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就更想帮助这样的孩子:“老师这还有点钱……”

“不用。医院肯定会通融的。”方若好嘲讽地笑了——是方如优打的救护电话,能第一时间送入手术室,安排上最好的主刀医生,如此人脉塞进去的病人,她不信会被轻易地赶出来。

“那么,还有什么需要老师帮忙的吗?”

方若好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了。我去考试了。”

今天,是期中考的第一天。

方若好特地赶在第一门考试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然后强迫自己睡了一觉,精神饱满地赶过来考试。这份毅力,令大人都为之肃然起敬。

因此,她离开后,办公室里其他的任课老师们都震惊地围了过来:“她就是妈妈在学校出事的那个学生啊?这样了还来考试?”

“她家没别的大人了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没有?怎么让个小孩自己忙活?”

“真可怜啊,这么小要承受这么多……”

纷杂的议论声中,贺陌北低头看着自己的任课笔记,看着封面上名字里的“贺”字,百感交集。

有时候,人类需要承担更多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无法选择出身。

他拿起一旁未拆封的试卷袋走出去。

铃声响了起来,考试开始了。

***

颜苏在考场中看见方若好,松了口气,眨眨眼睛说:“你可算来了。好担心呀。”

“担心没人可抄吗?”

“是呀,说好了考试罩着我的。靠你了,同桌。”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担心不是指考试,又因为如此默契而心生愉悦。

在整理文具的间隙里,颜苏忽然说:“你知道吗?学校那个台阶,十年来先后发生了26起事故呢,且多集中在这三年。”

方若好怔了怔,什么意思?

“弯道设计不合理,且年久失修,不过因为短,大多受伤不重,因此也一直没有得到重视。”颜苏说到这里,双目灿灿地看着她,“山穷水尽时,记得勒索学校。”

这也可以么……方若好无语。

这时贺陌北拿着试卷进来了。她便没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两天考试一晃而过。方若好每天学校医院两头跑,第三天,中介还是没有打款,她只好回了趟家。

负责对接的中介小哥一脸愁眉不展:“我们也不想毁约,谁知公司资金流突然会出现问题?我们也想早点得到你的房子好卖出去,成交了我才能赚到佣金和奖金呀。”

“当初签约时你们信誓旦旦保证可以,我才选择你们家的。”

“事实是,除了我们家,也没有别的小公司能提前支付房款呀。”中介见苦情牌无效,便开始耍赖扯皮。

方若好忽然发现,自己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她握紧了双手,才不至于露出绝望的表情:“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办?”

“我们会尽快找卖家,让卖家先支付你一笔钱……”

“多久?”

“这个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咱们小县城房屋置换率低,经济也不是很景气……”

“我家还带了底商,位处四通八达的闹市。”

“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我们当时也不会跟你签。但是小妹妹,买房卖房真讲缘分的,机缘不到,我也很愁啊!”

“那我就不能独家授权给你们了。”

“随便你。”

谈判至此彻底宣告破裂。

方若好走出中介公司时,再次感到身体发冷。人生还能多倒霉呢?又或者说,倒霉是常态,幸运才是罕见物?

晚上再回医院时,就发现妈妈被推出加护病房,扔在了走廊上。

护士为难地对她说:“医院病房紧张,你们又一直拖欠费用。所以就先让更有需要的病人住进去了。你想办法尽快补上钱,否则,就只能送回家了……”

方若好听了这话,只觉呼吸艰难,不得不抓紧床柱才能保持站立。

护士狠起心肠扭头离开。

走廊灯光昏黄,还有好几张同样因为没钱而被送到这里的病床。有的有家属陪伴,有的没有。但谁也没有她这般年轻。他们好奇而疲惫地打量着她,却无人过来询问。贫困的土壤里,同情心无法发芽。

☆、第 15 章

方若好注视着带着呼吸机的罗娟,忍不住想:若是那晚拿了爸爸的钱……

这个想法刚开了个头,就被她生生压住了。

不,不要!我不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那样只是浪费时间。我要想一想,接下去该怎么办。肯定还有解决的办法的。肯定有!

脑海里忽又闪过颜苏的那句玩笑话:“山穷水尽时,记得勒索学校。”

真要这么做么?

可是,如果真要勒索的话,与其勒索无辜的学校,不如勒索……爸爸。

方若好眼睛一亮。

首先,方显成不敢让沈如嫣知道自己还跟罗娟有所往来;其次,方显成对她们有亏欠,是最容易也最舍得给钱的人;最后,勒索学校可能会被退学,可勒索爸爸,不用担心他报复。他虽然薄情寡义,但不至于丧心病狂。

方若好越想越觉得应该这么做才对。凭什么让方显成省下那笔钱?既要出轨又生娃,凭什么说断就断?凭什么明明是他的错误,却要她一个未成年人来承担?

