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出的孩子大多都是仇视庶出的,任何理由都能编织的出来,这似乎是天性。

楚棠也深有体会,正如她不喜欢楚娇与楚玉二人是一个道理,只可惜人与人是不同的,楚云慕将来会是重新扶起楚家的那个人,她突然有些同情楚岫,不久后她就嫁给了吴家表哥,但吴家并不出众,楚家没落之后,她的日子再也不如目下的这般逍遥自在了。

楚莺接过她姐姐的话,“亏得我父亲还让管事给他备了马车让那嗣子去林家族学,真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想的!不过我母亲一句话,管事又不敢那么做了,哼!他还不是得走着过去!就是个在马棚里洗马的,还妄想求学!”她得意的像只高贵的孔雀,仿佛楚云慕受的苦越多,她就越高兴,

对这一切言辞,楚棠只是笑了笑,按着身份,她也是嫡出,应该和楚岫,楚莺一起同仇敌忾的数落庶出才对,可是时过境迁之后,能站在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现在争一时之快,还不如求将来半生长宁。

几位庶出的小姐皆是跟闷葫芦似的不说话,楚云慕相貌清秀,几位小姐也都暗中悄悄瞧见过他,说起来要不是因为他身份着实微妙且尴尬,庶出的小姐们都去认了这个新来的庶兄了。那日虽然罚跪免去了,可吴氏又寻了借口让楚云慕去马房做活,要不是楚居盛给他安排了族学,楚云慕还在马房里熬着呢。

这厢听了楚岫和楚莺的话,姐儿们大概再也不会与楚云慕接近了,想在高门内宅里生存,站对了阵营很重要。

有婆子从月洞门急急跑了过来,“大小姐,二小姐,大事不好了,夫人她……她不想活了。”

婆子口中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指的楚岫和楚莺,楚莲虽在众楚家女儿当中是最年长,可楚家的下人却没有称呼她为大小姐。按着吴氏的意思,楚莲要不就是趁早嫁出去,要不还是得跟着楚老夫人回祖宅,总之大房容不下她。

楚岫和楚莺闻言,吓的花容失色。“我母亲怎么了?”

婆子是在吴氏跟前伺候的,喘着粗气,鼻孔睁的老大,道:“还不是因为张姨娘,两位小少爷患了水疹,张姨娘一口咬定是夫人所为,老太太也没表个态,夫人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小姐们呐,速与老奴去劝劝夫人吧。”婆子很显然是来拉救兵的。

吴氏真要寻死,还用得着大动干戈么?无非是大闹一场,让楚居盛知道她这个正妻的地位不可撼动。

楚岫和楚莺自然要去吴氏那里,大房的几个庶出姐儿也要去主母跟前伺候着,反正楚棠是不愿意滩浑水。

众姐儿们纷纷散了去,楚棠这才得了清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从茶庄子回来之后,头疼的厉害,趴在软塌上就恹恹的睡下了。

她是被墨随儿给吵醒的。“小姐!小姐?您倒是醒醒,你猜方才谁找奴婢了?”

一阵清越的铃铛声在耳畔想起,似风铃,声音却没那么脆亮。

楚棠的视线在一片狭窄中突然放大,一手抢过墨随儿放在她面前晃动的铜铃铛,立刻就问:“他人呢?”这不是那头小毛驴脖子上的东西么?

墨随儿觉得自家小姐反应过大,看了看小姐稚嫩的脸庞,又回想一下霍重华高挺的身姿和清俊的眉眼,不由得又腹诽了一句:不至于吧,小姐才这般小,再说了,霍家庶四子,能有什么好的!

墨随儿如实道:“小姐,霍四少已经走了,还让奴婢给您传句话,说是他自己最宝贝的东西也送给您玩耍了,让您莫要执迷不悟了。”墨随儿将原话说了一遍,咬了咬唇,压低了声音道:“小姐,霍家四少这是什么意思啊?”

