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钱不易,这一点许半夏早有心理准备,不过朋友们的帮忙还是让她感受到冬日里的温暖。小陈把他准备买新房和装修新房的钱都拿了出来,与钱一起来的是小陈脖子上的几道血痕,问他他不说,不过许半夏估计那是周茜不答应把钱全拿出去,小两口吵架抓出来的。童骁骑居然拿来了二十万,据他说,是问姐姐借的。许半夏做服装的舅舅深知这个外甥女冒险的性格,想借又怕,被许半夏磨到凌晨一点,才答应拿出一百五十万,不过条件极其苛刻,利息也要得不低,许半夏当然只有硬着头皮接受。剩下的一些,这个二十万,那个十万,许半夏接近的毕竟都还是些有钱的,不是太大的数目,借起来还是不难。

难得的是,赵垒拿了五十万给她,说是他自己的积蓄,不多,或者有帮助。许半夏估计他在伍建设那里撞了头,不过依他的傲气,定是打落牙往嘴里吞。

经此一役,许半夏看清很多人的嘴脸,但也认识了很多值得为之拼命的朋友,比如冯遇、冯太太、赵垒,而小陈与童骁骑本就是过命的朋友,自不必多说。只是许半夏很不能解决的问题是,既然冯太太对她这么不错,以后还要不要为冯遇的外遇打掩护?这好像有点问心有愧了。

这几天真的像打仗一般,借钱,去银行入帐,联络短驳船,联络钢厂,准备赎单。幸好有高辛夷给她做司机,她离开车去办事,小野猫就在车里晒着太阳睡觉,她上车睡觉,小野猫就精神抖擞地给她开车,最后直把许半夏送到上海上飞机。没想到这么个小太妹似的人还那么有用,不过许半夏心想,自己以前不也是那种架势的吗?看来刘邦朱元璋的草莽英雄故事生生不息。

既然钱已经筹齐,那也没必要再拖到钢厂交货,许半夏准备与老宋讨论废钢卸装后,不直接进钢厂,而是由许半夏直接接手。

老宋原本一直在犯愁,一天一个电话地打听许半夏会不会看市场低迷,而不接那批废钢,到时给你玩个平地消失,任谁也找不到,那他老宋就有得受了。虽然在电话中许半夏总是乐呵呵地向他保证没问题,绝不会失信,但老宋还是不很放心,这是上百万的亏损啊,又不是小事,如果许半夏溜之乎也,老宋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所以每天只要接通许半夏的手机,老宋都要长喘一口气,把一晚上积郁的担心放点下来。随着船期的渐渐临近,老宋的一颗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许半夏会不会平地消失,就看最近几天。老宋的领导也很英明地觉察到事情的微妙,把老宋叫去好好了解了一下情况,老宋知无不言,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都知道人心叵测,谁知道最后关头,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呢?

所以,当许半夏电话通知老宋,她筹足货款中午携汇票飞过来的时候,老宋心里真是乐开了花,第一时间先跑到他们老总办公室去知会一声,还被老总取笑了一下,不过老总答应晚上请客,答谢许半夏。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年轻这种时候还这么重信用,非常难得。如许半夏所料,她或许这一笔生意会亏,也或许这一笔生意会亏得不小,但她与老宋公司的天线是牢牢搭上了,即使亏了,以后也大有还本的机会。她在老宋公司做实了信誉,而且是属于烈火试真金大难见真情得来的那一种。

老宋激动得亲自开车去机场接人。

许半夏又是一觉睡到底,这几天忙得四脚朝天,好不容易安稳睡一觉,所以下了飞机后都还没全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瞪着眼出来,没见老宋,还是老宋上去一把拉住她。这才眨巴眨巴眼睛,笑道:“哇,老宋啊,你不会是来接我的吧?我又不是拿着现金,没事的,害你这么远跑一趟了。”

老宋见许半夏一点没有居功的意思,对他还是那么体贴尊重,心里感到非常舒服,又见许半夏似乎睁不开眼的样子,不由替她觉得累:“小许,这几天跑钱的事,跑得很辛苦吧?也难为你。”

许半夏当然就要他们知道这一点,便道:“是啊,要不是因为春节临近,这些钱应该不是最大问题,只是春节前夕大家都要关帐,钱都有了用途,所以最后借得出的都是个人手上的闲钱。还好,总算没有耽误你的大事,我真怕要是最后没凑足那些个数,让你在公司为难。”一边翻包把新开的汇票交给老宋。

老宋感激,如果许半夏只是嘴皮子说说,没有那张汇票跟着,老宋这种久经沙场的人当然只会当耳边风,而现在不同,现在许半夏的出现等于是救了老宋的命。老宋道:“小许,苦了你了,不过我们会记着。我们老总说今天晚上他请客,一定要与你一醉方休。”

许半夏听了心酸地开心,这顿晚饭可是拿可能亏损的血本换来,说什么也要吃足了。不过嘴上还是很谦逊地道:“老宋,一定又都是你帮我在你们老总面前说话,否则你们那么大的公司,你们老总能知道我许半夏是谁啊。谢谢你,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可能叫你帮了我大忙的同时,还帮我担风险呢?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的,老宋你尽管放心。”

老宋贴心地道:“我放心,我一百个放心。本来我公司里说什么闲话的人都有,这下好了,他们最近因为价格跌,没一个不翻船的,只有你小许为我长了脸。这不,这会儿大家又顺风倒,说这种资金操作策略不错,值得推广了。小许,你这回吃亏,我们都知道,你放心,我们公司不会亏待你,开春再这么操作几票,你很快就会赚回来。”

许半夏忙连连点头,道:“谢谢,谢谢老宋,有你这句话,我春节就可以过得放心了。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知道,我们做废钢的里面小手脚很多的,什么重废里面掺轻废,车里面加水等等,一吨下来,价格可以差不少。不怕你笑话,我想本来约定是在钢厂交货的,不如就在码头你们把货交给了我如何?让我做些手脚,也好稍微捞回一点本钱,亏也亏少一点。老宋,这是我一点小私心,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只管说,我在想,这样其实你们也方便,省得大过年的还得飞去钢厂看着交货。”

