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应该不早了。

他怎么还没过来?

那呼吸声随着楚棠彻底醒来后,愈发的引人注意,她细细一听,声音从净房传来的,伴有痛苦之色。

楚棠:“……”

她虽嫁了霍重华,上辈子也听闻过有关他的生平之事,但她似乎并不了解他,这人藏着太多事。她突然很好奇。

她起身往净房走去,因着时令微热,身上直着中衣,腰上的细带已然松开了,也不知道霍重华是不是又去办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伤了哪里?

净房里昏暗,光线微迷,霍重华正在关键时候,楚棠探头看进来时,他猛然间警觉的防备了一下,却突然……

楚棠:“……”她看清了他微红的脸,白色中衣松松垮垮,样子纨绔野性,她再往下看,顿时定住了。

楚棠愣了一息,顿时呼吸一簇,转身就走。

霍重华一个箭步上前,长臂圈住了她,一个牵引的动作就将她转了圈,让她面对着自己,捏着她的双手,低低沙哑道:“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在寝房外守夜的丫鬟听到了叫水的吩咐。

四爷和四奶奶自那日大婚之后,还是头一次夜间叫水,丫鬟婆子难免纳罕,原以为是四爷顾及四奶奶娇弱,看来还是没能忍下去。

丫鬟婆子提了热水在门外,霍重华没有让人进来,亲自提了水去净房,楚棠被他伺候好抱上榻,却是再也不想搭理他,也没力气打理他,昏昏沉沉睡下时,听到他在她耳边轻笑,“明日可以再试试。”阴郁已经不复可见。

楚棠:“……”

翌日一早,楚棠又被他叫醒,哄着她继续昨晚刚领悟到的新世界,楚棠抬手的力气也没了,霍重华为此说了一箩筐的情话。

等到日晒三杆,楚棠再次醒来,洗漱好走出屋子,挂在屋廊下的八哥就冲着她扑扇着翅膀,大叫:“糖(棠)心,糖(棠)心,糖(棠)心……”

满院子等着伺候四奶奶用饭的大小丫鬟各个低垂着脸看着自己的鞋面,楚棠却见众人面色通红。

墨随儿笑嘻嘻的端了大补汤过来:“四奶奶,四爷临走前交代过了,让您务必好生吃饭,他还说下了衙门回来要盘问奴婢们。”

楚棠揉了揉手腕,有些心累:“把那只鸟给我送到后罩房去,和小灰放在一处。”吵得头疼。

*

到了春末,正是新茶上来的时候。

霍重华这几年是他仕途上至关重要的时间段,楚棠也知他一路走到今日着实不易,几处铺子里的生意她便自己拦在身上,反正这也是她份内的事,瓷器铺子自是不必说,那是她喜欢的东西。

而这个时令的茶庄子是最美的,看着妙龄采茶女穿梭在绿野之间,别有一番趣味。不知道霍重华是弄巧成拙?还是他养着那一群采茶女,就是这么一个目的?

楚棠内心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管事婆子态度恭敬:“四奶奶,再过七八日,新茶就该采完了,今年收成不错,采茶女的数量倒是不够,以您看该不该再从周牙子手上买些处子过来?”

茶叶看似简单,其实最为讲究,除却泡茶的泉水,瓷器,火候,就是采茶的人也同样重要,上等的茶叶都是处子用唇采摘的,中途避免手碰。这种茶叶很受上层权贵追捧,价格斐然。

楚棠与霍重华提及过此事,他也从不饮诸如此类的‘贵’茶,楚棠道:“人手不够?改用手采,这个规矩就从今年开始改过来。”

管事婆子直接就应下了,似乎对楚棠的话十分听从。

从一处小径走过,有人盯着楚棠看。

管事婆子就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做活!”

楚棠顺势望了过去,那女子相貌清丽,眸中含泪,像是喜极而泣,又似乎悲色难掩。

楚棠:“把她叫过来。”她得问问怎么回事,她的茶园子里绝对不能出现迫害采茶女的事情发生,若无采茶女尽心尽责,待一场春风一扫,茶叶很快就老在了枝头。前期的培育很重要,而最为关键的环节就是采茶的过程,以三月到四月之间为最佳。

慕瑶被人领了过来,她看见楚棠的第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和主子长的太像了。

慕瑶是沈家的家生子,跟着顾柔到入京那年也才是个总角的小丫鬟,上回在顾柔面前说漏了嘴,康王竟没有弄死她,这已经是万幸了。

她的确不该在顾柔面前提及楚二爷的死。

可现在一切都迟了,再想回到主子身边,怕是没有机会了。

慕瑶:“奴婢慕瑶给四奶奶请安。”她尽量压制自己的情绪,可人一但有了情绪,是不容易克制的,否则怎会有那么多人失态?

