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的上且愿意亲近她的,又总是难免好奇地询问她乡下的事。她不愿意提,听得多了就忍不住黑脸冷面,于是久而久之便都成了不欢而散。

次数一多,连给她下帖子的人也没了。

她娘心急如焚,担心长此以往会影响她的声誉,继而再影响她的婚事。

彼时尚且年轻的祁老夫人却很不以为然。

父亲只得她一个孩子,于男欢女爱、生儿育女上又兴致寡淡,想来今后也不会纳妾。她这个嫡长女自然就成了香饽饽。父亲高风亮节颇得圣心,日渐高升后,人人都说他今后是要入驻内阁的。

多的是人想要娶她。

那些邀她赴会的请柬,早晚会再次蜂拥而至。

她算得清清楚楚,也一件件都算准了。

她十八岁嫁进靖宁伯府后,再无人提及“乡野”二字。

但太微看着廊外名唤阿福的大狗,禁不住想,祖母心心念念想要脱离过去,可阿福的存在,岂不就是过去的踪迹?

第013章附身

她骨子里,不管过了多少年,依旧都还是那个乡野间的小姑娘。

太微望着眼前的黄狗,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忽然,阿福狂吠不止,龇牙咧嘴地露出了一脸凶相。太微脸色一沉,正要带着小七走人,小七却突然挡在了她身前,张开双臂,声音软软糯糯,颤巍巍地道:“五姐不要怕,小七在…”

她个子矮矮,生得圆润,两条手臂看起来似乎也较旁人更短一些,但这一刻她将太微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后头。

白胖的小脸上神色是慌张的,可慌张里又带着两分坚毅。

她明明就怕得要命。

可不管阿福怎么叫唤,她都没有退开过半步。

那两条小短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

她一动不动地朝廊外的阿福瞪眼看过去,嘴里小声嘀咕着:“…不怕不怕,五姐不怕,我也不怕,谁都不怕…”

阿福的獠牙在阳光下看起来森森骇人,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上来咬住她们。

但它叫了一阵便停下了。从头至尾,它都站在原地没有向前走过一步。像是叫小七那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给瞪得害怕了,它歪着脑袋看了看她们,蓦地摇摇尾巴,扭头走开了。

它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像是游戏,懒洋洋的,全无方才凶狠暴躁的模样。

小七见它走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垂下两条胳膊,仰头看向太微道:“五姐,它走了。”

太微闻言垂眸看她,发现她清澈见底的眼瞳里似乎还带着淡淡婴孩般的蓝,不觉沉默了下去。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七头顶的软发,想起自己当初离家时,最后一次见到小七时的情境。

她当年,分明是想带着小七一起走的。

祖母能卖了她们几个,将来也一样能卖了小七。

谁也逃不掉。

然而一步行错,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并没有能够带走小七。

及至建阳八年,她偷偷回京打探消息时,小七已被许给了阁老孙介海续弦。孙介海官至阁老,年纪自然不小。他时年已近五旬,小七却还未及笄,只是个不满十三岁的稚龄少女。

孙介海便是做她的祖父也够了。

他续的是哪门子弦?

小七是能替他掌家服众还是能替他教养子女?

太微回京时,距离小七出阁不过半年光景,可那时,小七便已玉殒香沉了。

说是病逝。

可谁信?

时无君子,小人当道,放眼望去,皆是污糟。

小七这样的孩子——哪有活路。

太微心思沉沉地想着往事,春风吹来,露出额头如玉,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小七,五姐什么也不怕,只怕你受伤。所以今后遇事,你只管躲,不要挡,能跑便跑,能跑多远就多远。”

小七有些发怔。

五姐的话,同她素日学过的大道理截然不同,堪称南辕北辙,八竿子也打不着。她往日学的,是做人要有担当,要知难而进,要见义勇为…但五姐,让她跑…

她转过身,面向太微点了点头,口中却道:“旁的事便算了,但下回再遇着阿福,我还是要挡在五姐身前的!”

“姨娘说,五姐小时候来鸣鹤堂时曾叫阿福吓着过,平素最怕狗。”

太微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出了她眼里的笃定,忍不住伸出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真是个傻孩子!”

