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直到此刻她才有暇感激这个人。感激他让自己幸免于难,感激他第一时间给妈妈做了抢救,更感谢他二话没说就一起来了医院,陪在身旁。

颜苏在她身旁坐下,想了想,问:“想聊聊吗?”

方若好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点完头却又后悔,抬眼看着颜苏神色复杂。

颜苏笑了,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近了几分:“明白了。那就不聊,休息一下吧。”

他的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拍了拍,像主人在安抚小狗。

可不知为什么,从他手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就这样驱散了体内的森寒。方若好情不自禁地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明明不打算聊天,可倾诉的匣子却不知不觉地打开了。

“我的生日是正月初五,爸爸从来不来,妈妈说因为那天是迎财神日,对经商的爸爸来说很重要。我想,那我就过阳历生日吧。阳历生日是2月14号,情人节。但每次,爸爸都会提早一天来看我。”

小时候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有了答案。

正月初五,是在过年,要跟正式的家人在一起。

情人节,为了避嫌,更要跟妻子在一起。

手术中的警示灯映在方若好的眼睛里,在依稀的水光中荡漾。

“妈妈从不要求我好好读书,我也很没心没肺地玩,到了初一后,成绩下降了。可妈妈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她说无所谓的,女孩子嘛,随便念念然后嫁人就可以了。反正家里不缺钱,不需要我奋发图强。”

因为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母凭子贵的幻想破灭。又因为婚生的那个女儿美貌过人,成绩卓越,怎么看都比自家这个优秀,所以就死了去争的念头。

县城的缓慢节奏,便利店的懒散氛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消蚀着罗娟本就不多的野心和智商,就此认了命。

“有一天,我在路上看见一个老太太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小男孩哭闹挣扎得很厉害,老太太抱不住他,只好放下来。我觉得眼熟,想起他好像是语文老师的儿子,就冲过去质问老太太。当时路上好些人都围了过来,老太太就逃走了。我救了小男孩,送他回学校。”

那是她跟陌北老师羁绊的开始。因为这份救子之恩,贺陌北开始对她额外关照。发现她懵懂无知,对自己的未来全无规划后,便用师长的身份进行劝导和纠正。

一个人在成长期中,遇到一个成熟的、睿智的、慷慨的长辈,有多重要呢?

贺陌北的出现,填补了父亲一栏的空缺。

颜苏听到这里目光微动,神色变得十分复杂。然而方若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发觉。

“有一天老师给我放了一部电影,叫做《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面有句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那部电影可谓是她自身意识觉醒的开始。

松子的某一部分,跟她、跟妈妈,竟然是重叠的。爱情是背叛,亲情是讨好,善良是无知,浑浑噩噩的一生。

十三岁的方若好,瞪大眼睛望着屏幕里那个嘴巴夸张撅起的女性,发自内心地战栗。

“女人的青春、美貌、钱,都可能失去。但教育永远都是你的一部分。教育能够转变人的毕生。”贺陌北如此对她说。

于是她一改之前的懒散,开始认真学习,尝到了学习带来的快乐。那种制定目标,拥有梦想,然后一步一步去实现的过程,原来又煎熬又美妙。

后来她才知道那句话并非老师原创,而是一个叫邓文迪的女人说的。

再后来,得知自己是非婚生之女后,对这句话又有了新的体会。

她像溺水之人,拼命抓着教育的稻草,希望能够改变命运,不至于如松子般悲剧一生。然而,现实却给了她重重的嘲笑。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方若好靠在颜苏肩上,凝望着手术灯,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只要妈妈能平安,我……愿意转学。”

她不争了。

她不想了。

她不那么固执任性异想天开了。

在轻稚弱小的十五岁,她选择向命运妥协。

只要妈妈能没事。

***

“海州刘子固,十五岁时,至盖省其舅。见杂货肆中一女子,姣丽无双,心爱好之……”

十年后的方若好捧着《聊斋》,坐在病房煦暖的阳光里,念书给罗娟听。

十年了,罗娟一直躺在这里,没有知觉。

就在她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她的平安时,命运却摇晃着戏弄的爪子,它说——不,我不同意。

***

罗娟的手术没有成功。一块花盆碎片卡在了她的大脑深处,手术无法顺利取出。

四个小时后,护士们将她推出手术室,换到了加护病房。

医生告诉方若好,未能脱离危险期,能否清醒是未知数,并委婉地提醒她赶紧缴纳相关费用。

颜苏来得匆忙,没带钱。而罗娟的衣物里,没有钱包,想必是抢救途中遗失了。

幸好贺陌北及时出现,但作为一个刚转校的新老师,他也没多少钱,还要养家,因此堪堪刷了五千块押金后信用卡就爆了。

面对老师为难的脸,方若好连忙说:“没关系老师,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妈妈的存折放在哪,我回家取。”

颜苏说:“我陪你去?”

