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暗暗地深吸了两口气,垂眸敛目,掩去了眼中水汽。

来日方长,这一回她再也不会离开小七。

小七也绝不会再死于豆蔻年华。

她已经变了,这世道也该跟着变一变了。

太微仔仔细细地听着小七给祁老夫人请安的声音,有些轻,也有些慌张,带着晚到的心虚,一点底气也没有,显得怯生生的,一股小家子气,一点也不大方。

太微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七在这一点上,还真是像极了她的生母白姨娘。

白姨娘连在沈嬷嬷跟前都不敢多言一字,就更不必说在老夫人面前的时候了。

因着太微她娘不能管事,府里几位姑娘虽然都各自有各自的院子住着,但平素的教养都是跟着亲生母亲的。

小七跟着白姨娘,也只能学成这般模样了。

太微瞥了上首的祁老夫人一眼,料想她应当不至发火。几个孙女里,小七年纪最幼,也最不起眼,平日虽不讨她喜欢,但也没叫她狠训过,今日想必也不会例外。

果然,祁老夫人连看也没有多看底下请安的小孙女,只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起来吧”,便摆摆手让人摆饭。

第011章食物

靖宁伯府家大业大,祁老夫人排场更大。

她素来讲究,朝食从不许人敷衍,时间规矩都定得严,每日辰时一至便要开饭,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

大丫鬟珊瑚领着人提了食盒上来,小心翼翼地摆在一旁,打开盒盖,一道道菜往外取。燕窝南鲜热锅一道,雪梨香蕈炒鸡肉一道,春笋煨鳗一道…并鸡汤小馄饨、竹节卷小馒首、芝麻雪花糕等主食,林林总总共计荤素菜十五道,主食十一种。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连一丝缝隙也没有。

但祁老夫人尤觉不满,看着满桌的菜色皱眉道:“怎么,又不是寒冬腊月,怎地也没点时令蔬果。”

珊瑚一面摆筷一面笑着回答道:“早膳单子写的早,怕是有些旧了,奴婢回头另撰一份给厨房那边。”

祁老夫人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过去了。

须臾,又有丫鬟上前来,端了一碗牛乳送到祁老夫人跟前。

牛乳是热过的,但也不能太烫,须得不烫不凉,温热适中才可。

祁老夫人探出手,贴着碗壁摸了一摸,点点头让人下去了。

丫鬟便又另端了一个小碟子送到四姑娘祁茉那。碟子里是两枚煮鸡蛋,小小的,滚烫,正冒着白色的热气。

纵观全桌,只有祁茉有,旁人皆没份。

按说鸡蛋本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谁若想吃,只管让人去煮就是。但祁茉吃的这蛋有些不一样。据说那下蛋的鸡原是夏国的鸡,隔着一条笠泽,下的蛋同他们这的全然不同。

建阳帝攻占了襄国,称帝登基后,嚷嚷吃不惯,特地命人从故乡千里迢迢横跨笠泽运来了一群鸡。

去岁这鸡被他赏了两只给靖宁伯府。

祁老夫人便将两只鸡当菩萨似的给供了起来。

这每日里下的蛋,是有定数的,拢共那么几个,就不是谁都配吃的。但祁老夫人自己却是个不爱吃鸡蛋的,便赏给了她最喜欢的四姑娘。

所以,四姑娘祁茉每日清晨两枚鸡蛋,是特例。

她身后站着布菜的小丫鬟拿起一枚鸡蛋,轻轻地磕破顶端,去了小半个外壳,再细细地在蛋白上撒些细盐和香料后,方才将鸡蛋递给了祁茉。

祁茉手持小银勺,一小口一小口地挖着吃。

她生得好看,吃相优雅,连带着手里的鸡蛋似乎也变得高贵了起来。

在座诸人大多艳羡不已。

有想尝一尝那鸡蛋的味道究竟有何不同的,也有羡慕她能独得老夫人宠爱的。祁茉对此一向十分得意,即便面上不显,心里却一直骄傲着。

但很快她便发现,二姑娘祁樱和五姑娘太微都兀自低着头在吃菜,根本就没有朝她看过一眼。

祁樱寡言少语,为人冷漠,倒没什么古怪的,可太微呢?

为什么她也不在意?

