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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未曾提及法会提前举行一事,就连剧情也是清一色的“裴寂遇见了人,裴寂干掉了人,裴寂持有的令牌数量最多,引得长老们啧啧惊叹”。

像过了期的甘蔗似的,又长又索然无味,也不知道当初的自己为什么愿意强忍着把那本书看完。

她今日在鸾城玩了一整天,早就被耗去绝大多数精力,本打算等宴席结束后回客栈养精蓄锐,却没想到长老们脑门一拍,直接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山野之中常有灵兽袭人,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

宁宁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正要往前走,忽然察觉有几道微弱的灵气迎面而来,在触及皮肤的刹那又如轻烟般散去,寻不到丝毫痕迹。

它们的存在感十分稀薄,散发出灵气的人距离此地应该还有一段距离。

所有人都被逐一分开,同门派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功会合,因此可以排除团伙作案的可能性。而以这些气息中若有若无的杀气来看,很可能是几名弟子狭路相逢,直接打了起来。

宁宁充分继承了国人流传千年的优良传统——爱凑热闹,这会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当个吃瓜群众,瞻仰一番各大门派精英弟子的风采。

要是有机会,说不定还能趁乱出手,夺来几块令牌。

她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比起咸鱼一样躲躲藏藏,主动出击显然更有意思。

宁宁说做就做,当即感应着灵气来源一步步向前。没过多久,便听见一名女子的低斥:“大家都是音修,有必要赶尽杀绝么?”

她心下一动,敛了气息上前几步。透过葱葱茏茏的婆娑树影,见到四个人彼此对立的身影。

三男一女,青衣女子眉目秀丽,穿着流明山的门服;站在她不远处的青年男人满脸戾气,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手中的翠色玉笛,在四人之中,属他杀气最盛。

一个秀气少年颇为不耐地立于树下,眉宇之间尽是烦躁,看浑身玉白的装束,应该来自百乐门;与他遥遥相对的梵音寺僧人则神色如常,似是有了些许倦意,垂眸倚靠在树干上。

青年把笛子在指尖转了个圈,挑眉冷笑道:“把我们这几个音修放在一起,那群长老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们要看好戏,咱们当弟子的,哪里有拒绝的道理?不如顺从长老们的意愿,好好来比试一场。”

白衣少年目露嘲讽:“讲得这么冠冕堂皇,说白了,不就是想要我们身上的令牌么?多说无益,来吧!”

青年正是等他这句话,闻言腾空跃起,立于古树粗如人臂的枝干上,随即催动笛音,霎时间疾风骤起。

与有形有质的剑或符咒不同,音律看似纤弱风雅,实则鬼魅无踪、变幻万千,往往在无影无形之中置人于死地。他的笛音悠扬婉转,随着音律起伏变化,环绕在林中的夜风化作一把把凛冽刀刃,在一道尖啸声后,径直冲向树下三人。

宁宁藏匿了气息,站在不远处的树丛里。那笛音飘飘悠悠传入耳边,因为并未对她造成威胁,以吃瓜群众的角度而言,不失为一首婉转动听的好曲子。

音韵被晚风裹挟着四处倾泻,潜入每一处僻静的角落,如同夏夜里一场清凉舒适的雨,令人心旷神怡——前提是忽略它越来越重的杀气。

白衣少年出身于以音律闻名的百乐门,此时自然不甘示弱,在避开一道道利刃般的疾风后,从怀里掏出储物袋。

来了!

宁宁兴致大增,颇为期待地看着他的双手。

音修大多风雅端庄,武器以笛、琴和琵琶为主,如今场上汇聚了好几名音修,且个个实力不俗,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场免费的露天音乐演奏会。

只见白衣少年手中储物袋暗光一闪,不过眨眼之间,手里便出现了一把……

二胡。

青年嘴角一抽,却还是全神贯注地继续吹笛。

随着音调越来越高、变幻越来越快,风刃与灵力也就越来越强,横冲直撞间,斩断数根粗壮的枝条。

随即少年拿起琴弓,二胡声起。

宁宁一直以为,音修都是以音律优美、婉转悦耳为修炼目标,直到这个少年的出现,给了她重重一锤。

这不是拉二胡。

这是在拉锯子。

二胡作为传统乐器,以清幽哀婉为主要特色,宛如溪间清泉,自有一番风骨。

然而白衣少年琴弓一拉,发出的却并非潺潺流水声,而是类似于指甲划破黑板的恐怖噪音。

只需听这一下,宁宁就差点被直接送走。那曲子一点也不“清幽哀婉”,真正哀婉的,是听到这首曲子的可怜人。

超越了仙道,超越了历史,这一波,是绝无仅有的魔法攻击。

宁宁多想冲上前,眼底饱含热泪地告诉他:“别拉了,别拉了!你手里的这把锯子,它绝对生锈了啊!”