老宋一边开车,一边笑道:“你早说,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何况你的钱都打过来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放货?等下和我们老总吃饭时候说一声,不会有问题。”

许半夏当然知道没问题,但她一向认为,做人姿态要放低,世人都追逐名利,她只要一个利就好,把名做成一顶顶的高帽子奉送给别人。所以把这种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也低姿态地以征求意见的方式提出来,对方听了当然被尊重的感觉有了,权威感来了,只要不是个太过轻狂的人,体恤下人的心也自然会有。这以后,他们就不会视许半夏为威胁,只会觉得这个孩子还挺实诚,做事又明理又利落,是个可以扶持的人。有这一层微妙的情感因素衬着,许半夏就可以暗暗地快活地赚她的大利了。

老总的晚宴乏善可陈,这种省公司的老总当然不会放下架子与许半夏一醉方休,推心置腹。其场面类似中央领导接见某世界五百强企业总裁,那只是一个仪式,微笑着说的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真正的交易都是在接待前或接待后,由具体分管人员去做。但你又不能不要这个仪式,它很重要,其中透露的意思是,许半夏被总公司认可,此人可以继续合作,扩大合作,继往开来。此后只要许半夏不要自毁长城,相信会长长久久地合作下去。所以晚宴结束后,老宋与许半夏都很开心,又找了个地方喝酒,这才是推心置腹的哥俩好。

第十二章

许半夏在钢厂附近她一个同做废钢生意的哥们的堆场里盘桓了好几天,为了节约支出,住都住在堆场里,而以往许半夏都是最注重享受的。哥们的堆场因为市场不景气早已清空,正好人和地都可以给许半夏用,又不是借用真金白银,还是好说的。都是做一个行当的,常在一起交流经验,怎么做手脚都差不多花样。等童骁骑拉了三车小陈那里的废钢过来后,大家随时包装,随时吊装上童骁骑的车子让他运进钢厂,动作一点没比在许半夏自己的场地里做得慢。

串换钢材出来,就不必用童骁骑那三辆经过特殊改装的大卡了,再说童骁骑也忙不过来,拉废钢都来不及呢,不得不叫别的公司装运。好在只是短驳上船,至于船公司的运费,那只有先欠着了。欠钱天经地义,急色鬼似的交款才是傻冒。

离大年夜还有两天,火车站、汽车站都是人山人海,挤那人阵,还不如乘着童骁骑的大卡车慢吞吞地回家。宽大的车头里,前面坐着开车的童骁骑和小喇叭似的说个不停的高辛夷,有她说话,这几天累得够呛的童骁骑才不至于睡着。而许半夏则是身心俱疲,心里还沉甸甸地压着那一大堆场的钢材,天知道开春后会不会涨价。躺着睡太冷,只有裹紧羽绒服,两手缩在温暖的袖筒里艰难地坐着睡。反正睡眠于许半夏而言轻易得很,站着都能睡上一小会儿。

早上直接从钢厂出的门,路上都没有下来过,吃饭都只是在车上就着矿泉水啃几口面包。下午的时候才回到久别的堆场。许半夏跳下车活动活动双手双脚,两眼却是阴郁地睨着已经清理一空的堆场,那里将放满船运过来的满眼的钢材,心里一点都乐不起来。不知该叫它们货物,还是赔钱货。虽然信心百倍地在赵垒面前乐观地分析这分析那,可是市场风云变幻,这些货没出手前,说什么都是过早。

想到会计被吩咐无论多晚都得等着她回来,这会儿冬天天日短,五点不到,天早就暗了,不知会计等着是什么感觉,早结束早走吧,跟会计谈完,今年的工作该告个段落了。童骁骑亲自去把车上的货物吊装下来,高辛夷跟着许半夏进去办公室。

一进灯光温暖的办公室,许半夏傻眼了,里面齐刷刷坐着四个大盖帽,不过根据服色不同,看得出两个是公安局的,两个是税务的,许半夏认出,税务的其中一个,是国税局稽查科的付科。许半夏自然不是一个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纳税的老实头,但凭着她把有关税务知识的书熟读至倒背如流,她很自信,即便是税务师事务所里的人都未必是她对手,她公司拿出去的帐,除非是税务局存心找茬,否则不可能有问题,而且凭她与税务局上下的关系,按说是不会有人存心找她茬的,那么稽查科的人还带着公安的人来,会是什么事呢?不可能是配合调查,否则不用出动公安的人。真是,外面将堆起小山似的赔钱货,现在又有执法人员上门,前狼后虎,雪上加霜。

许半夏勉强地笑道:“付科,怎么有空过来?不好意思,我刚刚出门回来,让你久等。”

付科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微笑回答:“我在这儿足足等了你两天,你也好样的,这儿除了会计和守门的,都没有一个负责的人。你坐下,我问你一点事。”

许半夏诧异地问会计:“小陈呢?他怎么不在?”