楚棠觉得奇怪,这女子既不认识她,怎么好像盯着她看时,心事万千似得?

楚棠:“你哭什么?是这两个月太累了?我会让管事给你们加月银,只要好好替庄子里办事,我与四爷不会亏待了你们。”

庄子里的采茶女大多都是有卖身契的,比长工和寻常的茶农要稳妥的多,将来到了年纪,主子有权利决定她们的婚配。这些采茶女将来要想有个盼头,无疑是寻个好人家嫁了。

楚棠又见慕瑶年岁也不小了,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寻思着霍府的单身护院比比皆是……这事还得同霍重华商议一下。

慕瑶深得顾兰照顾,康王本来是给了她一个好前程,将她送给霍重华的,谁又知道霍重华是个三千春水,只饮一瓢的人呢!

后来的事,是她自己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慕瑶摇头落泪:“奴婢很好,让四奶奶操心了。”

主子走时,四奶奶还是个孩子,转眼已经嫁为人妇了,慕瑶庆幸当初霍重华没有收下她,不然她如何能面对四奶奶?

楚棠挥了挥手让她下去,婆子以为楚棠对慕瑶很感兴趣,道:“那姑娘是贵人送给四爷当侍寝丫头的,四爷是个喜清静人,就将她放在了茶院子里,倒是不曾让她伺候过。”

婆子这番话,是想给霍重华说好话。

不过,楚棠这下却是真的留意了,她又问:“贵人?哪个贵人?”

身在官场,暗地里有人送银子,送美人,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霍重华算是新贵,但不代表没有人想拉拢他。

这件事婆子也说不清,见楚棠脸色不太好看,顿时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忙道:“老奴这就不知情了,不过四爷身边素来干干净净,还从没有过谁。”

楚棠随意一扫视,就发现身边的人都低下了头,就是她要追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任何东西。到时候传到霍重华的耳朵里,还会以为她善妒了。

以霍重华将来的地位,要奉承他的人不在少数,她可管不了那么宽。

不过,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自画庄那日,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

本来李大夫有言,七日即可清毒,霍重华还是不放心,昨天晚上又让管事找了缰绳出来,说是有阵子没修身养性了。

楚棠昨夜才知道那绳子的用处!

她回到府上时,霍重华已经下衙了,另有陈晨和英娘在家中作客。

时令微暖,院子里的紫藤花树下,串串的紫藤花随风摇曳,隐在丛丛的绿叶中,诗意黯然,就是性子如男子的英娘也忍不住叹了句:“霍四爷这里可谓世外桃源,难怪朝廷中人多赞霍四爷是个会享受的人。”

一言至此,她又看了一眼楚棠,意味深长。

下人很快将酒馈布置好,英娘手中还握着刀,英气凛然,她以为楚棠一直盯着她拿把刀看,是害怕了,道:“抱歉,我刀不离身,已经习惯了。”

楚棠笑了笑:“嫂夫人不必客气,我就觉得这刀很好看。”

英娘一听到旁人赞她的刀,也来了兴致,跟楚棠说了好一会话。才察觉霍四奶奶虽相貌清媚,但也不是那种只会绣花扑蝶的女子。

霍重华给陈晨与英娘倒了酒,他自己也斟了一杯,轮到楚棠就没份了,让丫鬟给她端了一碗羊乳杏仁茶。

英娘在六扇门任职五六载,又因自幼习武,酒量大,性子也直,直接就问:“怎么?李大夫让你喝这东西?可是为了有孕?”

楚棠面色一晒,她总不能说上次去见画庄是为了讨要解药,从而方便她和霍重华之间的夫妻之事?!

楚棠又是艰难的点头,“嫂夫人要尝尝么?府上养了几只奶羊,嫂夫人若喜欢,我让人给你送过去一些。”

英娘二十六了,像她这么大的女子,孩子都该背《论语》了,她也急着怀上一胎,遂弃了白酒,也与楚棠一样,喝了羊乳杏仁茶。味道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不堪。

陈晨看上去体格彪悍,没几杯下肚就醉了。霍重华却是跟滴酒未沾似得,时不时给楚棠夹菜。

英娘看见了微愣住。

都是女子伺候夫君,给夫君布菜,像霍重华这种行径,说出去只会被人耻笑,是个惧内的,他怎么当着朝廷中人的面,直接就不顾及了?

