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揣了一颗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地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以为是敌人出动,时刻准备着同归于尽。

这消息震得我心神不定,只好强作镇定抱着小湛,翻出包里的衣服,专注地装扮着它。

聊了一会儿,“禽兽哥”有事先走。

我跟洪喜扯了会闲篇儿,有电话打进来。

他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足见打电话的人身份之重要。

“现在?我现在和……如心在一起……什么正好?呃,不要不要。”

他看着我,“我先问问她。”

用手遮着手机,他问:“水叔叔说要过来。你要见他吗?”

来这里?我想起之前并不愉快的交流,很不情愿,下意识地觉得他要来踩我怀中的雷,充满了敌意:“呃,不如你们约别的地方,我这里,位置不好又吵。”

“他不是要见我,而是……想见我们俩,说有重要的事情说。”

“可我不想见他啊,而且上次……”我想把上次见面的事情和盘托出,他打断我,“他人很好,就是嘴巴毒了些。再说,不是还有我吗?还能吃了你不成,”他拿开遮手机的手,“说定了,水叔叔,您过来吧,到了找阿盘,她会把您带到包间的。”

*3*

“你是说,”洪喜瞪大眼睛,脖子上的青筋毕现,“大户的死、张怡与李蕊毁容、进去,与小少,Noah有关系?”

水横流有点儿生气。

他抽着雪茄,一副大老爷范儿晃晃悠悠进了茶餐厅,阿盘一点儿都没跟他客气,直接从他嘴里抽走那雪茄,捻灭了扔到垃圾桶,指着墙上的提示标语——“大爷,‘禁止吸烟,君子自重’看见没?”

就差说“大爷你瞎啊。”

被拂了面子的他气哼哼跟着阿盘走,又听到阿盘低声补了句:“还公众人物,还慈善家呢,什么素质啊。”

阿盘平时脾气温和,可若有人做了不文明、违背社会公德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们店里,马上爆。

湛澈在节目里跟老头各种掐,也没见他如此黑脸过。

老头自知理亏,外面吃饭的客人又多,闷声进了包间。我和洪喜见到一个气哼哼的他,没好气地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个大信封,抽出里面厚厚的一沓照片:

小少和副市长孟光明的情妇赵女士在医院谈笑风生,在咖啡厅对面而坐的赵女士低头啜泣。

小少与大户的老婆、二奶分别在超市和公园散步。

有次洪喜微信跟大户开导小三儿的情感问题,我出于好奇,曾向他要过两人的照片,虽然色彩偏暗,我还是一眼认出。大户的老婆右颧骨处有颗黑痣,二奶呢,头发染得五颜六色,那么鲜艳的爆炸头,除了她还能有谁?

小少和张怡在某著名整形医院的楼道处,有穿着整形医院粉色制服的医生拿着文件,另外一只手搭在小少的肩膀上,似是熟络得很。

《梦想达人秀》狭窄的后台上,小少与李蕊、张怡窃窃私语,李蕊用手指着自己的名牌包,张怡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眼睛,两人齐齐看向远远一角默默关注着她们的Noah,嘴边带笑。

有几张如意也有份儿,跟小少和李蕊某天在购物中心四层买名牌包包的不是她又是谁?

水横流有备而来:“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跟Noah有直接关系,可小少为谁办事,还不是他?”

我冷笑:“水总真是有心,这都能被您拍到。看来您“慈善家,的称号应该改改。还是您已经改行,开侦探所了?”

洪喜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表情极为困惑:“他神经病啊,他们招他惹他了?还有,如意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想必,如心小姐是知道的。”

这个老狐狸,把所有难题推在我身上。

转租服装店给湛澈,我征求洪喜的意见时,虽然也讲了当时的小混混们对湛澈所做的逼得他想自杀的种种劣迹,但我并未点出大户等三人的姓名。

当时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没与洪喜彻底和盘托出。

现在想来,也许是骨子里认为洪喜和大户关系太铁,我害怕看到洪喜听到这件事后的态度:怕他义愤填膺自此和大户有了间隙,更怕他因为是自己的朋友而帮亲不帮理。

前者让他失去大户这个朋友,而后者,会让我失去洪喜这个朋友。

“我们不打哑谜行吗?”洪喜急了,“如心,你没觉得吗,自从这个Noah出现,你就变了。以前有什么事情,第一个会想到找我。现在呢,你说说看,有多少事瞒着我?”他停顿几秒,咬着嘴唇,“难道我们十几年的交情,比不上你刚认识几个月的Noah?”

