑了起来,一时容光四射。蓝珍珠看得有些发呆,忍不住道:“姐姐你可真美。世子一定很喜欢你吧?要不然他身边怎么就只你一个?”

善水放下帕子,面上笑容不再,微微蹙眉道:“什么很喜欢我,不过是送做一堆的夫妻罢了。如今他身边只有我一个,这摆在明面是没错。不知道的人都羡慕我。可这背后的事,又有谁知道?”

蓝珍珠不解,茫然看着她。

善水笑道:“公主,你既然口口地叫我姐姐,我也就把你当自家人了,叫你一声妹妹。妹妹我跟你说,我那天知道了你和咱们世子的事,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恨不得你明天就能进门,好早些代我伺候世子,这样姐姐我也就能早得解脱了。”

蓝珍珠虽然热情奔放,毕竟也只是个黄花少女,听善水前头的话,难免略有些忸怩。等再听到她最后那句话,顿时又有些不解,迟疑地问道:“姐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善水没回答,只是问道:“妹妹,我知道你喜欢世子。那你能对姐姐说下,你都喜欢他什么?”

大凡怀春的少女,最乐意与人谈论的,莫过于自己心上之人了。蓝珍珠听她改口又问这个,立刻不假思索道:“他长得好看!我从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男人!他那天到了我们寨府里,我一见就喜欢了。”

男色误人啊……

善水差点没被嘴里的茶呛住。眼睛瞟了下门口方向,道:“妹妹,有件事,我是把你当自家人,这才好心跟你说的,也好叫你早晓得,心里有个准备。”

蓝珍珠见她神色严肃,心中略微有些不安,道:“什么事?”

善水叹了口气,道:“世子长得好看,那是没错。难怪你对他一见倾心。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吗,这府里来去就只有我一个,他那样身份的人,长得又好看,之所以没别的女人,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他只爱我一个,而是实在有隐情啊……”看她一眼,见她睁大了眼看着自己,便压低了声道:“你别看他相貌堂堂,那都是外人眼中所见。其实内里,尤其是关上房门后的那种夫妻之事……姐姐我真是难以启齿……”

蓝珍珠脸微微涨红,心噗噗地跳,紧张地追问:“什么难以启齿?”

善水叹了口气,道:“关了门的那种房中事,他喜好怪异,与常人大大的不同,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妹妹你想,以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时至今日,就算没有侧妃,屋里多几个妾室通房的也是应该吧?为什么至今没一个?都是因为他这怪异癖好所致的啊。别的我就不说了,免得吓到你。就拿已经过去好几年的一件事来说,当时他收用了王府里的一个侍女,只因那侍女不堪受他折磨,央告求饶,他被惹恼了,便拿刀划花了她的脸!那侍女最后跳井自尽了……自此以后,王府里的侍女人人自危,看见他就退避三舍,更别说像别家那样,想方设法去勾引爷们主子什么了……”

蓝珍珠刚才脸还发红,现在渐渐发白,呆愣不语。

善水看她一眼,加重语气道:“这事可不是我胡编的,而是千真万确。往后等你跟了到王府,随便问哪个下人都知道。像这种丑事,本来自然不好对外人提的。只是你不一样。你很快就要成他屋里人了。我方才也提过一句,姐姐我是出于好意,这才先提醒你的,免得妹妹你到时候被吓住,万一惹得世子不快,那就不妙了。”

有些男人表面看不出,但进了房,对着自己的妻妾,却用尽各种凌虐手段以取变态之乐,这种事,蓝珍珠也略微知晓。去年时候,寨府里就正爆出过这样一桩丑事。她的一个族叔,平日看起来温文尔雅,对着他那七八个女人,却是手段残忍,有个差点被皮绳勒死,不堪忍受出逃,被捉了回来时,知道等着她必定没好下场,索性不顾一切闹了出来,整个寨府一时哗然……

蓝珍珠没想到,霍世钧竟也是这样的人。一想到他会对自己皮鞭滴蜡加捆绑,脸色渐渐开始发白……

善水轻咳一声,起身改坐到了她身边,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面上重又带了笑,抚慰道:“妹妹莫怕。只要你能处处顺着他,他也不会怎么样,白天时,还是挺好的一个人。姐姐我嫁他,掐头去尾虽也就不过三个月,只是老实说,一人伺候实在心力交瘁,早就盼着多几个妹妹进门,我也好歇口气。如今刚来这兴庆府没几天,你就要进门了,姐姐我可真是高兴。往后什么也别多想,咱们姐妹齐心好好服侍世子就是。”

蓝珍珠困难地咽了口口水,上下打量了下善水,迟疑地道:“难道……他对你也这样?”