会计道:“小陈这几天为了增肥,锻炼过了头,一直发低烧。他昨天早上来电说一下,说等船到,或者你回来,再电话通知他过来。”

许半夏心里暗骂一句“闷骚”。小陈一直练不胖,她一直练不太瘦,瘦和胖的人都愁。

付科把一叠今年年初的记帐凭证拿过来交给许半夏,严肃地道:“小许,你看看你那个月的进项发票,其中有十张万元票,从汕头一家贸易公司开来,你回忆回忆,有没有什么不妥。”

许半夏回忆了一下,印象不深,便翻开凭证找,一边笑道:“付科,不会有错吧,违法乱纪的事我是从来不会做的。”很快就翻出付科所指的发票,许半夏看见了就想了起来,便吩咐会计道:“我记得这笔生意是春节刚过出的时候就打过去的预付款,用的是电汇,因为太慢,他们又不相信传真件,我们还吵过一架,你找找,那张电汇单子应该在的。”

会计应声过去铁皮文件柜里翻找春节那个月的几张凭证,果然许半夏记得不错,对照着银行帐,很快就找出那张电汇凭单来。这期间,两个公安目光如电地审视着许半夏,可能是在探究她的蛛丝马迹。而两个税务稽查则是翻翻这本凭证,看看那本凭证,不过许半夏认为他们只是胡乱翻翻,没事找事。因为知道是这几张发票的事,许半夏提着的一颗心早放了下来,当初那单生意堂堂正正,无可指责。

付科他们两个接过会计找出的凭证对照着发票看了看,确实是同一家贸易公司。付科与他的同事对视一眼,道:“你再回忆一下,你的这批货卖给哪一家了。”

许半夏想了想,便接过付科手中那本有汕头那家贸易公司发票的凭证翻看,一边自言自语道:“不是这个月的就是下个月的,应该是同一个月。”几下翻看,果然就在这个月上,许半夏也只有开万元票的资格,所以销项发票也是厚厚的十张。

付科微微一笑,道:“小许你的记性很不错。”

许半夏忙笑道:“一两年之内的东西还记得清,时间长的话,找起来就难了。”

付科翻看一下,见没有疑问,轻声与同事商量了一下,才清了清嗓子,严肃地道:“小许,你一定知道这回轰动全国的汕头虚开增值税发票大案。根据上头提供的虚开发票号码,你获得的这十张增值税发票都是对方公司非法所得,而不是从税务机关以正当渠道获得,所以你这几张发票无效,不能作为抵扣凭据。所以,你必须补缴这部分税款,并按规定接受处罚。”

许半夏不干了,这怎么可以叫她补缴?又不是她的错,再说补缴需要十几万,别说这会儿没钱,有钱也不能缴那冤枉钱,还有罚金,光滞纳金就不是笔小数目了。“付科,这不是我的错吧,我正正规规做生意,付钱买货,对方公司开具的增值税发票随货送来,很规矩啊。而且我们也都是按规定每月月终到税务机关认证了到手的进项发票后才做帐的,你看认证的凭单都在。你们当时都没看出有问题,我们怎么看得出来?这个责任应该不是我负的,要补缴税款那也应该是汕头那家公司的事,我的发票经过国税认证,我不用承担这个责任。”

付科脸上也是有点尴尬,大家都是老熟人,此刻却得没道理地对着她公事公办,只有客气地道:“小许,你这话也不是没道理,要换作以前,我们都是要考虑后再执行的,但这次与以前不同,我们是朋友,我跟你直说了吧。这次追缴税款不是总局的决定,而是中央的决定,是中央决定由公安配合税务机关追缴。你知道,汕头那些皮包公司都已经没影,那里还追得回来税款?所以上面规定,虚开的发票在谁手里,就由谁补缴。小许,你这儿的还算不多,呵呵,十几万块,对你应该不成问题。”

付科因为朋友关系,有些话说不硬,便使了个眼色给同事,那个同事年轻,显然是初生牛犊,见此便冷肃地道:“按上面规定,追缴税款必须一刀切,有什么问题,以后反映。经查,你的所有银行帐户上面没有足够支付这笔欠税的钱,所以,你必须今天设法筹集现金补缴,否则,按规定,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什么时候把补缴的钱凑足缴上,什么时候你才可以出来。”

许半夏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两个公安人员随行了,原来是抓人的,抓的就是她许半夏。这真是太离谱了,但看一行四人这等架势,又不是有意只针对她许半夏的,看来所谓的上头指令应该不假,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十几万,看来是逃不过了,但现在即使是一万都拿不出来,十几万哪里去找?眼看着不交出钱,就得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进去里面坐一回,好汉不吃眼前亏,许半夏强笑道:“付科,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最近的钱都压在材料上了,你看,这是电汇凭单,这是钢厂开的发票,所以手头连一万块钱都拿不出来。再说现在就要过年,我就算是想把钢材卖了换钱交给你们,可能也卖不出去,所以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立刻去家里把房子的产权证都交给你们压着,明年春天我拿钱过来赎回,行不行?否则真没办法了。”

付科为难的看看同事,又看看两个公安,道:“小许,不是我故意为难你,我们也是背着死命令的,必须拿到现金或者支票。你这房产证什么的不行。不如你现在想想办法,问你的亲戚朋友借点钱过来?”

许半夏想,天雨偏逢屋楼,亲戚朋友都刚好被她筛了一遍,哪里还找得到谁拿得出钱来?即使拿得出,现在银行也已经关了,谁家里能无缘无故放着十几万现金等她许半夏去借啊?看得出付科也是不便说出口,其实她基本已经坐定得跟着他们进一趟局子了。只得抬头对惊在一边的高辛夷道:“你等下跟阿骑两个到我住的地方去,这是保险箱钥匙,密码是我的生日,阿骑知道。你叫他拿着里面的房产证过去找冯总冯遇筹这笔钱,这上下,我为了那些俄罗斯废钢,可借的朋友都给我借了,大概还只有冯总拿得出这笔钱来,他拿不出的话,他也会帮我想办法。你听明白了吗?”