楚棠小脸滚烫,视线已经开始模糊,铃铛的大小恰好是她一手可握,迷迷糊糊中似怒嗔了一句:“那个混账!用这玩意儿便想打发了我?他是不是以为我就是个孩子!” 言罢,又蔫蔫的昏睡了下去。

第56章 天花乱

西边的霞光漫天,梧桐树上还栖着几只撒欢的鸟儿。

这一日,楚家注定了不太平。

楚老太太忧心重重的站在离着床榻十来步远的地方,眼看着太医给楚棠把了脉,遂问:“胡太医,老生的孙女儿到底是不是得了天花?”

张氏的两个庶子一开始还以为是水疹,却不想这才一天下来,就起了一身的红痘,除此之外也与楚棠一样高烧不退,昏睡不醒。楚居盛对两个庶子疼爱有加,府上一传了消息出去,说是两位小少爷极有可能是犯了天花,这便动用了自己的势力,去向皇后娘娘求了人情,将宫里的胡太医请了过来。

楚棠回府后就睡下了,等到墨随儿发现她面红盗汗,这才注意到了不妥之处,将情况说给了楚老太太听后,老太太可算是吓到了。

楚棠是她从小看着长大,当作娇花养大的孙女,对她寄予了太多的期待,无法看着自己十年来精心栽培的小人儿有半点闪失。寻常人家若是得了天花,那是必死无疑,楚老太太自然是忧心不已。

宫里头的楚贵妃尚且还算得宠,加之楚居盛又与皇后和太子走近,胡太医也是个人情达练的人,给楚棠看诊,也算是用了心,“老夫人,这话我可不能断定了说,两位小少爷和这位小姐的病状相似,至于是不是天花,还有待查看。这样吧,贵府先安排一处宅子,将小姐和少爷们送过去养着,我这里会另开一些药方子,过了三日若能消热,那便无恙了,可如果到时候病况加重,那只能请老夫人您另作打算。”

墨随儿和墨巧儿闻言,眼眶瞬间润红,整个院子里,此刻也只有她二人敢近身伺候楚棠,童妈妈因为每隔几日要去林家族学归置楚湛的衣物,楚老太太担心楚棠的病会传染,便让她搬出了院子。

楚老太太到底是大风大浪里走出来的,心虽跟着沉了一下,却是很快做了决定,“老生多谢胡太医。”

楚老太太是三品的命妇,胡太医侧身一让,只受了她半礼:“老夫人客气了,事不宜迟,趁着天还未黑,即刻就办的,这种病说来就来了。”胡太医意有所指,是舍是得?就看楚家人的打算了。

两个少爷是庶子,放在外人眼里,死了也不可惜。楚棠也只是个女儿家,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楚家要是有心,隔几年给她建个小庙,供奉她的亡魂。诸多世家中丧了子女都是这么办的。

楚老太太命人随着胡太医去取药方子,转而立即就吩咐下去,准备将张氏和两个庶子,还有楚棠一屋子的人通通转移到城郊的庄子里去。

视线从狭长的缝隙延伸,楚棠头痛欲裂,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叫她喘息困难,她听到墨随儿在她榻前哭,“小姐啊,您怎地这般命苦,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得了天花?您要是熬不过这一关,奴婢……奴婢也没脸活下去了。”

楚棠意识涣散迷离,虽然身子乏重,脑子却还是听懂了墨随儿的话。天花?她怎么会得天花呢?

墨巧儿尚存理智,“随儿,你行了,别哭了!方才宫里头的太医都说了,是不是天花还有待侦究。你光哭能有什么用,好好伺候小姐才是。等过了一两日,小姐一定能好,夫人在天之灵肯定会保佑小姐的。”说着,墨巧儿也双目赤红。这二人都是楚棠出生时就在海棠斋里当差,多少有了几分情义。

楚棠微微努唇,到底还有没有一个有眼力的?都没见她渴成这样了?过了半晌,墨随儿与墨巧儿始终没能明白楚棠幽幽煽动睫毛的意思,将她抱上马车,一行人便在夜幕拉下之前往城郊庄子赶去。