善水道:“我爹是他小时候太学里的教授,我又是他正妃,多少自然有点顾忌我脸面,还不至于十二分地胡来,只是即便这样,有时也叫人吃不消……”踌躇了下,终于脱下脚上鞋,褪下袜,指着脚背上前夜因赤足被刮出的几道小伤痕,皱眉道:“你瞧,这便是他刚弄出的,妹妹你可千万别笑话。还有,我方才跟你说那些,都是为了你好才事先提醒的。只事关世子脸面,妹妹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说。他脾气古怪,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他嫌丢脸,我怕还会影响你部族与大元的歃盟大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蓝珍珠顿时确信无疑了,自行脑补着善水赤足被他拎着在地上拖的画面,呆呆想道:“她是正妃,他都这样对她。我若是真当了他侧妃,往后到了洛京,人生地不熟,就算被他折磨死了,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妹妹,想什么呢?”

善水轻轻推了下她。

蓝珍珠如梦初醒,急忙从炕上弹了起来,吱呜道:“世子妃,我父王找了我好多天,再不回去,怕他们心焦。我这就走了。”

善水见她连对自己的称呼立马都变了,憋住笑,道:“这天都要黑了,你那里路又远,再急也不急这一晚。过了这夜,明天姐姐再叫人送你回去。正好,快饭点了,世子想必也不会回来吃,咱们姐妹一道用饭,好好叙话,以后日子长着呢。”

蓝珍珠只得勉强点头,心里却是已经打定主意,一回去就立刻求自己的母亲,让她无论如何想办法去父王面前说情好推掉这门亲。现在,她一想到霍世钧,脑子里跳出来的,不再是他英俊的脸、潇洒的背影,而是与她那个族叔重合了起来,一手皮鞭一手滴蜡,形象猥琐至极,更是恐怖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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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世钧方才把蓝珍珠撇给善水,自己临阵脱逃,也算无奈之举。起先在巴矢部时,巴矢王当众提出要把女儿嫁他,他当时未一口回绝,一是考虑对方颜面,二来,也想借此敲山震虎,向当时还在观望的由都部和一干小部族施压,逼迫他们表态。至于过后,等洛京的旨意一下,自然也就没他什么事了。只是他千算万算都算好,有一样却没算进去,那就是这当事人蓝珍珠,行事略有几分霍熙玉的风采,居然暗中跑到凤翔卫找他,还死活不肯回去。他只好一边将她安排在驿馆里派人护好,一边着人去通知巴矢部接回去。没想到今天一回节度使府邸就被她逮了个正着。她又不是自己的亲妹子,不能虎下脸训斥,若是温言软语,又怕好容易才哄住的老婆要吃醋着恼,这“度”实在不好把握,想到善水反正不是面人,也不是不识大体的,干脆便放心把烫手山芋丢给了她,省得自己一个不好落个两面不是人,这才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当时对善水说,藩台营里有急事,也不是全在撒谎,倒确实是有事。

兴庆府的冬天,本就气候严寒,且今年入冬的初雪,竟比往常至少还提早了半个月。刘九德下了台,却给他丢了个烂摊子。前些日给数万士兵发放冬衣之时,才知道不但府库中存备冬衣短缺,而且已有冬衣,内夹棉絮全都掺杂碎布烂絮,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严寒天气。士兵御寒之衣短缺,自然不是小事。他已令人就近调来部分冬衣发放,只是缺口巨大,一时难筹,最后全凭自己的脸面,才从毗邻的丰州天德军那里调到万件冬衣,正在加急赶送的路上。

霍世钧到了藩台营,向已经被擢升为副将的部属宋笃行问了此事,被告知不日即将送到,这才放心。又处置了些这两日他不在时堆积下的紧急公务,抬头见外面天色已黑。自己离开已有些时候,这时刻,那蓝珍珠就算没被善水劝退,想必也是被安抚过了,便起身打马回府。

节度使府邸里,善水正陪蓝珍珠在正房侧的边厢里用饭,见她愁眉苦脸胃口不开,忍住了笑,往她碗里夹了片芫爆仔鸽,劝道:“我事先不晓得妹妹在,这菜色大约不合你胃口。你若多留几日,我便吩咐厨子照你口味做菜。妹妹你多吃些,若是瘦了,回去你父王该怪我招待不周了。”

蓝珍珠没精打采地划拉着面前碗里的菜,担心着她爹会不会不听顾她的心意,执意让她嫁霍世钧。忽然听见门外丫头道了一句:“霍大人回了!”手一抖,筷子差点脱手而出。

霍世钧腹中正饥,一掀帘子,挟了股寒气进来,看见善水正与蓝珍珠用饭,扫了眼脸色微变的蓝珍珠,便对善水笑道:“备我的了吗?我还没吃。”