这时,“五妹妹留步——”姐妹俩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了四姑娘祁茉的声音。

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她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急促:“五妹等一等,我有句话要同你讲。”

她撇下丫鬟婆子,很快便追上了太微和小七。

到了近旁,她身子一矮,冲太微行起了礼:“五妹妹对不住,我到这会儿才来向你正经赔罪,昨日实在怨我,如果不是我胡乱嚷嚷,也不至于叫人听去报给了祖母知晓。如果祖母不知道,你也就不会挨沈嬷嬷的打…”

祁茉絮絮叨叨的,一句话非得掰开分成七八句说,听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实在是烦。太微多少年没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了,此刻一听,简直想要打她。

先前饭桌上闹过了一回还嫌不够么?

这会儿她都要走了,还非拦着再说一遍?

太微眼睛一眨,硬是红了眼眶,一脸惭愧地上前去扶住了祁茉的手,连声道:“四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能怨你,是我不好才对!”她越说声音越响,响里还带着哭腔,“要是我当时拉住了你,你又哪里能掉进水里…”

祁茉想演姐妹情深,她便陪着她演。

“唱戏”而已,当谁不会呢。

太微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愧疚,紧紧地握着祁茉的手:“四姐姐,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随着话音,她手下用力,根根指头都似铁石,箍得祁茉的手掌开始发红发白,然后凑到祁茉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

“四姐心知肚明,你落水一事原不是我做的。”

“倘若真是我,四姐你又岂能活着爬上岸?”

太微语速飞快,声音极轻。祁茉只觉像是一阵微风掠过耳畔,刚想细听,便散了。她连手疼也忘记,慌忙地定睛去看太微的脸。

太微满面歉疚,双目微红,一点异样也没有!

她说着“四姐姐对不住”松开了手,连眼神都不见变化。

祁茉这才觉察出手上的酸痛,不由骇然愣住。

这样的祁太微,她十几年来从未见过!

从未!

祁茉盯着她,心里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祁太微她是不是,也疯了?

都说祁太微那个疯娘的病是要传给孩子的,祁太微今时不疯,早晚也会疯。她如今,是不是就是发病了?

祁茉捂着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眼神狐疑地打量着太微:“五妹?”

太微站在原地,人不动,只嘴动:“四姐?”

祁茉神色变幻,看着她没有说话。

太微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怎么了四姐?”

祁茉深吸了两口气,看看不远处候着的小七和几个丫鬟,有些干巴巴地笑道:“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疯了,就是被恶鬼附身了。

祁茉说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第014章婚事

太微挑起了一道眉,淡淡笑了笑,一脸真挚地问道:“四姐姐怎会这般觉得,我还是我,昨日的我同今日的我,能有什么分别?”

她口气自如,声音平稳。

祁茉闻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分别?她方才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叫分别?祁茉紧紧抿着嘴,心道是否该去知会祖母,可真要说,又该从何说起?

说太微恐吓自己么?

祁茉站在月洞窗下,四下一望,几个丫鬟婆子站得远远的,太微先前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她们定然没有听见。

她们眼中所见,乃是太微红着眼睛一叠声地同自己赔不是。

祁茉心随念走,登时心如死灰,明白过来自己若是这般去寻祖母,到时太微死不承认,自己也奈何不了她。

戏不足,唱不了。

祁茉只能装作未曾听清,扬起嘴角笑道:“也是,只是一夕而已,人纵是变得再快,也不能一夜之间便全变了。”

她往边上迈开了步子,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那笑意颇显僵硬尴尬,衬得她的五官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廊下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鸣鹤堂上房里的祁老夫人却是浑然不知这些,她眼下苦恼的,是即将就要入夏了。她让心腹沈嬷嬷带人开了库房,取来衣料在窗下一一排开,仔仔细细地挑拣起来。

人活着,若不能乐享荣华富贵,那同死了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活得一日,便要享受一日。

沈嬷嬷抱起一匹绯红色的凌云纱送到了她手边。

祁老夫人便探出两指拈起一角,轻轻的上下一抖。那凌云纱薄如蝉翼,清透如水又柔软如云,这一抖,便荡漾起了绯红色的涟漪。

祁老夫人面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像是很喜欢。

但转瞬,这笑意退去,她拧起了眉头道:“不好。”

沈嬷嬷抱着东西,微微弯着腰,闻言有些惊讶地道:“这凌云纱百金一匹,是伯爷特地寻来孝敬您的。”

祁老夫人攥着一团绯红在手掌心里揉搓了两下:“非是料子不好。”

沈嬷嬷有些不明白地望着她。

祁老夫人便嗤笑了声道:“凌云纱固然好,但这颜色不好。”她眉间现出了一个“川”字,语气里是诸多不痛快,“我一个老婆子,黄土埋到了脖子根,穿红戴绿的成什么样子。”

就算不是正红品红,那也是红。

到底是灼人眼的颜色,叫她如何穿?