*

楚老太太的院子焚了艾叶,是用来除毒消晦的,乔嬷嬷见楚老太太跪在佛前有半个时辰了,上前劝道:“老祖宗,您可别熬坏了身子,棠姐儿那边不缺人手伺候,这不是还有宫里头的太医开的药吗,大爷这次也算是用心了。”

楚老太太鼻音出气,由乔嬷嬷扶着站了起来:“他是为了他那两个庶子!胡太医还是先去的张氏那里,之后才给我的棠儿看诊,荒唐啊,简直荒唐,两个庶子这才进门没几日,他还真当成宝了!也幸好大房媳妇除了会在内宅闹事外,还不曾在外面败坏他的名声!这要是让不怀好意的人知道了楚家如今这等家风,我也算是活到头了。”

乔嬷嬷呸呸了两声,“老祖宗这是什么话,您啊,定会长命百岁。”

楚老太太沉吟了一声,长寿她倒是真不期望,步了嫡长姐的后尘,嫁给了那个人,她这辈子都算是为了楚家了……最起码她自己是这般认为的,一切心机手段不过只是为了楚家的昌盛。

*

陌兰院是整个霍家最小且偏的院子,朱墨手里的艾叶还未焚到一半,就被霍重华一杯凉茶就浇灭了,“再扰我清静,就将你卖去杏花楼!”

朱墨一张消瘦黑黄的脸呆了一呆,开口说话时,他家霍四少已经转身往屋内走了,朱墨挠了挠头:“少爷,杏花楼也收男人?”他怎么没听说过?

朱墨心疼了尚未烧完的艾叶,这湿气腾腾的,再点燃也不太可能了,他随后又走到霍重华跟前,“少爷,您可能还不知道,楚家出大事了!”他用手指指了指隔壁的院子。

霍重华素来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鲜少对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任何人感兴趣。

朱墨看着少爷又回归了孤冷漠然的惯态,接着疑神疑鬼道:“楚家闹天花了,就连宫里的太医也请来了,我还听说楚家连夜就将染了天花的小姐少爷送到庄子里去了。少爷,您近期读书辛苦,要注意身子啊。”朱墨偶然有一次瞧见了自家少爷的身板,虽说少爷面相清瘦,可底子还是极为结识的,比府上护院差不了多少。他还羡慕眼馋了好一阵子。

朱墨与霍重华同岁,二人幼时还是差不多体形个头,都是属于那种吃食不足,瘦到皮包骨头的模样,可年复一年,霍重华足足高出了他一个头,就连体格也变得截然不同。果然,奴才就是奴才,主子就是主子。

霍重华幽眸一抬,接了朱墨的话,“楚家小姐?哪个小姐?”他手里握着的杯盏在掌中反复揉捏,似乎在寻思什么,“可是楚家二房那个小丫头?”

朱墨点头,“少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时已经入夜,陌兰院外着的残破了一角的红绉纱灯笼里溢出浅黄的火光,照的夜风也柔了。

霍重华打发了朱墨出去,坐在圆椅上阖眸片刻,突然睁开眼时,有种无奈的苦笑,自言了一句:“我一定是良心发现,改邪归正了,不然怎么老是会惦记一个小丫头!”

*

城郊田庄肯定比不上楚宅,这才刚入夜不久,就已经是寂寥无声了,只有长廊下挂着的灯笼还在随风摇曳。

楚棠被灌了一碗汤药,这之后墨巧儿顾及她怕苦,总算是喂了她两勺白水,可也只是缓了缓急,没一会就在昏昏沉沉中渴醒了,再这样下去,她估计不会死于天花,多半是被渴死的,另外……被身边的两个丫头给活活气的。

就这样又昏睡了下去,身上的无力和酸痛没有丝毫好转,有人站在了床榻前,她能感觉到了阴影的存在,沉重的眼皮本能的微微睁开,她没有盼来喂水的丫头,却是瞧见了霍重华。

嗯……这一定是个梦。

两片苍白的桃花唇动了几下,霍重华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她,然后这人突然就覆了下来,竟然是与前几日的梦境一样的荒唐。不过楚棠心里的纳罕很快就消散了,这一次霍重华什么非君子之事也没做,也没有粗鲁无礼,只是将她的后背托起,右手不知何时端了茶盏过来。

“你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连口水也不知道喂你?要不是我正好路经,看你还能熬多久?”霍重华给楚棠补了一口水进去,见她又半张着唇,双眼迷笼的看着他,又给她喂了几口。

霍重华路经她的卧房?