高辛夷点头,眼睛里满是恐慌。

许半夏见此叹了口气,人倒霉了,喝凉水都要碜牙,有什么办法。起身道:“我跟你们走吧,不过付科,我又不是故意偷税漏税,你们都查清了的,处罚就免了吧。”

付科不好意思地道:“暂时只补缴欠税,其他的处罚之类的决定,以后再说。”

许半夏听这口气有点松动,心想应该是可以疏通的。可是又怎么样,十几万看来是非缴不可的,不知道童骁骑筹不筹得来这笔钱,而且,谁都知道拘留所是什么玩意儿,不放心地问:“付科,我态度那么好,不会让我进去跟那些小偷妓女混一起吧?”一边说一边跟着他们出去,两个公安一左一右地夹着她。许半夏看见他们走出办公室后,高辛夷就飞快地如小野猫一样地窜出去找童骁骑。但愿童骁骑能找到钱,但愿不用在里面过一个永生难忘的特殊的春节。

那个年轻的税务驾车,付科坐在前面,许半夏坐在后面,身边各坐一个警察。付科自觉有点内疚地回头道:“小许,感谢你这么理解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上头这次下的是死命令。”

许半夏无奈地道:“我还能怎么办?你们吃公家饭,你们是执行公务,你们还都是国家执法人员,我难道与你们对着干?我可不想没罪惹出罪来。”许半夏心里却是把车上所有男人的十八代祖宗都诅咒了一个遍。这些公务员,请他们吃饭,他们到场还是他们给你面子,吃了饭抹了嘴,见到这帮没良心的还得称爷爷,不,现在爷爷不吃香了,得称孙子,孙子才是一家最大最宝贝的。这年头本就颠倒,公仆成了大爷,爷爷不如孙子,谁狠谁活得下去。好在总算社会在进步,孙子们越来越耍不了权,许半夏现在也就怵一个税务一个公安,没想到今天小小车上全齐了,那还能不乖乖的吗?识时务者为俊杰。宋朝秦桧还给岳爷爷安一个莫须有,今天这几个简直比秦桧还强盗。许半夏在心里第一百遍地发誓,以后儿女要是非去做那秦桧不如的公务员,家法打死。

这个时候,许半夏竭尽所能,把以前做服装时候学到的粗口恶骂全数拿出来在心里演示了无数遍。不过到了里面,给她的待遇着实不错,类似以前大学的八人间,里面住的几个女人也都是清清爽爽的。已经错过吃饭时间,许半夏只有忍着饿双手一撑跳到一个空的上铺,就当是强迫减肥吧,睡觉。相信冯遇会帮她解决问题,这毕竟不是六百万的大数目。

模糊间,听见同室的那几个女人忧心忡忡地轻声议论,大致也是汕头税案,可见她们也是天涯同命鸟。不过她们或有兄弟或有丈夫在外面筹钱,她许半夏……不,阿骑难道不是兄弟?冯遇也是大哥。没什么可愁的。她本来就是个倒地就睡的人,这会儿无事可干,肚子又饿,还是睡觉最能解决问题。

午夜梦回,不,哪有这么浪漫的睡醒法,许半夏是饿醒的。耳朵此刻特别清亮,听见外面的脚步声,邻屋的细小人声,还有本屋的一个女人压抑的哭声。哭,有什么好哭的,要哭也轮不到别人,她许半夏第一个有资格哭,所以许半夏是绝不会无聊到去劝人不哭,别人要哭总有伤心事,解决不了就随她哭,哭出来了还排毒,要能解决就帮解决,否则啥都别说。

只是她要是没法出去,明春的市场还怎么仔细把脉?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出去是迟早的事吧。许半夏只觉得这只“酒精考验”的胃饿得一阵阵地抽着疼。哪里可以找到吃的呢?许半夏咽了口唾沫,无望地驱赶着脑子中这个时候车轮大战似的冒出来的烧鹅倩影,钻牛角尖地想着究竟是左鹅腿好吃还是右鹅腿好吃。不知怎么的,脑袋里忽然闪过那回机油污了泥涂的当天,那个数着念珠的老太嘴里说的话,“不得往生”,今年流年不利,难道真的应验了老太的诅咒?但随即许半夏又笑了出来,什么玩意儿,疑心生暗鬼。今年钢材市场跌价,多少人亏了老本,难道都是撒污油了?又不是撒狗血。但是老太太的身影却在这个寒冷又孤寂的铁窗之夜,在许半夏脑袋里深深地长了根。

这么胡思乱想着,肚子的难受也淡忘了,许半夏又沉沉睡去,这下子有梦了,可是梦见的不是香喷喷的面包店,就是满桌的生猛海鲜。历年吃过的美味佳肴都如走马灯一般在许半夏的脑袋里得以重见天日,连六岁时现已死去的奶奶给她做的一碗青菜面疙瘩汤都没漏下。

第十三章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大喝一声:“许半夏,谁是许半夏。”许半夏想都没想地闭着眼睛回了一句:“谁叫兄弟?”外面叫的人好好地愣了一下,这才道:“谁是你兄弟,你起来,可以走了。”口气有点哭笑不得。

许半夏这才想起自己是在里面被强制着,忙一骨碌起身,双手一撑跳下,这么重的人却是落地无声,这是许半夏最得意的,胖而不臃肿,胖而不迟钝,胖出力量,胖出精神。

出门,见童骁骑开着车等在外面,车还是那车,两人的位置正好有个颠倒,许半夏走过去大发牢骚:“妈的,在里面牢饭都没吃上一口,早上怎么也起不来吃饭,错过机会了。没想到一睡睡到中午。送我回家洗个澡,我要请冯总吃饭感谢他。”

童骁骑给许半夏打开车门,道:“冯总夫妇带着儿子去东南亚旅游了,昨天我找到他家,只有替他管着家门的一个亲戚在。这钱是野猫问她爸拿的,条件是住回家去。”

许半夏怔住,一直感觉高辛夷有来历,但一直以为她可能做过谁的女友之类的,所以考虑到隐私,没去问她,没想到是有个有钱爸爸。等着童骁骑绕过来上车,才问:“怎么回事?她以后还会不会出来?会不会因为我的事情影响你们?”

