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很特别。

那时候的她,中文一字不会,爱结交华人。

我是她的中文老师。

那时我刚到美国不久,靠可怜的奖学金度日。

我不会要胡欣给我的钱。

而她姚露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我和她做朋友,原本只想着各取所需。不料她这人难以应付,她对我太好,我吃不消,最后只得交付真心。

我们,彼此都是唯一的朋友。

至于姚谦墨——

这人我与他不熟。见过几次。

第一次照面是在开学典礼,我刚做完新生代表讲话,下台便被一个趾高气昂的人拦住。

那人用中文说,“你好,我叫姚谦墨。”

我用中文回,“麻烦让让路。”

“姚谦墨,法学院高材生,同梯次学生中第一个拿到JSD学位的奇才。”

我从当时和我合租一间公寓的露西那里得知。

我听露西这么说,只是点了点头,不做评价。

虽然惊讶于含金量极高的JSD学位被一个第一眼看起来有些痞气的男人获得,但是我对这位姚谦墨,依旧是没多少兴趣。

然后露西说:“他是我哥哥。而且他等会儿会来看我。”

我听了差点便有些犯晕,弄不懂这人生际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了?没事吧?”露西慌忙地上前扶我。

然后我就真的晕了。

那时候我水土不服的严重,加上打工回来淋了雨,感冒发烧脱水一齐来,我硬撑了一晚,想着第二天是周末,可以在家睡一觉,也就没太在意。

而对自己身体这么大意的后果便是,我在医院住了一星期。在中餐馆打工赚来的钱全部付了医药费,还不够。

送我去医院的正是这位姚谦墨。那时候他打横抱着我跑,我抬头看他焦急的样子,这个长相俊美的有些邪气的男人,着急的时候眼神很沉的怖人,我的额头不经意磕在他尖利的下巴颌上,模糊地痛。

我和姚谦墨之间的交际仅限于此。姚谦墨这人,天生有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俊俏脸孔,这是我至今还记得他的主要原因。

姚露西有看价格不看菜色的习惯。

这个女人,永远这么活力十足。

我只点了一杯拿铁。

露西问我:“你回国准备干些什么?”

“我还没想好。”

我其实早就想好了,可是有姚谦墨这个外人在场,我不便多说。

“去环球集团吧!我可以求托尼优先聘用你,薪水优待。”露西建议。

我笑,不说话。

作为我唯一的朋友,露西当然知道我的沉默,便是拒绝。

托尼是露西的未婚夫。四五十岁。我在财经杂志上见过他几次,在与露西约吃饭的时候也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虽然不得不承认这个老男人有魅力到足以令人猜不出他的年纪,可是露西选择和他在一起,我还是很意外。

我曾问过露西为什么选择托尼。虽然托尼是个颇有风情,但毕竟露西条件很好,没必要跟着一个比自己年纪大这么多的男人。

露西却说:“我从小过着没有父亲的生活,有点恋父情节并不奇怪。”

“林为零从不靠男人。更何况…那还是你的男人。”

我喝一口拿铁,看着露西答道。

这样说似乎引得露西不高兴,可是我没办法。我不懂得怎么逗人开心。

我真的把她当朋友,也就更不会说一些违心的话。

我试着转移话题,便问露西:“我想尽快找套房子,从酒店搬出去。你有什么好介绍?”

露西还在计较着我拒绝进入环球的事,她没有搭理我。

“你要什么样的房子?”姚谦墨接了我的话。

“简单点。离滨海金融中心近点。交通要方便。”

“我有一套公寓想要转租。户型不错,要不要抽空去看看?”他说,面带笑意。

接近凌晨我才被放归房间。

露西是话很多的人。

她对我短暂的不满转眼间就消失殆尽。

她的思维跳跃,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

乐此不疲,且不需要太过认真的听众。

我只要适时“嗯。”“是吗?”或者摇头点头就足够。

露西的插科打诨,维持到她哥哥姚谦墨离开。

姚谦墨那时候接了个电话,刚开始用英文,看我们一眼,突然又转成日文。

有些蹊跷。

露西听不听得懂日文我不知道,我倒是听得一句不落。

“我现在不方便过去。”

“那好吧。你先回去。你有我家备用钥匙吧?”