楚棠细一想,估计这还是个梦。她就像个在沙漠里迷路的人,狠狠喝了够才不再眼巴巴的盯着霍重华看,说来也是奇怪,她只是看他一眼,他竟然知道就她想要什么。

好奇怪的梦……

楚棠闻到一股淡淡的菊香,反正是做梦,她胆子也大,脑子混混沌沌之下,就往霍重华怀里钻了一钻,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喃喃道:“母……亲……”她声音极浅极轻,不注意的话,根本听不见。

第57章 梦里香

霍重华一只大掌撑着楚棠的后背,另一手持着杯盏悬在半空,整个人僵在了踏脚上,枉他自诩风流雅痞,这丫头却是将他当作她娘了……

灯厨里的小油灯添了玉簪气味的凝神香,浅浅幽幽的,很好闻,霍重华感觉到碰着楚棠身子的手掌已经有了细汗溢出。只要能出汗,那便是药丸子起作用了,康王府的东西果然都是非同凡响,不过想来这丫头也是命大,这一次只是寻常的疹子,并非天花。

霍重华一脸霜色的看了几眼菱花纹络的纱帐,这件事本来不需要他走一趟,可他却是不由自主的来了,沉吟了一口气,一低头就见扑在自己怀里的小丫头又往怀里拱了一拱,“母亲……”这样子竟像是奶猫儿在寻奶/吃……

霍重华俊朗的脸突然就蹭上了一层柿子红。

想他自幼开始,便是一无所有,故此无所畏惧,现如今多了一个‘女儿’?

“咳!”他自己都忍不住清咳了一声,这个臆想比奎老布置的默抄百遍论语还要来的恐怖。

手里拿着瓷杯,他不便将人放在榻上,本以为等楚棠药效上来,她能自己回到榻上睡觉去,谁料这丫头似乎在嗅什么味道,一张起了红疹的小脸在他小腹上蹭来蹭去,“母亲,棠儿想您,棠儿真的想您。”她仍是气若游丝,却起码能说出话了。

霍重华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快被逼疯了,弃了杯盏直接仍在了被褥上,就打算将人放倒,却在弯身时看见了楚棠眼角的泪珠子,映着烛火,颗颗晶莹。时光像是被定住,霍重华微愣,有什么奇妙的东西在他心头挠了一下。

母亲……这两个字于他而言,也是这天底下最为陌生的人,听说他一出生,那个女人就不在了,霍夫人能留他一条活路也算是开了恩。

霍重华将楚棠缓缓抱在榻上,看了她几眼,有些事他或许根本不应该知道,现在知道了,反倒是让他为难了。

“小丫头,不是每个人都有母亲的。”他说着,拉了薄衾给她盖上,确定已经开始退热,这才绕过晕倒在地上的墨随儿和墨巧儿,悄然从庄子里离开。

初秋的夜风微凉,却吹不散少年脸上的燥热。

*

翌日一早,墨随儿和墨巧儿醒来时,皆发现自己在地板上睡着了,忙是警觉的爬起查看楚棠的近况。楚棠这个时候已经醒了,只是身子有些虚,她神情呆滞的看着头顶的承尘,她昨夜又梦见霍重华了,甚至那股子淡淡的幽菊此刻仍旧可闻,楚棠粉白的唇角抽了抽,“备水,我要沐浴。”

墨随儿和墨巧儿见小姐大有好转,却也不敢大意,“小姐,您还是先用药吧,奴婢这就去厨子那里去取。”