童骁骑道:“我也不知道。野猫跟我说,她父亲包了个比她年纪大一点点的二奶,把她妈妈气死了,年初的事。所以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家,不跟她父亲言和。昨天我们去冯总家一看那样,没办法了,野猫才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说只有问她父亲拿钱这一条路了。昨天晚上与她父亲交涉,她父亲只提出要她回家,只要她回家住着,她父亲就拿出那笔钱来。我们昨天晚上也不知道她父亲最后会不会答应她继续跟我交往,今天走的时候,我送她去她家,她把电话什么的联络方式都给我了,你看,这是她父亲的名片。”

许半夏自言自语地道:“还跟我挺像的啊,都有个没良心的爹。什么,野猫的父亲是他?那么厉害?”许半夏抓着高辛夷父亲的名片大惊失色,开始为童骁骑的幸福前景担心。“阿骑,这样吧,今天船到,你安排一下你的三辆车拉货,堆场里我叫小陈管一下卸货。等下我们电话联系一下野猫,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上门拜访她一下,否则你们断了可惜。我怀疑她父亲不会允许她与你交往。”

童骁骑听了有点垂头丧气,是,他还是假释的身份呢。虽然最近运输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买了新车,但身份是改不了的现实。但他骨子里的傲气随即抬头,道:“不用,野猫想着我的话,她爸再怎么样也没用,她一大活人能被关住?她要是一回家就被她爸教化远离我,我今天就是跪在她家门口都没用。卸货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小陈今天还要吊盐水,他说感冒总是好不了,每天低热不断,我叫他不要操心。码头我会看着,堆场你去管着,野猫的事,过了今天再说。”

许半夏叹了声:“野猫为了我,我不能坐视不管,今天没时间,明天我们再设法。”

童骁骑心里当然忐忑,但嘴里不说,只是淡淡地道:“野猫有这个身份,她父亲迟早会找回她的。和你无关。”

许半夏当然也知道是这么回事,但事情毕竟因自己而起,怎么说都有些愧疚。而且那么多日子相处下来,高辛夷着实是个不错的人,比周茜对她的胃口。不过再提的话,就是与童骁骑兄弟见外了,伸手重重拍童骁骑一下,不再说,打电话给小陈,“小陈,在医院吗?”

小陈在嘈杂的环境中大声道:“是啊,没想到快过年了医院里人还那么多,挂盐水的地方都没陪的人坐的位置了,周茜只好在外面等着。胖子,你没事了吧?”

许半夏道:“我没事,阿骑帮我解决了。你发烧那么多天,有没有去做一下胸透?”

小陈道:“做了,本来还怀疑是肺的问题,胸透后看出没有。医生说我可能是锻炼过头了,人吃不消。”

许半夏听了忍不住笑骂:“他妈的,也没见过你这么爱锻炼的,没事就吊机上面挂着练手劲,人还越练越瘦。现在的医生不认识的话都不会好好给你看,你等着,我认识一个,叫他帮忙找个好的内科医生给你系统地查查。总得把病因查出来才好,否则我们兄弟连面都见不到了。”

小陈笑道:“没什么的,可能是最近太累,春节我准备好好休息,不去喝酒走亲戚了,几天休息下来会好一点的。”

许半夏笑笑收线,又给赵垒去个电话,“赵总,我小许。今天串材的材料到码头,总算是告个段落了。不知道赵总什么时候回家,我送送你。”

赵垒那边的声音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到码头了?哦,好,好事情。小许你没什么事吧。”

许半夏觉得赵垒像是要挂掉电话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她心里很想与他多说几句,起码还得说声新年快乐,多谢帮忙之类的话,便想都不想地来招出奇制胜,“赵总,有事,我刚刚被放出来,关了一夜。就为了汕头虚开增值税发票的事。心里郁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

没想到那边赵垒惊道:“什么,你也进去了?小许,你过来说说。”

许半夏忙道:“我在里面住了一晚,一身臭味,须回一趟家,然后立刻得去堆场看着卸货,今天估计走不开,赵总有空的话,可不可以拔冗过来堆场?或者我等装卸完了过去找你?”

赵垒爽快地道:“好,我中饭过后去你堆场。”

许半夏又打电话叫家中保姆烧中饭,这才放下手机,对童骁骑道:“连赵垒这样的外商都遭了罪,我就更不用喊冤了。死心吧。”

童骁骑认真地开着车,问:“胖子,进去怕不怕?”

许半夏笑道:“怕倒是不怎么怕,因为知道冯总不会见死不救的。我要是早知道冯总出国旅游去了的话,昨晚恐怕就睡不着了。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昨天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过,进去时候已经错过吃饭时间,晚上睡着硬是给饿醒,被子又小又臭,我外衣没脱都有点冷。反而是现在没感觉到饿了。不过怎么说条件都是还好的,比你当初好多了。”

童骁骑笑嘻嘻地道:“我当初一进去就做了校长,下面一房间伺候的人,左一个体育委员,又一个教导主任,不知道多威风,饿肚子的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

许半夏拍拍童骁骑的肩,道:“好了,阿骑,终于看见你笑了。”童骁骑刚抓进去看守所时,因为许半夏的奔走,他在里面没有受到新人的待遇,比如挨打,比如灌尿,又因为他是心狠手辣进的号子,那些小偷诈骗犯之流非常怵他,几天下来就做了牢头,名曰校长,手下还按传统配了等级分明的帮手。许半夏知道童骁骑一说起这段历史就开心,见他今天因为高辛夷的事有点郁郁寡欢,便故意提了起来,果然有了效果。

童骁骑也明白许半夏的意思,笑笑,不过不说了,兄弟之间的好在心里知道就是。

中饭在吃的时候,码头那边打电话给童骁骑,说是货到,童骁骑放下电话,匆匆扒完饭,打车就走。许半夏也不多留,吃完直奔堆场。货车还没到的时候,没想到赵垒先到了,可见赵垒也是一肚子的愤懑。

许半夏看见赵垒的车子滑进,就迎了出来,候着赵垒出来就笑道:“赵总是第一次来吧?很多人说找不到路。”

赵垒看着许半夏,皱了皱眉头,道:“你还笑得出来?”