“谢谢亲爱的。”

不知他这是要去赴哪位佳人之约。

我看着他挂电话后匆匆离去的身影,有些好奇。

姚谦墨离开,方便我打开话匣子:“我几天后要去恒盛面试。”

露西拄着头,胳膊肘支在桌上,挑眉看我,沉默片刻,说:“你考虑清楚了?”

我点头,然后低头喝咖啡。

咖啡已经冷了。冷咖啡,即使再甜也很涩人。

露西耸耸肩,“你都想好了,我还能说什么?”

她一直反对我进恒盛。之前我就把自己和恒盛的关系挑明了跟她讲,她虽然单纯,可人和人之间的那些个尔虞我诈,该知道的也都知道。

我进入恒盛,并没有考虑有没有胜算的问题。我只是单纯的觉得,不试一试,不甘心。

“祝我成功?”

我举杯,那杯冷掉的拿铁忍着反胃灌进嘴里。

她也举杯。

红酒,颜色很适合我现在的心情。

红酒的红,是代表“掠夺”的颜色。

所谓面试

我特地选了一身阿玛尼的黑色套装。

想要给面试官一个好印象。

阿玛尼这个牌子其实不适合女人穿。挑剔的制式,精简的剪裁,很容易把人的锋芒掩去。

我在酒店的穿衣镜前反复看着一身黑色阿玛尼的自己。

很满意。

眼睛里的锋芒,配上一身霸气却又勾勒出女性线条的黑色,卷发自然带出的妩媚,两厢中和。天衣无缝。

一个女人,一个聪明且厉害的女人。

“林小姐,以你的资历,完全可以在华尔街谋得高位。你为什么会选择回国发展?”

我笑了,看着面前这位面试官。

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我以为,能坐上恒盛首席操盘手的,必定是个见过大风大雨的老辣角色。

面前这张清雅的年轻面孔,眼睛却隐隐藏着睿智。

“睿智”这个用来形容年迈智者的词,用在他身上,丝毫不给人突兀感。

越是这种公式化看似毫无创新的问题越难回答。答不到点上,会显得自己很没脑子;答过头了,又会显得跳脱。

“如果我说,我要爬上恒盛的至高位。您信吗?”

听我开这么嚣张的玩笑,那双眼睛里一丝诧异一闪而过。这个人的唇角扬起了一点弧度,不明显,但足够我看清。

他在笑我不自量力。

我不否认自己确实有些不自量力。可是我喜欢这种预测不到结局的商场游戏。我有勇气,不怕粉身碎骨。

当然,这一点这个人不会明白。虽然他很精明,可惜他不是我。

不是林为零。

除去开头一段小小插曲,整个面试过程很顺利。

结束时,他站起来,“恭喜,林小姐。”

我们握手。

我带着自己的履历离开,却被他叫住。

“林小姐不问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有点急切,挽留什么,试探什么。我不太清楚。

“李牧晨先生,久仰大名。”

我回过头,笑得有点无奈。

有哪个在金融市场混饭吃的人会不知道他李牧晨?!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脸“噌”地红了。

我从没见男人脸红,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而这一脸红,他之前给我的高位者的印象,瞬间崩塌。

财务部分给我一个办公室,不大,可以看到外边的街景。

看着写着我名字的金属模板出现在门上,我突然有种恍惚的感觉。

呆在安静的办公室,许久,我的心脏在静默中渐渐升出一丝恐惧。

进恒盛,我也害怕。

怕在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之前就被人识破身份,遣出公司。

或许我该换个名字?——

我这么思忖着。

可是转念一想,我摇摇头:这又不是拍警匪剧,难不成要我弄个假身份,捏造另一个我出来?

我笑了笑。

之前在美国的时候太压抑了。很少笑。其实像现在这样笑笑也好。

苦涩的,不甘的,沉重的,哭不出来,笑出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