这话问得我格外心虚,“洪喜,你听我……”

“她不好意思说,”从我这里找不到缺口,水横流卖了半天的关子,半闭着嘴哼了一声,“我帮她说。洪喜,你对如心是什么感情,水叔都知道。可感情这事,不讲先来后到,不分谁付出多少,甚至有时候全凭运气。你知道跟如心没法成为恋人,所以骨子里一心希望她过得好,你也就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我和洪喜别开面孔,谁也不敢看谁。

“你刚才骂他神经病没错,洪喜,被你说着了,我跟好多精神科医生详细咨询过,像Noah这种状况,绝对百分百精神病。但是如心哪,你别听到这个就害怕,现在医疗技术发达,虽然病情顽固,并非不能治愈,只要进行合理的治疗,不复发和有效地予以控制还是轻易能够达到的。”

又来了。我想掀桌,这个老头,只要给他点好脸,马上就得寸进尺。

“水总,今天我们三个能坐在一起说说话,是给洪喜面子。您不止一次地当我面没有任何界限地颠倒是非,肆意毁谤Noah,觉得合适吗?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做过什么样的事情我不在乎,您关门在自己家里随便评论,但在我面前这样门口喷粪,别怪我不客气。”

我真生气了,拉开门:“洪喜,我有事先走。你们继续。”

“如心,”洪喜拦住我,“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水叔突然说这个。我先代他跟你道歉。可是如心,事情既然跟你有关,我们就彻底把话说清楚。过了今天我保证再也不提。”他转向水横流,表情严肃,“水叔,如心跟我的交情,您是知道的。您今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彻底摊开了说清楚,好不好?”

剑拔弩张之际,水横流的态度稍稍和缓些:“如心,刚才我说话太直接,对不住你了。”

洪喜拉拉我的衣襟,又拉一下:“如心,求你啦求你啦求你啦,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呸,”我怒极反笑,这个家伙,又来这一套,“谁是僧,谁是佛?你俩一唱一和,倒是会配合。”

我重新坐下,说:“从现在开始,水总,请您说话保持客观,只说看到的事实。不许加任何一句评价的话——什么我认为,我觉得,我相信,都不可以说。尤其不准你阴阳怪调,刻薄猜疑,话中有话。”

“好,”水横流沉吟片刻,痛快答应:“省得我什么都没说,你已经做了心里防御,一句不信。”

“这才对嘛,”洪喜双手合十,“以您打麻将未来十年的好运气发誓,说到做到。”

水横流没有别的爱好,业余时间最喜打麻将,办公桌、家中,配备的都是最高级别的麻将桌,全牛皮红木全自动。洪喜有什么事找他都会被拉着打几圈,打得过瘾了才让说正事。为这个,洪喜发朋友圈不知道抱怨过多少次。

“十年的好运气?”水横流没想到洪喜叫他发此毒誓,停顿了几秒,很是犹豫。

这个老头,也有他可爱的一面。

“我讲三件事、第一,我跟你俩都说过,多年前我曾出过车祸,撞了Noah是不是?”

原来这件事他也告诉了洪喜。

“这事赖我,从节目里他处处充满敌意,我找人调查才知道当年撞的是他。后面的事情我跟你俩谁都没说。我约他单独见过一次,除了道歉主要是想赔偿。我这么大年纪一老头,纵然千不该万不该,也没出人命酿成大错不是?而且我知道错了也愿意补偿,这辈子从没那么低声下气求过人。就算他不缺钱,可一千万也不是小数目?是不是?”