楚棠不太想搭理自己的这两个没有眼力的贴身丫鬟,说来也怪,她梦里喝了几杯茶,醒来后竟也不渴。

墨随儿去了小厨房,墨巧儿扶了楚棠靠在大引枕上,轻衾上沾了汗,肯定算是要换下来的,墨巧儿这时发现一只茶杯,疑惑道:“小姐,您何时起榻喝水了?奴婢怎地一点也没察觉。”

楚棠的目光随意落在了墨巧儿手里的青瓷小茶杯上,那无力的眼神几乎是一瞬间就凝聚了,“……嗯,昨天夜里吧。”大概是梦游了,她这样说服了自己。

喝了药又是出了一身汗,墨巧儿想起一事来,“小姐,您身上的红疹子还没下去,胡太医交代过近几日不可沾水,奴婢用棉巾给您擦擦。”

楚棠并没有坚持非要沐浴,她还是在意自己身子的,墨随儿打了帘子进来,笑道:“小姐果真自有天佑,张姨娘那边,两位小少爷到现在还没退烧呢,咱们小姐却是能吃下一碗粥了。就是脸上的红疙瘩碍眼,这半个月断不能馋嘴,落下疤可就糟/蹋了小姐一张好容色了。”墨随儿上辈子也是极为在意楚棠的脸蛋,楚棠自己都觉得好笑,好像她时时刻刻光鲜亮丽就是墨随儿最开心的事。

墨巧儿道:“咱们小姐烧退了,张姨娘那头估计也快了。”说到这里,她突然压低了嗓音,:“小姐,现在楚家下面都传遍了,说是那对双生子身上的疹子是大夫人命人从乱葬岗带了死人用过的衣料在张姨娘小厨房做了手段,可咱们院子里干干净净的,您怎会染上?”

楚棠闻言,心头掠过一丝差异。

张氏就算在楚大爷跟前得宠,可长子楚宏还有几年就快弱冠了,两个年幼的庶子根本不足为惧,吴氏怎会冒了大风险将那对双生子至于死地?而且楚棠自己又怎会被波及?墨巧儿与墨随儿虽是下人,但与楚棠却是同吃同住,就算院子里有污秽的东西,也不可能仅仅是她一人染上。

“大房的事,你们几个休要搀和,还有两个月,就是姑母省亲的日子,也该回祖宅了。对了,傅姨娘现在是不是就在庄子里?”楚棠记得这座庄子就是几个月前她罚了傅姨娘反省的地方。

墨随儿点头,“哼!可不是么,昨个儿晚上,傅姨娘还想去张氏那里坐坐呢,真是脸皮厚的,咱们小姐在这里,她都不曾过来请安探望,还跑去大房妾室那里。张氏倒也没给她面子,直接以照顾两位小少爷为由,将傅姨娘避之门外。”

楚棠心里清楚,傅姨娘虽是可恶,可张氏才是人精,她不见傅姨娘不过是因为觉得此人不值得她掏心思罢了。张氏在下一盘棋,她十几年前未能嫁入楚家,可今后的事就说不准了。张氏出生并不寻常,也是家中嫡女,现如今以外室的身份入府,算是屈辱一身,不过她最大的成功不是赢得了楚大爷的欢心,而是生了一个好儿子----楚云慕。

*

两日后,楚宅派了人过来送药,实则是来打探消息的,获知楚棠和一对双生子都无恙,楚老太太和楚居盛都松了一口气,吴氏却是再也没有嚣张的气焰了。

主母心狠手辣,残害庶子的流言已经传了出去,而且事实也摆在众人眼前,张氏的双生子的确是险些就丧命了,吴氏就算是满腹憋屈,可无从可诉。

转眼又是几日后,楚棠身上的疹子基本上都尽数消了,脸上也未曾留下疤痕,渐渐的又被墨随儿养出了粉雕玉琢的娇态。到了傍晚就寝时,有人在门外敲了几声,却没有说话。墨随儿过去看了看,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油纸包着的点心,闻起来像是桂花糕的味道。