英娘虽无出,但陈晨还没提过休妻一事,她一直以为陈晨算得上是个好夫君,与霍重华一比,她突然觉得陈晨……浑身上下也寻不出优点了。唯一的好处,就是不敢在外面胡来,不过大概也是因为旁的女子听到她的名声,不敢与陈晨靠近吧。

酒过三旬,楚棠实在吃不下了,霍重华一靠近她,呼出的热气都是带着酒味的,却不难闻,“不吃了?多吃些,你不是跟英捕头说,急着要孩子么?你这样的如何能生育?”他又捏了一把小细腰。

楚棠推开他,茶庄里的事压在心里,她都没彻底放下,不想同他纠缠,霍重华捏着她下巴,凑过来道:“今天第八天了。”

楚棠:“……”用不着他提醒。

陈晨和英娘用过晚饭,没逗留多久就离开了霍府,霍重华早早就让人备了洗澡水,楚棠手里捧在今年茶庄子里的新账目,霍重华从净房里出来,看见楚棠整个人融在一片烛火下,正认真的看着账本,双足赤/裸,圆润小巧,十分可爱。

他顿了一顿,走了过去,从背后靠上去,整个人笼罩住她,低低的笑:“都说娶妻要娶贤,我家夫人既是貌美如花,又是贤惠能干。”

又来调侃她!

楚棠还是没理他,手中账本却被他拿起,随手一抛,落在了藤椅下面。

人被腾空抱起,很快就扔在被褥上,霍重华今天的样子,与大婚之前别无两样,她开始相信自己中毒的事是真的了。

眼看着霍重华覆了过来,楚棠抬脚就抵在他胸口,“等一下!”

霍重华挠了挠她的脚底:“还等什么?你不想要孩子了!”

楚棠:“……我有话要问你!”她真怕还不及开口,就被他制服了,没忍住在他的胸口上连踹了几脚。

这过这点力道实在造不成任何伤害。

霍重华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夫人凶悍,为夫甚惧。说吧,什么事?为夫洗耳恭听。”

楚棠心道:幸好将咕噜送到后罩房里去了,不然……明日一早,阖府上下全知道她是个彪悍的女子了!

楚棠:“茶园子里是不是有个叫慕烟的女子?”

霍重华眼底一抹诡谲一闪而逝,楚棠就怕他忽悠,一直盯着他眼睛看。只不过霍重华太善于隐藏,她没来得及琢磨,这人顺势就压了下来。

不轻不重的力道,不至于当真压着她,也不会让她跑了。

霍重华:“夫人今天去茶园子是为了这事?我还以为真娶了一个贤妻呢。原来是去调查我了。”

又来跟她揶揄!

楚棠撇开脸,不想和他亲密,他的吻却落在了耳垂处,更是敏感了。

楚棠:“是谁送给你的?我瞧着那姑娘生的俊俏,不如接回府?”

霍重华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了,干脆以唇封住,不再让她说话。

楚棠被折腾的累了,就听到霍重华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生孩子是大事,其他的不要操心!”

……

次日一早,天光微明。

楚棠在一阵阵巨浪中转醒,菱花纹络的纱帐中,霍重华的脸就在眼前晃动,妖冶且野性,同时又是风流痞雅的俊美。他冲着自己笑。

怎么还在……?

楚棠一想起昨晚,顿时羞涩难耐,这厢无论霍重华如何挑逗,她也不配合了,经绷着一张小脸,看着外头隐约露出的日光,咬唇不语。

霍重华喜欢征服,也擅长征服,昨夜一切都是按着他的步调来的,小妻子过了一夜又不认账了,他便想法设法让她服输,试了一会,见她仍旧一声不吭,粉唇被咬的发白,终于还是没忍心太过火。

今日虽不用早朝,霍重华上衙的时辰不能耽搁了,大婚以来,楚棠还从未伺候过他洗漱穿衣,就算她想伺候,也没那个本事了。

丫鬟门静悄悄的鱼贯而入,将换下的被褥拿出之后,又悄然合上了门扉。

楚棠只记得睡着之前,霍重华交代了一句:“仔细伺候着,若有可疑之人靠近四奶奶,一律告之我!”

可疑之人?

他到底在防备什么?