“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你快回家吧。”方若好看了眼他的黑色手表,17点半,赶得及在天黑前到家。

可当她熬了两小时的车程回到县里,看见的却是一片狼藉的家。原来有小流氓知道罗娟今天进城,趁家中没人洗劫了便利店,并把屋子里值钱的东西也一扫而空。警察勘察完后,例行劝慰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天彻底黑了下去,方若好坐在凌乱不堪的地板上,想着这一天先后发生的事情,隐隐然感到绝望。

眼泪已在医院等待时流干了。此刻两只眼睛又酸又涩,挤不出任何水分来。

她翻查了一下抽屉,存折果然没了,一起失踪的还有一匣子的珠宝首饰。也就是说,屋漏偏遇连夜雨,家里一分钱都找不到,而医院那边,妈妈还等着她拿钱救命。

都是她的错吧?

如果不是她非要去一中学习,妈妈不用进城找她,不会发生争吵,就不会摔下楼梯,更不会离开家,家里就不会失窃……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没有遵守规则,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现在,惩罚来了。

方若好一遍遍地想: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怎么才能弄到钱?怎么才能救妈妈?

对了!

方如优叫的救护车,说是爸爸的资源,那么,妈妈进院的事爸爸会知道吧?

心中突然升起希望,她摇摇晃晃起身,走到壁挂式电话旁,摘下话筒,用手指按下数字键。

1、3、9……

停住。

干涩的眼眶仿佛就要裂开,疼得她浑身战栗。

深吸口气,再开始。

1、3、9……

再次停住。

别这样,若好,想一想妈妈,想一想现在的境遇,除了求那个人,你别无他法。他欠你们的,他应该在这种时候出来承担责任,履行应尽的义务。

方若好用手狠狠揉了把自己的脸,咬牙一口气按下了139010XXXXX的号码。

漫长的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远的嘟嘟声后,终于传来那个人熟悉又疏远的声音:“别再骚扰我了,不是说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么?你……”

“爸爸。”方若好轻轻开口。

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了几秒钟后,变得磕磕巴巴:“若、若好?有事?”

爸爸……竟然还不知道妈妈出事,方如优没有告诉他?!

方若好紧紧地握着话筒,鼓足勇气开了口:“您……能借我点钱吗?”

***

两个小时后,方若好坐着末班车回到市内,坐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等着方显成。

来往的客人非富即贵,连服务生都看起来高人一等。偶尔路过时,他们会打量方若好,她朴素廉价的校服,和过于轻稚的年纪,跟这个地方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一名服务生礼貌地给她续了杯水。方若好连忙道谢。

服务生说:“你可以提供要等的客人的姓名,我帮你电话联系。”

“不用了,他说他很快到。”她只能这么回答。事实是,方显成说让她到这家酒店等着他外,根本没约几点。

电话中,他太慌乱,而她太卑微。

方若好又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抬头看墙壁上的挂钟,马上就0点了。那个人……又说谎了吧?

打从自己小时候,他就老说谎。说会回来陪她过生日,结果没来;说会出席她的家长会,结果没有来;说要带她去迪斯尼,结果拖着拖着也拖没了。他总是那样的,一次次地骗她和骗她妈妈。

所以这一次,肯定也是骗人的。

方若好咬着下唇,握杯的手瑟瑟发抖。因为愤怒,更因为憎恨。

午夜的钟声当当当当响了起来,她再也等不下去,决定先回医院。快要出转门时,一人夹着个包匆匆跑进来,看见她,眼睛一亮:“若好!”

方若好停步,眼神里是浓浓的失望。

这个人,当然不是方显成。而是他的秘书小钟。

小钟快步走到她面前,把手里的包递到她面前:“对不起,来迟了。方总说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璀璨的大堂灯光下,少女的脸看起来很是苍白,眼神飘忽。

小钟皱了皱眉,“那个,方总有事来不了。所以,他说这钱你先拿着,一时间也没太多现金……”

“妈妈、妈妈……生死未卜。他、他不跟我一起去看看么?”方若好终于明白了为何在她明确告诉爸爸妈妈在医院后,爸爸仍将她约在这里见面。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去医院看罗娟。

因为害怕转账会被查到,所以给付现金么?