善水起身迎了上去,一边吩咐侍立在一边的雨晴去取碗箸,一边替他解积落了雪的大氅。边上的蓝珍珠已经猛地站了起来,飞快道:“世子妃,我吃饱了。我先走了。”说罢低头匆匆而去。

霍世钧见自己一进来,蓝珍珠就神色大变,一脸的惊恐,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嫌恶,走时还远远绕过,仿佛他身上沾了什么秽物。对此虽然乐见,却也有些奇怪,等坐了下来,待善水替他盛汤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先前跟她说了什么?她忽然像很怕我?”

善水把一小碗山珍乌鸡汤送到了他面前,笑吟吟道:“你吃你的饭就是。管我们女人的事做什么?”

第四十八章

有佳肴,有美酒,有妙人。她递碗夹菜,笑语盈盈,殷勤服侍。这样的一顿饭,霍世钧自然吃得津津有味,平日三碗,这顿再添一碗也不在话下。饭毕回房之后,这般拥衾围炉的大好时光,自然不能空错过,待上床解衣,却晓得她今天正来月事,这才只得作罢,拥住了摸捏一番后睡下。

屋子里炭旺,身侧霍世钧散出的体温也不啻小火炉。善水睡到半夜醒来,黑暗里觉到后背微微发汗,他的臂正搂住自己的腰身,两人身体相贴,便将他手轻轻抬开,自己往里挪了下。刚一动,听他喉咙里含糊咕噜一声,又靠了过来。停了片刻,正要再往里挪,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急促拍门声。

寂阒深夜,这样的拍门声本就刺耳,等听到“世子!出事了!”这样的焦急喊声,则更叫人心惊肉跳。

善水一僵,她身侧的霍世钧已经翻身而起,掀开锦帐下榻,俄而灯火亮起,披衣开门。

被府中管事领来的人,一个是宋笃行,边上另有一个面带血污的军官,二人都是神色焦惶。宋笃行连帽都未戴,发上沾满冰雪,额头却有热汗。

“出了什么事?”

霍世钧目光扫过那军官,眸光一暗,沉声问道。

宋笃行还未开口,那军官便噗通下跪,喘息着道:“世子,我奉命押丰州军资,过来一路谨慎,前夜却在台子岗一带遭不明身份者伏击,兄弟们死伤过半,军资尽数被夺往北而去,追赶不上!”

霍世钧脸色大变,怒道:“廉青!连这种事你都能办砸,还有脸回来见我?你这脑袋留着还有什么用?”

廉青额头汗如雨下,一时心死如灰。他跟随霍世钧多年,是他得力干将,也最清楚这位霍姓世子的秉性。丰州军资,事关藩台营数万将士过冬御寒,在这严寒地带,就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他却马前失蹄把差事办砸,不啻战场带兵全军覆没,霍世钧又怎会轻易饶他?且就算他肯放他一马,他自己也再无颜见人了。

廉青脸色灰败,一咬牙,猛地从腰间抽出刀,横刀向颈。

“廉大人!”

宋笃行见势不妙,急忙上前要拦。只他是文官出身,手脚哪里快得过武将?人还未到跟前,刀锋已至脖颈。眼见就要血溅三尺,廉青手腕一痛,霍世钧已经飞脚踢来,刀脱手而出,噗一声插入廊下的一根圆柱之上,刀锋震颤,嗡嗡作响。

“世子!”廉青猛地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手在微微发颤。

霍世钧面上方才的怒气已经消失,俯视着他,森然道:“我的兵我的将,死在敌人之手,那是他们技不如人,死得不冤。死在己手,那就是贱命,就是怂蛋!若是死于因你疏忽所致的严寒之中,那就更是我的耻辱!你不配给我下跪!”

宋笃行急忙上前扶起廉青,对着霍世钧道:“世子,你看现在该怎么办?如今弟兄们都急等着棉衣,再不到位,怕要出大事。”

霍世钧沉吟片刻,望向宋笃行,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宋笃行道:“世子,恕我大胆妄言。我怀疑那批军资,来自何处,现在便去往何处。不管是谁,路上来这么一出,自然是要陷世子于困境。旁人所为,一把火烧了更省事。但那些东西若是重回主人手上,自然便舍不得烧了。”

霍世钧目光微闪,颔首道:“与我想的一样。张亮友这个王八蛋,据着丰州多年,早就与刘九德一伙沆瀣一气。此次不过是迫于我的压力才勉强应下来的。如今东西借我了,他再半路夺回。我便是怀疑他,他到时候一口否认给我来个死不认账,料定我也无可奈何。算盘打得是妙,果然是又卖了好,又阴了我一把,两边都不耽误。”

宋笃行踌躇片刻,道:“世子,那现在怎么办?”