饶是之前张扬跋扈的青年也不会想到,跟前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少年人居然是个狠角色。

二胡一出,再搭配上他烂到令人发指的演奏技巧,霎时间引得风云变色,每一株花花草草都惨淡非常。

青年暗道难缠,却已无路可退,百般无奈之下,只能吹着笛子负隅顽抗。哪成想那个来自流明山的女人也拿出储物袋,待观察一番眼前形势后默念口诀。

宁宁不由得微微一愣。

那少年把二胡拉成了锯子,几乎将笛音完全掩盖,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狠角色。这女人究竟用的什么武器,才能在这种情况下毫不犹豫地把它拿出来?

难道——

储物袋中光线散去,青衣女人手里的乐器渐渐显形。

细长身,圆锥形大喇叭,通体鎏金色。

赫然是把金光闪闪的唢呐。

吹笛子的青年脸色煞白,心态全崩。

这女人之前表现得温驯怯懦,看她浑身上下的气质,怎么说也应该是个玩琴玩箜篌的——

结果你才是全场最离谱的那个啊!一个两个都在扮猪吃虎,这个世界还能有一点人与人之间的诚实和信任吗!

他不想跟这群人玩了。

他手里的笛子是那样弱小可怜又无助,哪里经得起那两个乐器界恶霸的折腾。别说吹曲子,不远处驴叫般的二胡音一响,他的调子就能直接被带去姥姥家,要是这唢呐再一响……

俗语有言,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响全剧终。

青衣女子神色坦然,举起手里的唢呐。

一曲出,四野寂。

高昂洪亮的音律如潮似水,以席卷天地之势涌入耳畔。随着耳膜的一阵颤动,其它所有乐音都变得索然无味。

那边是吱吱呀呀不绝于耳的驴叫,另一头是势如猛虎的尖啸,青年的笛音可怜兮兮地兜兜转转,早就忘记了原本的音调。

三股针锋相对的灵气于夜色中轰然碰撞,四周阴风大作,宛如百鬼夜行,惊悚非常。

好端端的乐修比试,被他们赛出水平赛出风格,稍微包装一下,就能直接去殡仪馆抬棺送葬。

没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没有唢呐送不走的魂。

躺着听,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

一开始闹腾得最凶的吹笛青年首先支撑不住,脚下树枝被形如鬼魅的乐音尽数斩断,身上亦被汹涌灵气冲撞出几条口子,无比狼狈地跌倒在地,眼看落入下风,只得将令牌拱手相让。

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

少年与青衣女子在大战中竟生出了几分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之感,一块令牌自然不够两人平分,视线无声交汇片刻,同时望向靠在树下的僧人。

那僧人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生有一张清朗温润的脸,虽然称不上俊逸非凡,一双琥珀色双眼却静如古井无波,能轻而易举叫人心生好感。

梵音寺里除了佛修体修,还有一群数量稀少的乐修,比起流明山与百乐门,修习的乐器要古怪许多。

琴瑟筝萧都是小儿科,木鱼才是主流,听说前几年还出了个拿嘴当乐器,专门吟咒念经的狠人,一顿比试下来,嘴皮子能冒火花。

如果这名僧人也是用的木鱼,大概率会在两人的夹击之中败下阵来。宁宁心觉时机已到,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相助,却陡然瞥见眼前佛光大作——

不止是她愣在了原地。

连专业送葬团队都停止了演奏,露出颇为惊异的神色。

现身于佛光之下的,哪里是什么木鱼。

那玩意硕大无比,通体浑圆,逐渐显形之时,以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震慑四野,发出一声浑厚嗡鸣。

好家伙,居然是一口足有两人高的梵钟。

少林寺每天早上都要敲来当闹铃的那种。

青衣女子只想破口大骂。

哪里会有乐修拿梵钟当武器啊!别人弹琴吹箫,你拿个钟杵死命去敲?有病!