祁茉心思乱转,忽然放下手中银勺,唤了一声“祖母”。

祁老夫人侧目看向她,疑惑道:“怎么了?”

祁茉微微一笑,满面诚恳:“祖母,孙女想将剩下那枚鸡子留给五妹妹享用。”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愣。

祁老夫人也有些不解:“嗯?”

祁茉道:“五妹妹昨日原是无心之举,不慎罢了,但我慌乱之中闹大事情叫五妹妹受了罚,如今想来实在惭愧,想借花献佛同五妹妹赔罪。”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轻,仿佛真的羞愧不已。

太微不由得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实在是…倒胃口。

她听见祖母笑了起来,连连夸赞道:“好好好,你们姐妹情深,知道互助互爱便是最好的了。”说罢唤人道,“去吧,将鸡子送到五姑娘那。”

太微味如嚼蜡地咽下了嘴里的小馄饨,扯扯嘴角,用力地笑开,急急忙忙站起身来道:“多谢祖母,多谢四姐姐…”

一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模样。

祁茉有些失望也有些诧异。

她以为,按照太微往常的性子,这会是要强硬的拒不接受的。

祁老夫人则还是笑着:“是该谢谢你四姐,处处为你着想为你分辩,明明自己差点连命都丢了,却一字也不曾怪过你。这样的姐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

太微点头如捣蒜:“祖母说的是,小五今后必定谨记在心,再不胡闹了。”

祁老夫人颔首微笑:“好了,都用饭吧。”

“五姑娘请用。”丫鬟也将鸡蛋去壳上盐递给了太微。

太微接过来,眼角余光一瞄,却瞄到了小七。

小七举着调羹,眼巴巴地望着她,白胖胖的手,圆嘟嘟的脸,明晃晃“写”着想吃两个大字。

她年纪小,嘴馋,一下没忍住,全在脸上显露了出来。

太微禁不住又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七这傻孩子,不过是鸡子而已,什么鸡生的蛋不是蛋?

就是味道不同,又能不同到哪儿去?

难不成这鸡乘船过了水,就成了神仙鸡?吃了它下的蛋,人也能羽化登仙了?

不过全是胡说八道罢了!

哪有什么真的大不同。

建阳帝臭矫情,底下一群二傻子也跟着一道矫情,实在是丢人现眼。

祖母拿鸡子当宝贝,舍不得给这个吃,舍不得给那个吃,也不嫌自己蠢。

太微心里冷笑,吃蛋?回头她把那两只鸡宰了吃肉才是真。

她边想边望向了祁老夫人:“祖母,古有孔融让梨,今日孙女也想效仿孔融,将鸡子让给两位妹妹。”

太微行五,底下还有六娘祁栀和七娘祁棠。

她虽然只想将蛋给小七,但若不提六娘,只怕祖母不应。

时人以瘦为美,可小七生得白胖喜人,即便年纪还小,祖母也不喜欢。

饭桌上,她曾几次三番地敲打过白姨娘,要仔细留心小七的饮食,万不可叫小七胡吃海塞,长成肥头大耳模样。

是以众人一道用饭,满桌的菜色,小七跟前的碗碟里却并没有荤菜。

丫鬟布的菜,只有清炒芥菜心、茭瓜脯并些醋拌黄芽菜而已。

这鸡蛋,自然也就绝不可能让小七一人独享。

太微眼帘微垂:“何况孙女做了错事理应受罚。”

第012章祖母的狗

祁老夫人闻言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小五这是终于长大了呀。”她又道,“珊瑚,将东西分成两份给六姑娘和七姑娘。”

珊瑚应了一声,走到太微身后,唤了一声“五姑娘”,把鸡蛋取走送到了对面坐着的六娘和小七面前。

一颗蛋完完整整地去了壳,白生生圆滚滚的在小瓷碟里打着转。

桌上无刀,珊瑚便用勺子作刃使唤,一把挡住鸡蛋去路,一把按在了鸡蛋正中,稍一使劲,便能将这颗蛋横切成两半。

但就在她即将用力的瞬间,祁老夫人再次出声吩咐道:“给六姑娘的多一些。”