许半夏还是笑道:“不笑难道还哭?今年我霉运当头,该哭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喏,你看远远这一车运来的就是赔钱货,我是钻进车轮子底下去的心都有。但是我的弟兄们都拿眼睛看着我,我要哭一声的话,这儿就树倒猢狲散了。赵总,不得不说,那里面睡着,晚上还真是安静安心。”

赵垒看着许半夏点头道:“不得不说,每一次见面,你都让我惊讶。怪不得你年纪轻轻能有今天。”

许半夏听了心里高兴,得到赵垒的肯定,她虽然知道那是迟早的事,但从赵垒嘴里听到,还是高兴。“赵总过奖了,里面坐吧,外面等下大车进来全是灰,他们装卸工自己会做好的。”

赵垒跟着许半夏进办公室,一边问:“你说的里面究竟是哪里?一家三星级宾馆,又不是什么没去过的地方。”

这下轮到许半夏吃惊:“什么?这也有区别?我住的是看守所啊,原来外商享受的待遇就不一样。”

赵垒哭笑不得地看着许半夏,道:“你真住了看守所?怪不得你说全身发臭。怎么样,里面睡得好不好?”

许半夏笑道:“都进去里面了,还能坏到再坏?人反而踏实,什么都不想,一觉睡到中午阿骑交钱领我出来。要不是昨天进去晚了,晚饭没赶上吃,一定可以睡得更好。赵总你不会也过夜吧,你给他们一张支票不就行了?”

赵垒叹气道:“不算罚金,我得缴两百多万,公司账上一下子哪里拿得出那么多。我只得被他们监控着指挥业务员四处讨钱。都快临近春节,很多公司早就关门休息,哪里讨得到什么钱,即使有,也是一些承兑汇票,最后还算对我网开一面,写了张欠条,剩余的春节过后缴上。我住了两夜。这种事,不是亲身经历过,谁会相信?当真是匪夷所思。”

许半夏摇头道:“怎么那么不公平,我得全数缴上,不缴就进去,拿房产证压一下以后拿钱赎还都不行,你们却可以打欠条。什么世道。”

赵垒道:“我们不一样,我们有那么大产业跟着,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他们怕你们这种私人贸易公司卷起铺盖跑掉。”

许半夏还是摇头,道:“不,他们怕把你们这些外商逼急了吓跑了,我们反正无所谓,爱怎么抓就怎么抓。”

赵垒点头道:“所以,有那么多人为因素在,如果换你是老板,你在国外,我这么如实把问题汇报过去他们会怎么想?当月的报表上看见这一大笔的非正常支出,他们会怎么做?”

许半夏笑道:“是啊,老外可能想不到这些,税务局逼急你们了还真会闹事儿。”

赵垒摆摆手,道:“不,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从你这个做老板的角度出发来看我们公司本月的这部分非正常支出,你会怎么想怎么做。”

许半夏这才明白,赵垒此来,并不是找她这只天涯同命鸟一起惺惺相惜叹几口气的,而是想通过她对他的老板知己知彼,自己刚刚的开心似乎有点自作多情了点。不过她也不会太自怨自艾,想了想,道:“实话说,我对税务知识也算是很了解的了,但是下辈子都不会想到还会有昨天这么荒唐的事。按税法规定,对方开具的发票有假,我们确实应该补缴,不过不必罚款。但我们的发票是通过认证的,他们税务机关都没看出有问题,出了问题却还要我们承担,这就强盗逻辑了,那以后还认证个什么?最滑稽的是连个通知,给个准备都没有,把我绑肉票似的操作,我要是没经过这些事,你就是跟我说,我心里也要打个问号,咦,哪有那么不讲道理的?只怕是这位赵总以前犯了个什么大错被税务机关给逮了空子,说出来怕我们责难,所以编个这么荒唐的谎言。这不是小数目,得好好查一查了。钱还在其次,这个赵总的信用可很成问题了。不用说,过了春节,措施先后会出来。”

赵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和我的想法差不多。”

许半夏心里也不好受,不知不觉就帮赵垒一起担心上了,非常诚恳地道:“赵总,我多说几句,你别怪。我们不可能拿到税务那边的文件,所以只有凭自己一张嘴说。如果你们老板对你还有点信心,应该是会过来调查,不过你那段时间很有可能被暂停工作。如果他们派人过来,那么你还有救,可以带他们去税务局把情况讲清楚了。但如果有人觊觎你这个位置的话,那就难说了,即使有税务机关的口头证明,也会有人以一句你当初决策错误,造成公司巨大损失为由,对你发难。你这位置油水太大,不可能没人怀疑你,也不可能没人盯住你的位置,赵总你不能不预作打算,提防有人在这个时候拿这件事发难。”

赵垒点点头,却不言,只是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想什么,只有交握的两只手上两只拇指不停地变换位置才可以看出他没睡着。许半夏自己觉得刚才那些话虽然说得严重,可赵垒应该听得出她是发自内心,所以赵垒现在应该是在就他总公司的情况结合她许半夏的话,认真思考他目前所面临的处境。而且赵垒一直处于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一定不会愿意给许半夏看见他艰难处境下可能会因为思考重大前途问题而导致的失神和暂时的软弱。

许半夏见此干脆走了出去,让赵垒独自清静地想事儿。替人家打工,就是有这点不好,朝不保夕。

码头与堆场不远,三辆车正好保证一辆在卸,一辆在路上,一辆在装。许半夏在地磅房看了一会儿,然后到堆场与实物校对一下,基本没有什么误差,国营大钢厂拿出来的东西在计量上一般做的手脚比较少,不像小钢厂的,总是紧凑地给你保持在负公差内。不过许半夏自己也是做这种手脚的翘楚,所以不怕别人耍滑。

都是大件货,一车四件,装卸非常之快,许半夏看了会儿后觉得有点冷,又跑去地磅房坐了会儿,随后还跟车去了下码头,见童骁骑叉着腰很威风地在那儿指挥哪个先吊哪个后吊,见事情稍微告一段落,后面的车还没跟上,才跟童骁骑说话:“阿骑,春节前一直跟着我在外面,那些兄弟没怎么聚一下吧?”