宁宁心里赞叹不已,暗道各大门派真是人才辈出。

剑修虽然狗,但绝大多数都是闷骚,狗得内敛,狗得毫不外露。

然而这群音修就截然不同。

他们放飞自我,毫不掩饰,甚至明晃晃地向旁人展现出来:嗯,对,这就是我的武器。

打个比较,你能看见拿木鱼梵钟唢呐做乐器的音修,但绝对不会见到用烧火棍当武器的剑修。

人才,都是人才。

这一出好戏层层递进,每个人都深藏不露,长老们不愧为长老,连整人都这么清新脱俗。

女子与少年显然也没料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在场的乐修一个比一个古怪。在一阵怔愣后重振旗鼓,继续奏响乐音。

二胡哀怨,唢呐凄幽,当之无愧的阴间配乐,引出一道道诡谲至极的冷风。

而那身处风暴中心的年轻僧人面色不改,微微颔首之后,手中赫然出现一根巨大钟杵。

佛家音律庄重明朗,与二人的曲风最是格格不入。钟声响起的刹那,两道截然不同的灵力彼此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剧烈轰鸣,让宁宁不得不捂住耳朵。

奈何钟声虽响,以僧人的一己之力却也无法与二人相抗衡。

洪亮的钟磬音沉重如磐石,一声声涌向耳边时,伴随着蕴含了佛气的阵阵掌风。少年与青衣女子并肩协作,分别以灵力斩去道道重击,距离僧人越来越近。

眼看那僧人渐渐不敌,少年沉声喊道:“交出令牌,我二人必不会伤你!”

对方却并不理他,只顾埋头一味敲钟。

于是两人又迅速对视一眼,同时将攻势加强加快,一步步朝他靠近。

他们势在必得,宁宁却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那僧人虽然已经落于下风,却不反抗不求和,也不逃跑或加强攻势,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就像是专门想要引那两人靠近。

这个念头匆匆划过脑海,就在刹那之间,年轻的僧侣忽然抬起眼眸。

他的瞳孔无波无澜,清澈如泉,此时却映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黯淡光线,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宁宁看见他高高举起了钟杵,却没像之前那样,用杵头敲打在梵钟之上。

而是整个将它抬起来,像打棒球似的,一举把跟前的梵钟……

给抡飞了。

梵钟挺着大肚子,直挺挺地在空中旋转跳跃不停歇,顺着僧人打出的轨迹,直接砸在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身上。

宁宁惊了。

物、物理攻击?!

为什么好端端的梵钟会被你打成棒球啊!快住手,这不是乐修应该有的操作!

两人被梵钟撞飞老远,以双人跳水的姿势翻飞落地,动作同步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青衣女子哪里见过这种套路,当即捂着胸口落了泪:“你、你卑鄙!居然拿乐器撞人,我不依!”

看来她适应能力还挺强,能脱口而出把那口大钟叫做“乐器。”

少年咳嗽几声,试图挣扎求饶:“大师,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就放过我们俩吧!”

“阿弥陀佛。”

年轻的僧人轻声开口,语气怜悯:“佛说,我佛不渡傻缺。”

说罢举起手里的钟杵,一杵一个,打完收工。

第46章

“打完了打完了!我就说吧, 最后绝对是梵钟赢!”

鸾城城主府, 顶层阁楼。

烟火已然销声匿迹, 夜色恢复了往日沉寂。长明灯光与月亮一起攀上窗檐, 悄悄淌进装潢华美的琼楼之内, 照亮在场各大门派长老的面庞。

天羡子拍手称快, 笑得像个终于拿到了零用钱的傻孩子,用指节轻轻扣响桌面:“来来来,愿赌服输, 猜错的都把灵石放桌子上!”

真宵虽然一直冷着张脸, 但其实非常给自家师弟面子, 右手往玉桌上一放, 就落下不少灵石。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剑心天成,一心一意扑在剑道上,因此坚信钱财只是身外之物,平日里几乎从不用钱,一旦花起钱来,就跟喝水似的毫不心疼。

“这几位乐修是被我放在一起的, 不赖吧?”

纪云开身为玄虚剑派掌门人,理所当然地拥有投放权限。这会儿看罢一场好戏,小胳膊小腿兴奋得晃个不停:“我就知道乐修个个都不简单, 人才啊!”

百乐门门主颇为不满:“乐器是音修的半条命,哪里能用来抡人打人?要真这么暴力,不如去当剑修。”

天羡子和纪云开异口同声:“多谢门主夸奖!”