“真是奇怪,也不知是谁送来的?”墨随儿将纸包打来,又想给楚棠喂吃食,恨不能将她养圆了才甘心。

第58章 似无情

刚入夜,炉子里的火还在熠熠燃着。

少年一身鸦青色素面夹袍,半蹲着身子从药炉上倒了汤药出来,仔细封了炉子,这才端着托盘,还在两碗汤药里各放了一颗冰糖,屋廊下的微光将他笔直清瘦的背影拉的老长,犹如一道细细的光影。

门扇被人合上,床榻那头传来孩童的声音:“大哥,要抱抱。”

张氏身边的婆子上前接过汤药,笑道:“两位小少爷一醒了就吵着要见二少爷,姨娘也哄不住呢。”

楚云慕薄唇微动,没有接话,只是对着床榻上一对双生子,道:“你们两个好好歇着,过几天就能下地了,到时候我给你们抓麻雀玩。”入了秋,很快就要到麻雀到处飞的潇凉时候了。

一对双生子也改了楚姓,楚云海和楚云河,名字起的仓促,并无太大的深意,或许楚居盛从来就没将他们几人当作一回事吧?

“那好吧。”楚云海和楚云河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再缠着楚云慕。

这时张氏推门而入,她比楚居盛小了几岁,如今正是风韵犹存时,因着性子清冷,多半给人一种素雅稳妥之相。

“我有话要问。”楚云慕面色微凉。

张氏猜到了他的来意,眼神示意了老嬷嬷之后,就与楚云慕走出了屋子。楚云慕脚步轻快,似乎有些急切的想问什么。

步入张氏的寝房,他立在那里,孤立如竹,却是态度坚硬的,“母亲,你这次做的太过了,弟弟们尚小,经不起这等摧残,另外你怎么就拉上了六妹妹?她到底是二房的人,与楚家大房没有关系。”

张氏看着自己消瘦的儿子,有心疼,也有内疚,是她被楚居盛抛弃在先,这才致使楚云慕如今尴尬的身份。

张氏沉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棠姐儿暗中给过你好处,这件事我若不算计好了,又怎知老太太和大爷会当真寻了法子救你两个弟弟?棠姐儿是老太太的心肝肉,只有她也染上病,你的两个弟弟才能跟着得救,只是没想到大爷这次倒没令我失望。云慕,你也知道咱们母子四人如今的处境,我要是不用手段,大夫人还会想着法子责难于你,一想到你回了楚家就要在马房里做着下等人的活计,我这心就……疼啊。”

张氏抽泣了起来,她的长相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娇小,双肩忍不住的颤动着,可恨又可怜。

楚云慕抿唇,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过了一会,张氏叹道:“这件事一出,所有人都以为是大夫人做的,那么她最起码这阵子不会再为难你们兄弟几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们啊。至于棠姐儿……要怪就怪她生在了楚家。”

楚云慕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他现在无力改变一切,也改变不了。

楚云慕在林家族学住了几日,张氏也很想他,走过来想跟他亲近,却无意看见他手臂上的鞭痕,她像被激怒似的拉开楚云慕的长袖往上看去,竟然还有几道已经发紫的伤痕,触目惊心。

张氏的声音且微且颤:“是不是前几日马房里那些奴才干的?”她一字一字,嘴里吐着恨意。

十几年前,吴氏夺了本属于她的一切,现在她回来,吴氏还想迫害她的孩子!这万万不能。

楚云慕收回自己的手臂,往前迈了一步:“已经无碍,总之母亲今后不要做这等事了,你不是如愿以偿的进了楚家大门么?这今后还是消停一点吧。而且楚居盛这个男人并不是瞎子,你若再有下次,他保不定就能查出来!”

楚云慕言罢,头也没回就出了屋子,只留张氏一人垂泪至夜半,那些年掩藏的伤口被人一次又一次的揭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

第二日,楚棠在院子里闲走消食,她越过月洞门看见了一个熟悉却也陌生的面孔,这人也在看着她。

这时,楚棠突然知道昨晚给她送吃食的人是谁了。

是楚云慕!