六娘祁栀闻言,小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两分得意。

她今年也才不过十岁,论心思深沉远不及同母的姐姐祁茉,这份得意原不该流露,但她显然忍不住,斜着眼睛睨了身旁的小七一眼。

小七傻乎乎的,浑然不觉,只照旧看着珊瑚手下的鸡蛋。

一半也无妨,自己的比六娘的少些也没关系。

只要有,就很好。

她满脸都是期盼,眼神殷切,看得珊瑚都忍不住迟疑了一瞬。

可祁老夫人发了话,该怎么办还是得怎么办,珊瑚便将手里的勺子往鸡蛋另一头移了移。然后一个用力,打磨得极薄的银勺边缘寒光一闪,便如刀子般锋利地切了下去。

一颗蛋,霎时成了两块。

蛋黄露了出来,是鲜嫩好看的颜色。

小七的眼睛亮了,六娘的眼睛也开始发光。

珊瑚一人一个小碟子递过去,笑着道:“六姑娘、七姑娘请用。”

小七遂笑弯了眉眼,颔首低头,尝起了这素日只有祁茉能吃得上的鸡蛋。但只吃了一口,她便皱起了眉头,随即面露困惑地抬头望了望周围。

太微瞧着,忍不住悄悄地笑了一下。

小七满脸孩子气,真是半点心思也不懂得藏。

这鸡蛋的味道,就是寻常白水煮蛋的味道,还能有什么分别?再如何美味,也只是蛋的味道。

小七又吃了一口,脸上的疑惑不减反增,终于变成了失望。

她心不在焉地吃完了剩下的一小块儿蛋白,还是如常吃起了她的清炒芥菜心。

一顿饭用罢,她眉眼间的失望变得愈发浓重起来。太微有心提醒她,但隔着满桌的人,实在不便张嘴,只好看着小丫头慢慢地嘟起了嘴。

太微哭笑不得,好容易捱到祖母用完了饭发话让众人退下,这才在出门之际叫住了她:“小七!”

小七闻声扭头来看,顿时笑着大叫了一声“五姐”,唬得太微急急忙忙上前去捂她的嘴:“小声些!仔细回头叫人报给了祖母,再治你个喧哗之罪!”

小七双眼瞪得溜圆,眨巴眨巴地看着太微,很慢地点了两下头。

太微牵着她肉呼呼的手,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轻声道:“方才可吃饱了?”

“不曾。”小七摇了摇头,“五姐,你昨儿挨打了吗?”

事情闹得大,府里上上下下全知道了,小七这么个孩子也不例外。

太微没什么可瞒她的,便照实答道:“是呀,挨了几下沈嬷嬷的藤条。”

小七听见“沈嬷嬷”三个字,倒吸了口凉气,忧心不已地问道:“疼吗五姐?上药了吗?”她紧紧握着太微的手,眼里全是紧张。

太微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疼,怎么会疼呢,拢共也没挨几下,过后便不疼了。”

小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姐妹俩一大一小牵着手并排往鸣鹤堂外去。

谁知没等出门,斜刺里突然冲出了一条黄背的大狗。四肢修长,大耳直立,皮毛油光水滑,生得一副养尊处优的富贵模样。

太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祖母养的狗“阿福”。

祖母见不得旁人养猫遛鸟的,但她自己却最爱养狗。

她小时乡野长大,贫家陋室,父亲醉心科举却久无功名,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她又是独女,身边没有兄弟姐妹能够说话,日常陪伴她的便只有一条家养的土狗。

直至她十一岁上下,她爹终于苦学出头,高中了。

于是一家三口吃上了俸禄,父亲将她和母亲接到身边,她也再没有回过乡下。

她养的狗,自然也丢在了回忆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有愧疚,她后来又重新养起了狗。

但旁人钟爱的狮子犬之流,她都是不愿意养的,她养的,始终都是阿福这样的狗。黄背尖嘴,腹毛雪白,十分常见。

较真起来,倒不大配她这个老夫人的身份。

她当年离乡背井,随父举家迁居任上后,便一直在试图撇去自己身上的土气。她憎恶自己的泥腿子出身,改了乡音,学了仪态,费尽心机地要当个官家小姐。

也是她父亲命中注定,不入仕途则已,一旦入了,便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他几次高升,终于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她也成了真真正正的官家小姐。

然而她第一次受邀赴宴便出了丑。

即便她不提,即便她改了口音改了一切乡下姑娘的痕迹,但她出身乡野的事,还是早就传遍了。

有的是人瞧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