……其实倒也没有想要称赞你们剑修的意思。

“我还以为唢呐定能独占鳌头呢。”

眼睁睁看着自家弟子被锤,流明山掌门何效臣叹了口气:“你们不知道, 本来我和门派里的几位长老最爱去乐修在的山头散步,景美乐更美,那叫一个陶冶情操。直到这姑娘横空出世,好家伙,唢呐一响师门白养,那些琴啊笛啊,全被她一个人给带跑调了。”

他越说越佩服:“从那以后,那座山每天都是以唢呐为首的大型合奏现场。有回外客到访,闻声被吓了一跳,浑身发抖地问我,流明山到底死了谁,送葬队伍才能有这么大的阵势。”

“只可怜吹笛子的那位小友,到后来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浩然门大长老不忍直视,唉声叹气:“纪掌门,往大混战里强塞一个正常人,倒也不必如此杀人诛心。”

“可不是为了多元共存嘛。”

纪云开朗声笑笑,属于孩童的双眼犹如两颗圆润黑珍珠,在灯光下泛出薄薄亮色:“长老不也专挑了几个出了名合不来的死对头,特意把他们放在一起么?”

天羡子闻言立马来了兴致:“对对对!那伙人打得怎么样了?我下的注赢了没?”

长老们看戏看得乐不可支,与阁楼里欢颜笑语的气氛不同,试炼秘境之内要幽寂压抑许多。

至少宁宁这儿是这样。

那僧人把钟杵抡出了狼牙棒的气势,等一男一女都被敲晕,便从二人身上搜刮令牌,丝毫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自觉。

甚至后来搜得不耐烦,直接抓住青衣女子的脚踝倒吊着提起来,跟抖筛子似的拼命摇晃,直到令牌被抖落而出。

这已经不是“不懂怜香惜玉”的水平了,简直辣手摧花,惨绝人寰。

令牌被僧人拾起后,那两名乐修便被强制移出了秘境,明明是四个人的电影,到最后只有拿着钟杵的他拥有姓名。

宁宁兴致勃勃地看罢一出好戏,此时倒也没存多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

先不说她一直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单看那僧人击退敌手的招式,必定修为不低。

她不爱用蛮力相搏,若是每次遇见人都要为了抢夺令牌打一场,估计没过多久就会变成个千疮百孔的人肉沙包袋。

宁宁悄悄打了个哈欠,本想等僧人走后离开此地,没想到不远处圆滑如卤蛋的大脑门锃亮一晃,风里竟传来他的声音:“施主还想再看多久?”

宁宁微微愣住。

都说乐修五感灵敏,看来的确不假,她纵使刻意隐藏气息,仍然逃不开对方的感知。

“小师傅果真厉害。”

她从树影之中闪身而出,或许是被师门逐渐培养出了厚脸皮,并没有太多被发现之后的尴尬:“以梵钟为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我是玄虚剑派的宁宁。”

年轻的僧人将她粗略打量一番,末了淡声开口:“宁施主,久仰。”

见对方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他木着脸补充:“小僧法号明净,与明空师弟素来交好,他曾向我提起过你。”

原来是明空的朋友。

先是因为怕痛所以技能全点防御的明空,如今又来一个把钟杵当大棍的明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不晓得梵音寺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

宁宁见他神情温和,没有任何要开打的意思,放下心来继续道:“我偶然路过此地,被诸位的斗法所吸引,便停下来驻足观看,并无争抢令牌的念头。”

明净点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小僧亦无心争斗。”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从一个刚刚扛着杵头敲晕两人的大块头嘴里出来,就多少显得有几分诡异。

宁宁看一眼被他抡飞的梵钟,又想起一男一女齐刷刷升天又落地的情景,胸口不由得隐隐作痛。

恐怕那两名弟子做梦也不会想到,那首合奏的丧歌没吹死明净,反而把他们自己给送走了。

“更何况,贵派一名弟子曾于我有恩,哪怕是为回报他的恩德,小僧也不会轻易对玄虚派动手。”

明净说话时不苟言笑,语气淡得像白开水,但宁宁还是被勾起了兴趣,顺势接话:“有恩?”

“当年我离开梵音寺外出历练,途中偶遇数名妖修拦道打劫,仅凭一人之力,全然不是他们的对手。”

明净澄澈如水的双眼稍稍眯起,陷入回忆时,瞳孔里仿佛蒙了层模模糊糊的雾:“多亏那位玄虚派弟子出手相救,解决了大半抢匪,才助我逃脱一劫。”

他说着弯了弯唇角:“他名为贺知洲,听说与宁施主熟识。”

宁宁听他描述,下意识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侠肝义胆、修为高深的少年剑客形象,这会儿猝不及防地被安上贺知洲的脸……

对不起,她只能想到一颗被夹在飞舟上的诡异人头。

“贺知洲?”宁宁掩饰不住语气中的讶然,“他居然这么厉害?”