童骁骑笑了一笑,道:“今天肯定是没时间了,明天大年夜,也不可能,春节过出再说吧。”

许半夏闻言只是笑,伸出胖手重重地拍了拍童骁骑的背,好一会儿才道:“阿骑,我知道你是因为体谅我最近的难处。你这就通知你那些弟兄吧,明天中午喝个痛快,玩个痛快。钱,你不用愁,我会解决。那些都是你的兄弟,你一个也不能丢。”

童骁骑道:“都是兄弟,不吃饭能丢?春节后再说。”一直没有高辛夷的消息,童骁骑烦心得很。

许半夏笑道:“阿骑,别钻牛角尖,春节前大家聚一聚,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不方便参加了。你是他们的大哥,旧年最后一天请客,是压轴戏,不能不请。”

童骁骑不再反对,胖子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他也不是不明白,既然胖子说钱没问题,那她一定找得到解决的办法。所以这就着手打电话通知各兄弟。

许半夏赶回自己的公司,见赵垒的车子还在,松了口气,虽然明明知道赵垒即使离开也肯定会打个手机与她道别的,不会闷声不响地走掉。推门进去,才说出“外面……”,却分明听见不大不小的办公室里回荡着平稳清晰的鼾声,赵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移到沙发上,正抱着手睡得香甜。许半夏不自觉地放松了全身的神经,站在那里目光柔软地看着这个熟睡的人,看到赵垒睡着的脸舒缓坦白,若是毫无机心,平白比往日又年轻了几岁,就像个大孩子似的,看着叫人心疼。

许半夏虽然很明白此时她应该出去,否则气氛非常暧昧。但她就是不想出去,轻手轻脚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享受这难得的本不该属于她的温情。

只是好景不常,不知谁打进赵垒的手机,眼见赵垒闭着眼睛非常顺手摸出手机接听,言语之间,立刻,刚才的不设防神情荡然消失,似是即时进入了战备状态。听赵垒的话,对方好像是郭启东,于是,许半夏在心里把郭启东骂了个半死。

放下电话,赵垒也感觉到自己在女人面前这么大喇喇地睡着似乎很是尴尬,掩饰地笑了笑道:“怎么就给睡着了。”

许半夏当然在赵垒接电话的时候早恢复铜墙铁壁,闻言当不知道似的,微笑地直接把话题切入工作,把自己当作中性,“赵总一定是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吧?到底是大将风度,临危不乱。”顺便送上一个马屁。

赵垒看了下手表,笑道:“还好,没睡太久。我刚刚订了张去上海的机票,准备今天就从上海飞去总部,等着他们来查,还不如送上门去哭诉,起码掌握一点主动权,先洗了董事会几个大头的脑子。小许,你离开一会儿方便吗?如果可以的话,你送我回家去拿一下行李和机票,顺便送我去机场,我公司已经放假,不想再去叫司机出来。”

许半夏皮球一样地跳起身,道:“好,赵总你等一会儿,我到地磅房交待一下。”

等许半夏三言两语与地磅房的人说好事,回头见赵垒已经出来,钻进他的车里在干什么。许半夏便过去问:“赵总,开你的车还是我的车?”

赵垒道:“开你的吧,我这辆扔在你这儿,放小区里几天不用,我反而担心给偷了。给,钥匙你拿着,喜欢你就开着。”

许半夏接过这把明显比自己的精致,而且沉甸甸比较伏手的车钥匙,拿眼睛看了停在场地上的一黑一白两辆车,心里一动。

第十四章

正月初三,许半夏大白天还躺在床上。除了大年夜到阿姨家吃顿年夜饭,大年初一到外婆家拜年吃顿团圆饭外,哪儿都没去,就是睡觉,一直睡到现在,实在是已经睡不着。保姆过年也回了家,大过年的早上还去早跑又显得孤寒不堪,竟是无事可做,无人可说话,只是满心寂寥地看着中央台喜气洋洋地播放着全国各地喜庆春节的画面。暖冬,暖冬,暖冬,这两个字多次出现,据说山海关以北都不见雪,直到锦州才见远山有白雪覆盖,而平地只有面北的沟坎才有星星点点的几块未溶的雪。与暖冬相应,民工回乡潮才结束,初三的火车站已经迎来赶早出门打工的民工。看着民工们眼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许半夏也满心期待。

天暖,公路化冻,公路交通复活;天暖,建筑工地启动早,将极大带动对钢材的需求;当然,天暖,也会导致大片已经沙化的内蒙古草原表面冻土化冻,导致开春京津冀地区严重的沙尘暴,但这已经不在许半夏的考虑范围内了,虽然她从每天必看的网上新闻中细读了这条新闻分析。

中央新闻台的整点新闻刚结束,气象预报还早,许半夏正打算着是不是再睡一觉,手机却狂叫起来。拿起一看,不熟悉的号码,谁?电话那端传来的居然是野猫高辛夷的声音:“胖子,你有没有空?我爸想请你喝茶聊天,他不相信我这段时间在办正事。”

许半夏一听就拎清,一定是高父这个生意人也是春节难得休闲下来,便留在家里好好拷问女儿失踪日子的行踪。高辛夷虽然还单纯了一点,可小狡猾还是有的,知道父亲要是了解到她竟然是与人同居,以后就再别想自由活动,他父亲化点钱找人看住女儿的可能不是没有,所以她只有抬出许半夏,都是女人,能怎么样到哪里去?于是许半夏笑道:“让你爸定个地方吧,我立刻过去。”