方若好想到这里,不再犹豫,抓起书包下楼准备找公用电话催债。结果,刚走到一楼大堂,就看见缴费窗口前有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刷了卡,拿了收据转身,看到她,嫣然一笑:“晚上好啊。”

方若好下意识警惕起来——方如优,她来干嘛?

“医院给我打电话了。我才知道你们的处境这么……唔,艰难。”方如优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收据,“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不用谢。”

方若好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眼中依稀有泪,莫名原因。好半天,才颤声挤出三个字:“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了继续炫耀?施压?还是纯粹慷慨地想帮忙?

“因为我喜欢呀。”方如优朝她走近,笑得越发幽深,“我好喜欢现在这样——罗娟变成了植物人,拔掉呼吸机就会死。可不拔掉,就还能活。她这个样子多躺一天,我就快活一天。能花钱买到这么大的快活,我觉得值。”

方若好整个人都在发抖。方如优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别生气,这个样子多好,我呢解恨了,你呢,则应该庆幸,庆幸你妈还活着。我们是双赢。”

方若好的眼泪掉了下来。

明明不想哭,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可眼泪不受控制,一个劲地往外涌。方如优说的每个字都像刀,凌迟着她的身体。她却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啧啧啧,是不是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这么小,就要遭遇这么多,被爸爸抛弃,被妈妈拖累,还被姐姐欺负……”方如优抚摸她的脸庞,声音低柔宛如耳语,“但这是谁的错呢?是谁贪慕虚荣只想不劳而获?是谁寡廉鲜耻介入别人的婚姻?是谁坚持生下不被法律保护的子女?又是谁,愚蠢得没有规划好自己的人生,出了事毫无退路?”

别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是你妈妈啊。一切都是你妈妈的错。谁让你这么倒霉,偏偏投胎到她肚子里呢?”

方若好咬牙,终于发出了声音:“是爸爸的错!”

方如优笑了。

方若好的眼泪流得更急:“为什么你只恨我妈妈,不恨爸爸?就算没有我妈妈,也会有张娟王娟……”

“你以为没有?”

方若好一僵。

“但那些女人都很聪明,拿了钱就走了。只有罗娟,太贪心,非要给爸爸生个孩子。她坚持认为那是爱的证明……啧啧啧,真、恶、心。”方如优说到这里,笑容消失了。

她从方若好脸上收回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给你个警告,别再招惹颜苏。他家家教甚严,绝不会允许早恋,更别提对象是个私生女。除非——你也像你妈一样,什么都想靠男人。”

方若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通红。

方如优转身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看不见了,方若好还僵立在原地,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这句话在她耳边回荡,像诅咒,重复一遍又一遍。

独属于医院的清冷灯光下,方若好慢慢地抬起手,擦掉脸上的眼泪。

***

晚上11点半,方如优蹑手蹑脚地回到家,打开大门,正要摸黑上楼时,沙发旁的台灯突然亮了,照亮了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方如优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收回,扭身回望。

坐在沙发上的,正是沈如嫣。

“这么晚去哪了?”

“下晚自习后肚子饿了,就跟同学们去吃了点宵夜……”方如优走到对面沙发上坐下,若无其事地挽了挽头发。

沈如嫣严肃地盯着她。

方如优便笑了:“怎么了?这么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如嫣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罗娟出事时,你在场?”

“嗯。我给叫的救护车。”有记录的,瞒不住,索性承认了。

“为什么要掺和此事?”

“巧合?谁让我当时在场。就算我不打,颜苏也会打的。他也在。”

沈如嫣的目光在她脸上搜罗,仿佛想查证些什么。“她的事……妈妈会处理。你不要管。”

“我真没多想。就算不是她,是个路人在我面前晕倒,我也会帮忙叫救护车的,妈妈。”

沈如嫣只好放弃:“好吧。没事了,去睡吧。”

“妈妈你也早点睡呀。”方如优笑嘻嘻地亲了亲她的面颊,然后上楼。

走到一半时沈如嫣忽又说道:“如优,不要浪费时间和心力在不必要的事情上,目前阶段,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好好学习。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未来的路很长。”

方如优按在楼梯扶手上的手紧了一紧,然后回了一个笑容:“知道的,妈妈。”

她走上楼,楼梯口,静静地等着一个人。

方如优跟他目光相对,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意点个头就要走。方如优低声叫住他:“爸爸。”

此人正是方显成。他今年四十六岁,非常英俊,保持着良好的健身习惯,还有一头浓密的秀发,因此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上,被称作是中国当代富豪中的颜值担当。

方如优不禁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开家长会,因为爸爸实在太帅,所有人都羡慕她。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的某个老师上了爸爸的副驾……

这样一具好皮囊,为什么里面的灵魂却是污秽不堪呢?