“是啊。”

明净若有所思地遥望远处,语气深沉:“那群妖修七成打他,三成打我。要不是绝大多数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也就没办法趁乱逃跑了。”

宁宁:……

结果是你们两个一起被围殴,你这家伙还直接跑掉了啊!这样做对得起见义勇为帮你的贺知洲吗喂!

惨还是贺知洲惨。

宁宁在心里把这位看上去十分正经且靠谱的僧人拉进了危险名单。

“既然你我二人都无心争斗,那小僧便先行告辞。”

明净朝她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声线仍旧温和:“施主保重。”

宁宁点点头:“明净师傅再见。”

她与明净没有任何恩怨纠葛,因此道别得格外利落,等分道扬镳之后,周遭便又只剩下宁宁一人。

方才四名音修弄出那么大的动静,除她以外却一直没有旁人再被吸引过来。想必这林子里人烟稀少,其他弟子们都被分散送去了别的地方。

宁宁一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边打量着林中景象。

树林仿佛沉浸在之前的阴乐里,夜色如海雾般徐徐生长,像宣纸上的墨团那样缓缓氤氲开来,带着丝丝缕缕透骨的凉气。从不远处传来几声幽幽鸟鸣,没有了鸟雀应有的轻快灵动,凄厉得有若哀嚎。

至于前方则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树枝倾斜的影子好似魍魉乱晃的指节,一颗被荧光照得惨白的人头浮在空中——

等等。

树林里怎么会有浮空的人脑袋?

宁宁被惊得浑身一僵,等勉强看清不远处的情景,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原来那不是什么浮空的人头,而是身穿黑衣的裴寂。

这样说来,在原著里,男主的确是最先出现于一片不知名丛林的。

他的衣物与夜色浑然一体,偏偏皮肤又是极为惹眼的冷白,被树林里肆意生长的灵菇一照,整张脸就像盏行走的长明灯,真正意义上白得发光。

裴寂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在四目相交的瞬间也愣了愣。

“小师弟!”

宁宁心里没他那么多顾虑,一路小跑着上了前:“好巧,你怎么也在这儿?”

离得近了,才发觉他脸上有几道带血的划痕,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打斗。

“我听见几声钟响,顺着灵气赶来。”裴寂将她上下扫视一番,声音有些哑,“你受伤了?”

宁宁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没跟他们打起来。”

说罢停顿片刻,从储物袋里拿出一盒药膏递给他:“明明你才受了伤,也不好好处理一下——你和别人打架啦?”

“小事。”

裴寂伸手将它接下,等简短道了谢,又听宁宁道:“既然遇到了,不如我们俩结个伴一起行动吧?试炼秘境凶险万分,同门之间好歹有个照拂。”

要是在以往,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裴寂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他从小到大习惯了独来独往,若是有旁人待在身边,只会无端觉得厌烦。可此时却不知怎地生出了几分犹豫,抬眼瞥见宁宁直勾勾望来的目光,心口不受控制地用力一跳。

这种感觉捉摸不透又难以掌控,裴寂并不喜欢。

可他还是破天荒地别开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白日在鸾城中走了整整一天,如今时值子时,正是最为困倦疲乏的时候。

裴寂的野外生存经验显然比宁宁丰富许多,走走停停没过多久,就带着她找到了一处可供休憩的山洞。

洞穴很小,像个在山壁上内陷的凹槽,最多能容纳六人不到。

石壁之上藤蔓丛生,将嶙峋石块染出生机勃勃的翠色。几株灵菇生长在角落,像一盏造型独特的小台灯,散发出源源不断的莹白柔光。

只是这光线过于黯淡了些,在黑丝绒般的夜幕里显得微弱又渺茫。一缕缕薄光夹杂着疏影,像深海中随波摇曳的暗潮,被夜风轻轻一吹,便成了四散的浪蕊浮花,为整个洞穴染上静谧的浅灰。

尤其是四周寂静无声,山洞又格外狭窄逼仄,在幽谧如柔波的午夜里,难免生出些许难以言明的暧昧。

“暧昧”这个词,很是叫人讨厌。

为了方便野外生活,修士的储物袋里往往装有一两床被褥。因洞穴狭窄,他们的间距并不算大,只隔了一人左右的距离。

宁宁还是头一回与同龄男生在同一处地方入眠,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平躺侧躺都觉得不对劲。