霍世钧森然道:“东西只要还在,就好办。我原本是想好借好还。他既然这么不上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前次我是派遣信使去借,这一次我就亲自上门去要。这就立刻动身。”

廉青大声道:“世子,我愿跟随前往将功补过!”

霍世钧回头看眼内室方向,略一想,对着宋笃行道:“丰州一个来回,至少三四天。云臣不在,凤翔卫的城守防务就交给你,务必给我守牢。军资被劫的消息,不许走漏出去,以免动摇军心。这几日取消士卒操练,多发炭薪供暖。还有,”他加重了语气,“我夫人这里,我会留侍卫把守,你也要上心。”

宋笃行见他身后屋里的那座长屏之后,因了烛火映照,隐隐可见一个纤娜身影立于其后,一凛,忙低头,郑重道:“世子放心,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叫夫人有所闪失!”

霍世钧转身关门入内。

善水被门外这一阵嘈杂夹着,哪里还睡得住?早披了衣起身到屏风后听着,心怦怦直跳。忽然见霍世钧回来,知道他立刻要走,默默上前服侍穿衣。

善水刚才听见他说话声时,语意森然,脸色想必很不好。现在见他面色倒是如常。抬手替他扣住大氅的领结之时,忽听他开口道:“柔儿,我三四天后便回。这几天你哪也别去。”

善水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在家等你回来就是。”

“那就顺便把你那些从洛京运来的东西也都归置出来,反正闲着也是无事……”

霍世钧微微一笑,这样说了一句。不待她回答,伸手捏了下她脸颊,很快便大步而去。

善水听他马靴踏地的沉重脚步声渐渐远去,怔忪片刻,这才吹灯重又上榻钻入被窝。只是这被窝再舒适,被搅扰了的夜却再也无法平静如初。翻来覆去,翻得被窝里热气全无,渐渐又觉手足冰凉了。直到天快亮,这才终于朦胧睡去。

次日雪霁天晴,外面却比昨日更冷几分。蓝珍珠一大早便被闻讯赶来的巴矢部人接走,善水送出去的时候,见她满脸挂着恨不得永不再来的表情,想起昨日恫吓她的话,自己倒也觉得好笑。小姑娘天真浪漫以貌取人,这才这么容易轻信,被自己随口几句便唬了过去,若是换成别人,怕就要另外一番光景了。

天色暴寒,白昼也短,虽都闷在屋里,时辰倒也不难打发。他临行前既开口说了,善水便照他意思,将自己那些原堆在库房里的箱笼整过一遍,做累了针线便看书。转眼已是他离去两天后了,要是快的话,明日说不定就能回了。一早用过了饭,因前两日小腹因了月事一直有些坠涨,昨夜里也没睡好,觉到些乏软,正要小憩片刻,恰听见外面叮一声,仿佛碗碟落地碎裂,随即传来雨晴的声音:“作死啊这么慌,不会好好走路,急着去投胎?”

善水与正在屋里的雨晴循声出去,见是个在外院打杂扫雪的小丫头,因跑得快了,拐弯时一头撞到了正送甜汤过来的雨晴。那小丫头抱住头蹲地上,脸孔雪白地哭道:“不好了!我刚在门口扫雪,有一大群人正往咱们这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门房上去问了句,就被个人拿刀捅了个后心凉!要不是我跑得快,现在也被抓住杀了……”

善水侧耳听去,前院隐隐果然似有呼喝之声传来,也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再问那丫头,她已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与白筠几个面面相觑,正心惊肉跳间,看见霍世钧留下的四名侍卫疾奔而来,到了近前急道:“世子妃,外头起了兵乱!前门已经被围住,快从后院出!”