楚棠睡到晌午才起来,沐浴后直接用了午饭,墨随儿和墨巧儿近身伺候着,另有几个丫鬟婆子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她突然在想,昨日她在茶庄里看到慕瑶一事,霍重华肯定也知情。

她是不是又多事了?还是真的疑心太重?怎么都觉得哪里有问题。

下午,楚家小厮送了一份书信过来,说是有人寄给楚棠的,霍宅的下人见信是从楚家拿过来的,便没有挡下,直接递到了楚棠面前。

楚棠时常会处理一些生意上的文书,便随手打开了信笺,却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她突然合上信封,镇静了一会,再度打开去看了清楚。

“你母亲还活在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字奉上----补充点营养,霍四婚后的日子,作者君表示已经体力透支。(捂脸)

第112章 夜寐

楚棠在紫藤花树下一个人坐了良久。

母亲过世的时候,她是亲眼看到的。目睹了小殓,入棺的过程,她记得十分清楚,那还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就连树头的鸟儿也叫的格外欢快,除了她与楚湛之外,旁人的脸上看不到悲色。她一直以为大人和孩子表发的悲伤的方式不同。

母亲的脸,印象中早就模糊了。

十年过去了。

不,加上上辈子,她已经记不得多少年了,如今早就习惯了母亲不在的日子。

突然,有人告诉她,母亲还活在世上!

她到底该喜,该怒,还是悲?

一番沉静,楚棠将送信的小厮叫了过来,查到楚家家丁身上时,线索不了了之。

楚家收信的家丁,道:“大小姐,小的也是今日在门闩子上瞧见的,上头写着您的名字,小的便就送了过去,到底是谁寄的信,小的也不知。”

明知母亲不可能还活着,她还是存了一份念想的。

楚棠兀自傻笑,她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傻到听信一句没来由的话?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家丁刚转身要走,楚棠又叫住了他,许是心里存了侥幸,又或者给自己一个相信的理由,她道:“再有下次,书信直接送到我面前来!”

家丁应下:“好嘞,小的知道了。大小姐放心,今后要是再有您的书信,小的即刻送过来。”

手中的信笺滚烫如烧红的铁,楚棠每看一次,心都会猛地跳一下,她将书信收好,等着霍重华回来,让他过目,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他是个有主意的人,楚棠这一刻只想信他。

信任是一种极为奇怪的东西,一般只会交付给自己最为亲密的人,但一旦失去,便再也没有机会挽回。

此时此刻,她从未想过有哪一日会对他失去信任。

傍晚之前风起云卷,乌云遮日,轰天的雷鸣引来一阵暴雨。

霍重华寻常都是骑马去衙门,这一日大雨倾盆,就乘坐了与他同科的探花郎黄信之的马车,其实黄信之并不顺路,只是在宫门外偶遇,强烈主动要求送霍重华一程。

因为康王之故,黄信之有意与霍重华走近,他本以为霍重华看在自己送了他一趟的份上,霍重华最起码会邀他入宅小坐一会,没成想霍府的下人撑了雨伞过来恭迎霍重华时,他只丢下淡淡一句:“多谢黄大人了。”

霍重华大步迈入府门,绯红色官袍浸湿了在雨中,成了深红色。

黄信之:“……”都说霍重华处事圆滑,他这日算是中邪了。

楚棠在垂花门处等了片刻,果然就见霍重华这个时辰差不多该回来了。

她心急,迫不及待想与他说母亲的事。

霍重华从小厮手里夺过雨伞,大步而来,长臂将楚棠拦进怀里:“谁让你出来的!这么大的雨,休要有下次!”

楚棠被他夹在胳肢窝下,一手揪着他的衣角,笑容灿烂的看着他:“我有话要对你说!”

霍重华显然不吃这一套:“有什么话非得一进门就说!”

二人走上回廊,霍重华将雨伞递给下人,给楚棠拍了拍发髻上的水珠子:“别告诉我,你这么快就怀上了?”

楚棠:“……除了生孩子,就不能其他事么?”好端端的心情全被他一句话给熄灭了。

屋子里已经燃了烛,楚棠身上并没有淋湿,霍重华的半边身子却是湿透了,他随手褪下官袍,身上只着中衣,开口就道:“你表哥这次立了大功,王大人有意提拔他去金陵府任职,等他在江南制造局的任期一满就能去上任了。”

金陵原为帝都,物资充裕,富庶民安,若在金陵能长任下去,不比在京城差。毕竟京城龙蛇混杂,多是权贵,想爬上去着实不易。况且金陵又是沈岳的老家,人情来往上面又会多一层助力。

楚棠笑道:“那真是太好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来信还说,十分念着表哥呢。”

一口一声‘表哥’,说的真好听。

霍重华自诩不是一个沉迷女/色之人,在楚棠之前,他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无非是随意找一个适合的女子,成婚生子,淡漠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