在镜头对准下的公众场合他已经丝毫不掩饰,可想而知当时的场景。

“之前节目中他没少跟我针锋相对,我对他也没客气。知道他是谁后,基本处处忍让。所以我想把事情摊开了讲,大家各退一步,能弥补的尽量弥补。不论是从钱的数目上来说,还是从姿态上来说,我够有诚意吧,你们猜,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洪喜问。

“我们总共坐了五分钟,我说完后,当时的他很奇怪,全程双手握拳,身体颤抖着,似乎在极力控制。看我的眼神,跟不共戴天的仇人没什么区别。我保证没夸张,我被他吓得不轻。他又大笑,正当我以为可以冰释前嫌时,他摔掉手上的咖啡杯,玻璃碴子和咖啡四溅,最后,他扔了五百块钱在桌上,也扔了一句话。”

“别卖关子,”我不满地说,“他说什么?”

“他说——我不要你的一千万,甚至,我可以给你一千万,然后,我要你的命。今天,此刻,你要是死在这儿,咱俩的事就算两清。过了明天死都不行。”

洪喜张着嘴巴,好半天才说:“这是多大的仇,他真这么说?”

“这也许是因为……”

水横流摇摇头:“如心,别急,接下来我说第二件。他是当年车祸受害者的事情,我请了美国一家业界很有名的侦探事务所费了好大力气才查出来。虽然他们在咱们荔城也有分支,但毕竟不如本部得力,所以国内的这些事,多多少少就拍到这些。我也懒得再找国内其他侦探所折腾了。我猜,大户、张怡和李蕊应该是或多或少得罪过Noah,具体不得而知。但能是什么大事?再厉害再严重能超过我?这第三件……”

“这样说不公平,”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第一,你只是拍到几张照片,明显证据不足。第二,就算有关系,你们根本不知道大户他们曾经对他做了……”

洪喜沉着脸:“如心,等水叔说完。”

“如心,你不用着急给他辩护。”水橫流得到洪喜的鼓励,声音提高了八度,“结合Noah在节目中台上台下的反应,我特意叫人剪辑了他各种不同状态下的视频给一位精神科医生朋友看。诊断结果是人格障碍,也有可能是偏执型精神分裂。还说应该抓紧时间尽快治疗,否则容易加重。我心里说不慌是假的,报警吧,没证据。不报警吧,天天被这样一个神经病惦记着,能不提心吊胆吗?”

“既然您这么说,他对您做了什么?”

“问得好。”水横流等的就是这句,“他除了在节目里跟我死掐,的确没对我做什么。但是,他在伤害我的身边人,伤害我最重要的……”他看着洪喜,脸上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隐忍、心疼、宠溺……十分复杂。

“他伤害我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朋友,伤害比我亲生儿子想亲的人——”

我心一惊。果然,果然。原来,原来他就是……

察觉到我脸色的变化,老头停顿了下:“他知道那个人喜欢你,却横刀夺爱,以此来报复我。”

好严密的逻辑。

“我年岁已高,老来无子,没有其他任何亲人。老天爷可怜我这个孤独的老头,差点驾鹤西游时被他所救。我们爷俩又谈得来,在荔城,我带他出席各大商务场合,到哪里都带着他,事无巨细,手把手亲自教他。外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拿他当亲儿子?要不是洪喜不同意认我做干爹,我早就……”

原来老头竟真的提出认干亲,而洪喜居然拒绝了。

记得我俩在医院楼梯间聊天,说起这件事,洪喜为了逗我笑还跪在地上。

“对,”看在洪喜的面子上,我强压着怒火,“接下来,您又要说,我长这么难看,Noah凭什么喜欢我,就因为想报复您,所以把我从洪喜那里夺走了?您不仅侮辱了Noah,更侮辱了我。我看有人格障碍的明明是您,不,不是人格障碍,是精神分裂症,躁狂症!他不是说要您的命吗?直接找人把您做了不是更简单?好,退一步,就算前面您说的都是真的……”

我豁出去了,几乎声嘶力竭:“他何必拐弯抹角报复在洪喜身上?直接一刀把您捅了不得了?洪喜是您亲儿子还是您亲爹?哈哈,他曾经救过您的命,报复洪喜就算报复您了,哪里来的狗屁逻辑?而且,我从来没有属于谁就算没有Noah,"我的声音低下来,刻意避开洪喜的眼睛,"我也不会同洪喜在一起,我一直把他当弟弟。任何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也不会改变!”