她一面气恼儿子孝顺不到点上,一面又不快于自己老去的事实,几恨相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忿忿地摔开了料子。

沈嬷嬷劝慰道:“伯爷是男人,心思自然不如女人细腻,想的不周到也是有的。”

祁老夫人听了却更不高兴:“这种事原是做儿媳的本分,远章是个男人不懂事,她一个女人总是懂的。可你看看,我那儿媳妇是个什么德行?疯疯癫癫的,哪有样子!说是儿媳,可何时在我跟前孝敬过?”

沈嬷嬷听罢,附和了两句后轻轻叹口气道:“夫人的疯病其实也好的差不离了。”

“疯病如何好?”祁老夫人不赞同,重重一拍桌子道,“她当年满嘴疯话,说什么所有人都会死,四处乱咒,连我也不放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好!”

她说完缓了口气冷笑起来:“那姜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一个疯女儿来。”言罢略微一顿,她笑意愈冷,“小五身上流着她的血,保不齐也带着她的病,这万一要是疯了,那还有什么用处。”

沈嬷嬷道:“不至于,而且便是真带着病也无妨。您想想,夫人过去不也是好好的吗?她发病时,都已经二十多岁做了母亲了。五姑娘就是要犯病,想必也不会这般早。等到她嫁出去,疯不疯的,也就另说了。”

祁老夫人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忽然道:“说到婚事,二娘是要送进宫的,三娘许给了永定侯世子,小五则早有婚约,剩下的小六和小七吧年纪又太小…那么,就只有个四丫头了。”

“您有四姑爷的人选了?”沈嬷嬷诧异道。

祁老夫人从榻上起身,信步往窗边走去。

镂空的窗子,刻的九九消寒图,整八十一个梅花小窗格上头糊了轻薄剔透的纱,隐隐透着两分凉意。暑热未至,窗纱却已换了新。

祁老夫人将手贴了上去,轻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位名动大昭的宣平侯?”

沈嬷嬷愣了愣,斟酌着道:“老奴只听说过一些他的事。”

即便是沈嬷嬷,时至今日,猛然听见“大昭”二字都还是免不了要怔愣一下。

襄国不复,襄国不复呀…

她做了几十年的襄国人,而今却再不能提“襄国”两字,个中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想到几年前那场大变,沈嬷嬷身上发冷,不由得低下了头。

祁老夫人背对着她,声调平缓,徐徐说道:“那位宣平侯,年纪轻轻,当初不到十四岁便被封了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本事,上哪儿再找第二个。”

沈嬷嬷垂眸不语,不知该如何接话。

祁老夫人转过了身来,继续道:“你说是不是?”

沈嬷嬷踟蹰着:“老奴听说,这位宣平侯行事乖张狠辣,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祁老夫人很不以为然:“好不好相与有什么打紧。四丫头再如何聪明可人,那也是打姨娘肚子里出来的,人是否瞧得上她还两说呢。”

沈嬷嬷顺着话道:“那若是瞧不上呢?”

“瞧不上?”祁老夫人将双手揣进了广袖里,“瞧不上,做个妾也是好的。”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突然又变了变脸色,兀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拿四丫头给他做妾似乎又亏了。说他手中有权身份尊贵,好像也不尽然。他归根究底还是根基浅薄了些,虽有爵位加身,但也不过只是个小侯。”

“皇上当年赐他爵位,想来也多半是看在国师的面子上。”

“他是国师养子,没了国师在前,又算什么。”

祁老夫人说着说着,便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自己先前想得那般好了。

她的目光越过沈嬷嬷肩头,落在了屋子西北角。

那有一盆花,烈烈如火,分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