方若好看着近在咫尺的帆布包,突然一把抓过,用力朝墙上掷去。

包撞到墙上,链子崩开了,里面鲜红的钱币呼啦啦飞出来,飘了一地。

场景几乎称得上壮观。

☆、第 14 章

尽管已是半夜,大堂里人不多,但值班的前台和门童,还是震惊地看到了这一幕。

小钟十分慌张地看着围观的人,再瞪着方若好:“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不想要了。”方若好轻轻回答,径自从他身旁走过,推开转门走了出去。

“喂,你等等!那个……”小钟着急。

方若好走出转门后回头看了一眼,小钟在手忙脚乱地蹲着捡钱。

从某方面来说,那些钱比她重要。所以,对方不急着出来拖住她,而是先把地上的钱捡起来。

是啊,钱明明那么重要。

可以让她舒舒服服地完成学业;可以救妈妈的命。还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的成为别人的情妇,生下没名没分的孩子。

钱那么那么重要。

可是——

十五岁的方若好咬紧牙关,双目赤红地抬头看向外面街道上的灯。

有多重要,就有多屈辱。

太屈辱了。

根本无法承受。

***

十年后的方若好,坐在病床前,想起当年的一幕,感慨万千。

年轻真好。那么那么勇敢。

又也许,是因为有老师和颜苏的存在,所以无所畏惧。

她不是孤身一人。她有师长,有朋友,还有少年倔强的傲骨和勇气。

于是朝命运发起冲击,想力挽狂澜,想做个英雄,顶天立地。

可是……后来呢?

方若好深吸口气,按下心头万千思绪,然后将书翻过去,继续念《阿绣》。所有的聊斋故事里,罗娟最喜欢的就是《阿绣》。故事讲的是一只狐女爱慕书生,假扮书生的意中人阿绣与之欢好,书生后来知道了真相,吓得够呛,狐女便悄然离去,施展神力把真正的阿绣从困境中救出,送回到书生身旁,笑着祝福了他们,并一直暗中庇护着书生和阿绣。

方若好觉得这真是无比讽刺。不过,也许人类喜欢的往往是自己缺失和做不到的。罗娟身为第三者,无法成全方显成和沈如烟,所以只能往虚幻的故事中寻找慰寄。

“我感汝两人诚,故时复一至,今去矣……三年后,绝不复来。”方若好合上书,望着病床上神态安详的仿佛只是睡着了的罗娟,眼瞳深深,“狐女最终走了,离开了书生和阿绣,所以,你也离开了,是么?”

病房内安安静静,悄寂无声。

方若好自嘲地笑笑,起身收拾背包准备走人。

有些事情无论多么悲痛,一旦习惯,就会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她现在已不再是软弱无力的15岁。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主治医生李鸣东走进来对她说:“方小姐,你来得正好,关于罗女士的病情,有新进展,请跟我到办公室详谈。”

一语如钟,敲得心扉一阵震荡。

很难描述这一瞬,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忐忑多一些。

方若好连忙跟着李医生去办公室。李鸣东大致介绍了一下,就是国外有一种新型脑部微创技术,可以取出罗娟脑部的碎片,并通过正电子发射断层成像技术帮助大脑恢复意识。但因为是新进技术,所以风险也很高,如果失败,会造成病人提前死亡。

“成功率有多少?”方若好问。

李鸣东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10%。”

果然,她的人生就没有过真正的好消息,伴随着好运来的,总是巨大的风险。

“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考虑好了给我电话。”李鸣东起身送客。

方若好有些僵硬地起身,双脚犹如走在棉花上,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手刚触及门把,有个人正好也由外往内进来,视线相对,不真实的世界立刻又虚幻了几分。

站在门外的,竟是一身白大褂的颜苏!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方若好木然地想着。

虽然她知道颜苏后来在国外学的医科成了医生,也知道他回来了。但会在这所郊区的私立医院撞见,还是非常意外的。

看一眼对方胸口的吊牌,证实无误,确实隶属于这家医院。

如果是回国就业的话,以他家的背景,不是应该去公立三级甲等医院么?

李鸣东看到颜苏,立刻出来迎接:“颜医生,你来了。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从国外聘请回来的神经外科专家,就是他来为罗女士进行那个复创手术。”

视线中,颜苏的目光既熟悉又陌生,望着她,望定她,最后,伸出手来:“虽然几率很低,但我觉得值得一试。”

停一停,又补充:“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信任他吗?

方若好于此刻想起十年前他陪自己在校门外坐了一夜,演讲前夕借给她的那台笔记本电脑,送罗娟进手术室后长椅上的牛奶和肩膀,还有后面那块碎裂的红水鬼手表……

那是她在青春期收到的来自他人最温暖的赐予。

这份温暖在她骨子里扎了根,以至于虽然过去了这么久,都不曾忘记。

而此刻,这个人又站在了她面前,再次朝她伸出了援助之手……沧海桑田,水去云回,时光仿佛回溯到她的十五岁——

站在一无所知的世界里,遇见穿红衣的他。

***

“我把房子交给中介挂牌出售了。”两天后,方若好一大早就来到学校,告诉贺陌北自己的决定。

贺陌北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这确实是个办法。但是……来得及吗?”

“中介会先给我一部分钱,然后他们找买家,这样除了中介费,他们还能赚到所有的差价。不用担心,三天内就放款。现在就看医院那能不能再拖三天了。”

贺陌北有些惊讶地看着方若好。即使遭遇了那样的巨变,她却没有被击垮,精神反而更加亢奋,逻辑清晰行为明确,完全不像同龄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