善水大惊失色,连外氅都来不及拿,人已经被侍卫一左一右架住,往节度使府邸的后院飞奔而去。等上气不接下起地奔到后院小门,刚一打开,便见乌压压一大片士兵手持刀戟正围了过来,去路已经被堵,慌忙又退了回去。

这一趟来回,善水人是跑得几乎要断了气儿,脑子比起先前的恐慌,渐渐却定了些。知道前后及侧门都被围,逃是逃不走了,只能暂时躲到僻落的库房之中。

善水人稍定下了,先前后背沁出的汗此刻便冷飕飕一片,库房里也没起火,冻得人牙关格格作响,一阵翻箱倒柜,寻出件霍世钧的厚氅,将整个人包裹起来,几人闭门躲在里头。等了片刻,外头声响隐隐还有传来,却无靠近的迹象。一名侍卫过去查看,片刻后回来,道:“宋大人及时带了人来,已经将乱兵截住。只是还在僵持,并未退去。”

善水略微放心,又追问了几句,这才知道这场变乱的起由,刚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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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大宅的前院,此刻已是狼藉一片。仿了江南园林而造的假山树木纷纷被推倒,地上积雪里,到处是被践踏的脚印。宋笃行带了人拦住意欲往里冲的士兵。大门早被人堵死,不断还有人翻墙而入,人越来越多,一片喧嚣吵闹声中,宋笃行被逼得渐渐后退,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就如一个火药桶,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引燃爆炸。

宋笃行整个人,此刻绷得紧紧,这样的严寒之中,他的后背也已被汗水湿透。

他做梦也没想到,今日竟会再次发生这样的事——他为人机敏,号称智多星,当初就是他在霍世钧的授意之下,一手策动了一场士兵哗变,从而顺利地将前节度使刘九德撂翻下了马。没想到今天,这样的一幕竟再次发生,只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成被动的一方。

他相信霍世钧,他既然亲自出马了,只要自己这里照他吩咐的那样再坚持一两天,一切难题就都会迎刃而解。没想到天不遂人愿。昨夜先是冻死两名士兵,继而,御寒冬衣被劫的消息竟也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藩营。已经熬等多日的士兵们极度失望,继而恐慌情绪便蔓延开来。

刘九德从前在此盘根多年,大树就算被连根拔起,泥地下还是有些根须。士兵受了有心之人唆使,一时群情激愤,如星火燎原,很快便手持兵械朝着节度使府邸成群压来。他闻讯之后,立刻带了人赶来阻拦,前后门一阵短兵相接,终于暂时挡住了士兵们往里冲的势头,但外面人越来越多,推压挤搡,刀兵相接,眼见局面就要失控——世子妃还在里头,若真被冲撞了有个什么不妥,他如何去向霍世钧交代?

“宋大人!我们要见霍大人!叫他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咱们的兄弟不能就这样白白冻死!”

哗变士兵里被推举出来的一个头目,宋笃行认得他,名叫康元,是个服役多年的老兵,身手不错,作战勇猛,在士兵里有点声望,只是性子暴躁,又贪杯好酒,曾数次酒后惹事,这才一直只是个十人长。此刻被顶在了前,一脸通红,显见是喝了酒,对着宋笃行怒声吼道。

“对!冬衣棉被到底什么时候发放?是不是被劫了?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康元话音刚落,身后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喧闹一片。

宋笃行急忙大声道:“霍大人有要务,今日人不在。只是诸位兄弟,请听我一言,所谓御寒冬服道上被劫的消息,那全是有心之人的恶意造谣,目的就是动摇军心生事造乱!大家千万别听信谣言,赶紧都回去!冬服已经在路上了,数日之内必定能发放到弟兄们的手上!”

“今天霍大人不出来,我们就不走!”

宋笃行喝道:“你们谁敢乱来,待霍大人一回,立刻军法处置!我向你们保证,不出三天,冬服必定如数发放!”

霍世钧虽到此不过数月,雷厉风行,威势深厚,众人颇为惮怵。听到此话,声息终于渐渐降了下来。

宋笃行略微松了口气,正要再继续劝退,忽然听见康元又嚷道:“兄弟们别信他的!我听说那些冬服早在半道上被劫了,他这就是在拿白话蒙我们!拖一天是一天!他们这些当官的,自己一个个吃饱穿暖就好,哪里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昨晚冻死了俩弟兄,今天明天冻死的,不定就是你和我了!霍大人既然不肯露面,咱们兄弟就自己冲进去,有什么拿什么。拿不够,一把火烧了这房子取暖!再去烧了藩台营,大不了不吃这皇粮,咱们兄弟一拍两散,干什么也好过在这里活活冻死!”

“烧房子!烧房子!”

附和的呼喝声立刻不绝于耳,声浪阵阵,震人耳鼓,士兵们纷纷往里冲,短兵已是兵乓相接。

“他的话做不得保证,那我的呢?”

宋笃行见局面失控,正要令人先冲进去保护好世子妃,忽然听见一声清亮女声自身后响起,猛地回头,看见世子妃竟踏雪而来,肃然停在距自己身后不过七八步的甬道之上。她身后,府中的下人们纷纷抬着箱笼尾随而出,一口口地摆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