洪喜脸色煞白。

水横流看在眼里,越发痛心,站起来拍着桌子朝我怒吼:“你当然不在乎洪喜,你心里根本没有他,所以你看不到别人对他做的任何事。但洪喜是我最在乎的人,我绝不容许别人伤害他一丝一毫。”

洪喜显然也有些吃惊。

老头情绪格外激动,冷静下后脸色稍缓,重新坐下:“中国有句老话说,不见棺材不掉泪。如心,我问你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的茶餐厅,前几天是不是有人来闹事?”

他怎么知道?

“我也就明白地告诉你,那些撒蟑螂的,穿着黑西服占着桌子一人点一瓶啤酒的,都是我找来的。”

这个王八蛋!我就说,我根本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水叔,您……”

“我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想验证下,Noah到底对如心是真心,还是为了借她报复我。大户他们被他搞得那么惨,我怎么坐得住?我给他打电话,他很得意,承认大户、李蕊、张怡的事情,都是他主使,还口口声声强调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重申我年事已高,不想再折腾什么事,希望跟他恩怨两清。为了达到目的,我甚至拿如心,他所谓的小爱人威胁他,说如果他再胡闹,我先对如心下手。我说你别逼我,明天我就行动。他直接把电话挂了。”

我适才即将喷发的火山,一点点熄下来。

“所以如心,茶餐厅的事情,他问过你吗?这两天,你们见面,他关心过你,问有谁对你怎么样吗?还是与平常一样不动声色,想找你的时候就来找你?”

他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他脑子里装的,全部都是报复。任何人对他有些许、轻微的伤害,他便病态地几倍、几十倍、上百倍地放大,他除了报复,没有别的他爱你?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对爱情是这样的表达方式。从你们相识到现在,濮如心,动动你的脑袋,好好想想,他爱你吗?他送过你什么礼物?是怎么爱的?”

也许他觉得已经成功将我和洪喜震慑住,语气渐渐缓和:“你们俩,听我一句话,先去美国躲躲好不好?我所有的关系和人脉都在那边如心可以申请一所大学上,洪喜可以跟如心一起,或者去我们集团学学。怎么样?这边交给我。我一个老头子,也没任何污点,他能把我怎么样。你们不用现在答复我,回去好好考虑下。”

老家伙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实在不想去,也可以。换我让某人知道知道,踩了我的底线,会是什么下场。”

*4*

我们每天都在帮助许一芬进行智力和身体方面的训练,行走、辨音、智力、记忆力……她很配合,进展神速。如意呢,每天都亲自给她洗澡,掏耳朵、剪指甲、刷牙、洗脸。

每天清晨,她都带着大圣和许一芬散步。母女俩握着手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下散步,慢慢踱着步子,画风是如此温馨、和谐,谁能想到不久前同样是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拿着把菜刀满小区追着另一个砍?

许一芬的手机在她晕倒送医院时不知道丟哪里了,后来一直神志不清,也没再买给她。

早上吃饭时,她盯着刷手机的如意,第一次提出对物质的需求:“你们,都有。我也要。”

“许一芬同学,”如意故意板着脸,“不劳而获,只想要东西是不行的。在我们国家,你得拿东西换。”许一芬有一段时间幻想自己来自别的国家,并坚持认为现在是1983年。

许一芬很为难:“拿什么换?”

“写字吧。我打赌你不会写,如意,这两个字,你要能写出来送给我,我就送你一部手机。划算吧?”

“行吧。”她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晚上我还在路上,“毒舌老妈”发来一条微信:心。

又长本事,会输我的名字了。

我回了一连串的吻。

我这才发现上一条她发病前的对话记录是“晚上我包了饺子,回来吃”。

鼻子一酸,她之前的微信名字叫“伤心的小女孩”。

因为这个名字,我和如意不知笑话她多少次。彼时的她叉着腰横眉冷对:“再过十几年,等你们到了跳广场舞的年纪,看你们还有什么资格笑话我?”

看来如意还给她补了之前的手机卡,因为我的手机一直响,我接通了她又不说话,只听到压低的窃笑声。

连骚扰电话她都会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