半小时后,许半夏上身穿着一件浅灰圆领毛衣,下面穿条深灰灯芯绒裤,非常休闲地出现在约定地点。因为减肥有成效,最近又太忙,没时间采购衣服,所以这套去年的衣裤都显得很是宽大。越发显得休闲。许半夏自己定义为大袖飘飘,仙风道骨。

高辛夷与她的父亲高跃进一起进来,因为跃进这个名字,许半夏特意上网了解了一下,估计这个高跃进应该是1958年左右生。看上去果然不算年老,有这么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儿,可见其结婚生女效率之高。看上去也就一个社会成功人士的形象,看不出包二奶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猥琐的痕迹。许半夏主动上去与他握手,以一张看似毫无机心的笑脸迎接高跃进审视的眼光。做父母的可能都喜欢这么审视自己孩子的朋友,不过许半夏从小到大只有享受被人审视的待遇。

“你就是胖子?不胖啊。”高跃进在短时间的密集审视后,便恢复了一般商人都有的笑脸,不过因为他已经很成功,所以笑脸便有点矜持,一看就是想与人拉开一段距离的意思。

许半夏一边引他们父女到位置上,一边笑道:“这个名字是朋友们叫惯了的,原来我有零点一吨,他们不叫我胖子才是很对不起我吃下去的那些东西呢。高先生,这回非常感谢您的帮忙,否则我也不知要在里面呆多久。这笔钱,我将在两个月内连本带息还给您。”

高辛夷偷偷背着她爸做了个鬼脸。

高跃进微笑道:“这个不忙。不过我想了解一下,这笔钱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半夏心想,这也是应该的,大笔的钱从他手里流出去,他怎么也得了解一下,否则在他心里,可能她许半夏成了拿他女儿要挟他给钱的邪恶人物了。便详详细细地一点不隐瞒地把这回的涉税风波与高跃进讲了一遍,最后道:“本来也不用那么惨,但我因为看中今年,啊,不,应该是去年的钢材市场反常地低迷,所以冒险超过自己能力地进了一堆钢材压着,钱都用光时候却遇上这种想都想不到的事,幸好有高先生帮忙,否则我这春节得在里面过了。”

高跃进一边听,一边脸上笑容中的严峻慢慢缓解下来,这个借钱的死结一打开,许半夏在他心中的形象立刻便从负分转为少许得分。“你说的这件事我也听别人说起过,也是问我借钱缴税务局的,我当时还有点不很相信,看来是真的了。辛夷说她在做你的助手?”

许半夏实事求是地道:“辛夷虽然说有点孩子气,可是真做起事来却是很认真拼命的,而且头脑聪明,反应够快,春节前那一段时间,要不是辛夷帮我,我一个人可能支撑不过来。辛夷用得好的话,是个能发挥得起来的人。”许半夏相信整个高跃进是个人精,如果一味说高辛夷好的话,他还未必相信,一定又会怀疑她有企图,但先给高辛夷定下“孩子气”这个不是大弱点的基调,高跃进接受起来便比较顺利了,他又不会不了解女儿,怎会不知道这个女儿性格中孩子气之重?否则怎么可能上演失踪闹剧。

而高跃进则还是半信半疑,这个女儿高中以烂分毕业后,进一家打着大专旗号的学校混了两年,出来后在他公司不是没做过,可只见她帮倒忙的,怎么可能失踪跟了别人反而能做事了?如果真是如许半夏所说的话,那倒是件好事,或者她溜号那么几天知道了世事艰难,吃了点苦头后知道学好了。所以这事一定要搞清楚,“喔?辛夷怎么帮你忙的?”

高跃进的话一出口,高辛夷立刻抗议:“干什么?我就不能帮胖子的忙?我帮的可多了,别看不起人。”

许半夏微笑着看着高辛夷,却对高跃进道:“辛夷因为这个脾气,大家都叫她野猫。野猫有好处,不会吃亏,但遇到城府深的人就难说了。起码野猫有冲劲有拼劲,只要肯做的话,其他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现在,辛夷还只能做点打杂的事,不过一月不到,打的杂已经开始高级化。我们那里都是年轻人,辛夷是个好强的人,她不肯被人比下去,所以做得很积极。”

高跃进一边听一边点头,觉得许半夏说得比较中肯,没有什么隐瞒,也没有什么美化,他这个做父亲的恨不得拔苗助长,所以听许半夏说女儿可以培养,心里很喜欢,看着女儿道:“那么说,以前你在爸爸那儿做心里不舒服了?”

一见爸爸看过来,高辛夷立刻别扭地别过头去不看他,她还得与这个没良心的人划清界限。不过话还是得回答的,“那当然,你那儿人模人样的都要我叫什么叔叔伯伯的,什么玩意儿,不像我们这儿,老大叫胖子,大家叫我野猫,小陈比我大我照样叫他小陈,还有酷酷的阿骑,大家都兄弟姐妹一样,干活都来劲。”

见高跃进若有所思地看着别扭的女儿,许半夏忍不住心里发笑,管得住诺大的企业,抓得住千万人的心,却对女儿束手无策,也算是一物降一物吧。“我们那里也没有别的,因为公司年轻,所以人员也都年轻,大家和谐得像自家兄弟。如果高先生去看过的话,可以深有体会。”

许半夏本来也就客气客气的意思,没想到高跃进却是爽快地道:“好,反正今天也没有事,一起去看看。”高跃进心里觉得这个女儿既然在许半夏那里可以学到东西,得到发展,那为什么就不可以让她跟着许半夏?当然他事先得去考察一下,确认是不是皮包公司。否则女儿正经本事没学到,哄吓骗拐倒是有一套学一套,那他还不吐血。

许半夏最先吃了一惊,但随即一想,也好,多一个朋友多一个帮,便也很爽快地答应。

出去到停车场,高跃进看见许半夏的车,略微吃惊,道:“你的车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