但她毕竟是师姐,此时此刻总不能露怯,只能故作镇定地背过身去,把声音压平:“我睡了。”

身后传来澄澈干净的少年音:“嗯。”

于是四周的声音都渐渐如潮水褪去,只留下充斥整个山洞的浅淡微光。

夏天的夜晚带着连绵暑气,像点点星火落在心口,裴寂一言不发地平躺在薄被上,被灼得有些燥。

由于儿时被娘亲关在地窖里的经历,他对黑暗一直存有厌恶与抵触的情绪。

小时候一旦独自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空间里,就会害怕得浑身发颤;长大后情况稍微好转,却也并不喜欢太过幽暗的环境。

好在洞穴中生有灵菇,才能让他安心一些。

几缕黑发落在少年精致的眉眼之上,或许是夏日独有的燥意让他心烦意乱,裴寂皱了眉,毫无征兆地轻轻偏过头去。

他的动作悄无声息,连呼吸也隐匿在夜色里,视线所及之处,是少女纤细的背影。

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过宁宁,好不容易壮着胆子看上一眼,也只能是当她背对着自己的时候。

因在客栈中梳洗过,女孩身上携了股清雅的栀子花香。青丝绵延而下,如同纯黑色的水墨悠悠晕开,遮挡住纤细的脖颈与后背,只露出浅紫的单薄裙纱。

看上去小小的一只,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的柳枝。

……原来她是这样的吗?

[咳咳。]

承影轻咳两声:[裴小寂啊,悄悄偷看不是君子之风。]

裴寂面无表情地回应:“我没有。”

[……趁人家睡着了,光明正大地看也不行啊臭小子!]

它跟了这小子这么多年,已经能摸清楚裴寂的大部分心思,情不自禁冷哼道:[怎么,平时对人家爱搭不理,现在又来偷偷瞧?裴小寂啊裴小寂,我恨你是根木头。]

“不是。”裴寂应得很快,“我只是睡不——”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耳边就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响动。

——本应熟睡的宁宁在刹那之间忽然转身,一双杏眼睁得浑圆,目光毫无掩饰地直直望向他。

而裴寂保持着偏转脑袋看她的姿势,与宁宁四目相对。

裴寂耳根骤红,呼吸一滞:……

承影疯狂驴叫,逼格全无:[裴寂,快闭眼睛——!]

说罢又在他心里拼命挣扎,喊得破了音:[啊啊啊!!!死了死了!!!她不会发现你在偷看了吧!!!]

裴寂愣了半拍,在宁宁的注视下很听话地闭上双眼。

承影:……

[你是老天派来专门折磨我的吗?]

承影老泪纵横,言语中带了哭腔:[掩耳盗铃,欲盖弥彰。这时候闭眼睛装睡有什么用,啊?你是傻瓜吗?]

于是裴寂又木着脸把眼睛睁开。

一人一剑看似面如止水,实则心底狂潮汹涌。裴寂只觉得耳根的燥热越来越浓,径直攀上眼尾与面庞,惹出烈火灼烧般的躁意。

他经历过数不清的鬼门关,从来没有退却和迟疑的时候,如今却不知为何,因为一道猝不及防的目光而乱了心神。

裴寂不知道的是,宁宁心里的慌乱其实不比他少。

她怎么也睡不着,干脆睁着眼睛一片片数藤蔓上的叶子,后来数得无聊突发奇想,决定扭头看看裴寂睡着的模样。

毕竟很多小说里都讲,向来阴沉着脸的男主角会在安稳入睡后会显得格外人畜无害,她想象不出裴寂乖乖闭着眼睛的模样,就打算亲眼去瞧一瞧。

这真的真的只是个突如其来的小心思,哪成想裴寂压根没睡着,她刚一转身,就对上他黑漆漆的一双眼睛——

救命!这不就是干坏事被直接抓包吗!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两人都觉得自己的偷看被对方当场发现,视线在短暂相交后赶忙错开。

宁宁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颗小石头,抢占先机:“那些灵菇太晃眼睛,我睡不着。”

随即一本正经地咳了声,用最僵硬的语气说出最吞吞吐吐的话:“你你你……你被我吵醒了?”

裴寂这回躺平了,直勾勾望着洞穴顶端,通红的耳朵被墨发尽数遮掩:“没关系,我本来也没睡着。”

前三个字一出,摆明了是要将他偷看的事儿抛得一干二净,之所以会扭过脑袋,是因为听见宁宁翻身的声音。

承影百感交集:[啧啧,欺骗无知少女,够狠够心机。]

“你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