他性子寡淡,看似无情,发迹后却没有为难楚家任何一个子嗣,甚至还拉了楚宏一把,至于百般为难过他的吴氏,也还是安安稳稳的在大夫人的位子上坐着。楚云慕此人是最令旁人看不透的。

“二哥哥!”楚棠眉眼倏然一弯,拎着翡翠撒花洋绉裙的裙摆就踏出的月洞门,身后的墨随儿和墨巧儿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幸好庄子里不似在楚家,不然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估计她二人又要扣月银了。

楚云慕似乎还是局促,本想看过一眼转身就走,可是楚棠已经朝着他跑了过来,样子很欢畅,她和楚家的其他人不一样,她总是爱笑的,笑的时候如冬日暖阳,照进他不曾温暖过的地方。

“你……好些了?”楚云慕问了一句,目光在楚棠脸上掠过后,就落在了一株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上,满树橘黄子的叶子,此景甚美。

楚棠以为楚云慕是来看那对双生子的,所以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也不奇怪,点头如捣蒜:“棠儿已经好了,要是祖母还不过来接棠儿,我就打算不回去了,还是住在庄子里舒坦,没有人压着我念书识字。”

楚云慕突然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少了几分疏离的样子。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楚云慕并不善于交流,尤其是和女孩儿。

楚棠一双大眼含笑的看着他,像是期盼什么,他想了想,又给她讲了一些楚湛在族学里的事情,还说先生夸了他书背的好,还有楷书练的也不错。

听到弟弟表现很好,楚棠心里自然很欣慰,不过她也记得楚云慕再过两年也会中举,到了那时候,他在楚家的待遇虽然好了些,但地位仍是不清不楚,他到底是不是楚居盛的骨血,楚棠也不能确定。

“二哥哥什么时候回去?”楚棠问道。

这时,铺着青石的小径上走来一人,这人看清了楚棠和楚云慕,先是微愣,而后干脆不知所谓的就径直走了过来,“这不是小姐么?妾身有阵子没瞧见你了。”

楚棠面上露出极为明显的厌恶,往楚云慕身侧一站,小声道:“二哥哥,这就是时常害我和湛儿的傅姨娘。”

她表达的如此直接坦白,却令楚云慕更为触动。

楚云慕没有避让开,他只是还不太习惯旁人的靠近,他深知楚家是个深水坑,二夫人早年就已经病故,想来六妹妹也是不易的。他自己原本在张氏前夫家中时,是家里的嫡长子,门第虽比不上楚家,可身份却摆在那里,同样也知道后院的魑魅魍魉,现如今他母亲也是楚家的妾,他不论站在哪个角度,都没有资格评判楚家。

在傅姨娘的眼里,楚棠一张婴儿肥的脸蛋实在没有威胁力,何况她急着回楚家,没来由的张嘴就道:“你又是谁?怎敢与楚家小姐攀亲带故的?”

很显然,傅姨娘还不知道楚云慕的身份,更不知道他将来会是怎样的飞黄腾达。

楚棠不说话,默默的看着傅姨娘自己往刀口上撞。

楚云慕天生有种不欲/与人接近的气场,他低头看着楚棠,跟她说:“六妹妹,我先回去了,你好生养着,那个……点心要是喜欢,我下回再给你带。”

有些人的心是纯粹的干净,你对他好,他也会对你好。楚云慕就是这种人。

楚棠笑了笑,两只丫髻因为她猛地点头,可爱的晃了一晃。

楚云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险些没被她逗笑,与楚棠打了招呼,便无视傅姨娘的存在,越过花坛子往外院走。

楚棠也是如此,不过她走之前,给傅姨娘丢下了一句话:“姨娘,多日未见,你这脸皮子怎地黄了?就连柳姨娘也不及了呢。”楚棠乐呵呵的双手朝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傅姨娘最在意的无非是她的一张脸,闻言后,双手捂脸,恨不能忙上回屋照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