方如优一边想,一边脸上绽出了甜甜的笑容,朝他比了个手势:“爸爸,来。”

方显成怔了怔,听话地将头凑上前。

方如优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去医院看过罗阿姨了,还帮忙交了医药费。”

方显成明显一惊,刚要说话,方如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放心,妈妈不知道。这是咱俩的秘密。”

“如优……”方显成看着女儿天使般的面庞,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好、好孩子!”

“你的行礼收拾好了吗?确定下周一就走吗?”妈妈不知用什么办法,让董事会通过投票,将爸爸“发配”去A国主持分公司,没个两三年是回不来了。不过在方如优看来,这步棋走得毫无意义。要惩罚一个人,就应该毁掉他最在乎的东西。爸爸最在乎的是女人吗?当然不是。他最在乎钱。

当年因为钱娶了妈妈。

后来因为有钱了就开始纵欲。

现在,也是为了保住手头的钱而不得不跟罗娟断了干系。

真讽刺啊,这样的一个人,竟是她爸爸。

“爸爸,我会想你的。”方如优扑入方显成怀中,充满感情地说。我会想……如何报复你。一直一直想着。然后,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生而为人,经历爱恨,每一口情绪的空气,都是活着的证明。

我曾爱你。那么那么爱你。

可现在,全都变成了恨。

☆、第 16 章

方若好醒来时,天已经很亮了。

她揉了揉肿胀的眼睛,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罗娟的病床旁,背上还被盖了一条毯子。

昨晚,方如优帮忙缴了费用后,她就去跟护士交涉,但ICU实在没床位了,最后给挪到了普通病房。

她因为太疲倦而趴在床边睡着了,再醒来时已近中午。

她抹了把脸,给邻床的护工塞了个红包,请她在看顾病人时顺带照顾一下妈妈。做完这件事后她在心中自嘲了一下。看,钱多有用,多能解决问题。

然后她回学校,早上的课是赶不上了,下午的课不能再耽误。

医院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重新投入学业反而成了一种极佳的逃避方式。到校后发现布告栏前围了好多同学——期中考的成绩出来了。

方若好心头一热,加快脚步。不等她走到,布告栏前已有人看见了她,对她招手:“若好若好!你是第一名!!”

喊话之人叫龚洁,是她的室友之一。

方若好走上前,人群自然分出个缺口,供她站立。高一年级7个班,密密麻麻四百人里,她的名字在第一个。

“方若好,1050分。”

满分。

这一刻周遭的人和物全都淡化成了虚无,只有这行字,映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

“女人的青春、美貌、钱,都可能失去。但教育永远都是你的一部分。”

这句话于此时此刻有了更深邃的定义。

我没有了爸爸,也快没有了妈妈,即将失去所谓的家。我没有钱,没有未来,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却有一个完美的学业。

我对父亲所怀抱的希望,对母亲所持有的爱恋,都像泡沫一样幻灭了。

只有学业还在这里,并且,只要我肯付出,就会一直一直在这里。

“只有这个是我的。”这个结论像一记闪电,劈入方若好的脑海中。人生在这一瞬被分裂成了两截。出身、血缘、童年,洋葱般一层层地从她身上剥离,最终留下了一簇核心,幼小而强韧。

方若好的心,因这样的觉醒而战栗。

恍惚中,察觉有人走过来,停在她身边,发出了一声感慨:“不错不错,抱大腿的感觉就是棒。”

方若好转头,就看到了红毛衣的颜苏。

她下意识去找颜苏的分数,却被对方拐住脖子往外拖:“为了庆祝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前百,这次轮到我请你吃饭。”

颜苏也进前百了?

可是……考试时她并没有真的帮助他作弊啊,光凭偷瞄真能抄出高分?还有,有生以来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个学渣的话,是怎么混进一中来的?

然而来不及细究,颜苏已将她拖出了学校。

“时间还早,咱们吃点好的。”他松开手,熟练地在前带路,“想吃什么?川鲁粤苏浙闽湘徽,八大菜系放开了选。”

方若好望着他,忽然想到方如优的警告——“别再招惹颜苏。他家家教甚严,绝不会允许早恋,更别提对象是个私生女。除非——你也像你妈一样,什么都想靠男人。”

一念至此,好不容易欢快些的心情再次沉入了谷底。

颜苏回头,见她不动,便挑了挑眉:“这么难以选择?”

“我吃过了。不想再吃了。我要回去上课了。”她讷讷地说。

“现在才十二点。”

“还有好多卷子没做……”

颜苏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心情还是不好?医药费不是解决了吗?”

方若好蓦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他也知道方如优代付医药费的事情了?

“抱歉,并非想让你难堪,只是有点担心,所以早上去医院问了一下。”

所以……那条毯子,是他给她盖的?她还以为是同病房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