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成了亲做了夫妻,却不过是日日相看两生厌而已。

她费尽心机生下的儿子也未能讨他喜欢。

丈夫厌屋及乌,不爱孩子,更不爱她。

祁春眉生下儿子后,他便再没有进过她的屋子。但他待她并不坏,只是冷,冷得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冰。贴得越近,她便越难受。

如火灼人,冰会冻人。

皮肉冻坏,骨头也会受伤。

到了那个时候,她便有些后悔了。如果她当初没有执意要嫁给他,她如今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没过多久,她又发现自己的陪嫁丫鬟悄悄地爬上了丈夫的床。俩人背着她,直到丫鬟有孕才来知会她。他站在她眼前,头一次有了笑模样,态度坚决地表示要抬了那贱婢做妾,直气得她浑身发抖,半响未能说出话来。

他羽翼渐丰,早非当年那个穷酸书生,她忍了又忍,才勉勉强强地将那团怒火给忍了下来。

但一背过身,她便动手了。

她自认一向待人宽厚和善,那丫鬟跟了她许多年,吃她的用她的穿她的真真是小户千金都比不上,而今却还要来抢她的男人。

祁春眉冷笑不已,心说贱婢就是贱婢,若说她是胆大包天,那自己恐怕还要嫌“天”太小。

她愤怒不屑又觉得嫉妒。

明明自己更美,明明自己更好,为何他却宁愿要个卑贱的丫鬟都不肯要她?

她想不通,只是愤愤地命人趁他不在家中时活活地将那丫鬟打死了。

一尸两命又如何?

她要她生,她便生;她不准她生,她就只能是个死。

可丈夫归家,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连声骂她毒妇,说她蛇蝎心肠,骇人之极,他只要同她睡在一处便浑身发毛腹痛作呕。

他面目狰狞地叫骂了半日,听得她冷笑不已,遂拔高了音量一叠声的反击他是个窝囊废。

若不窝囊,他当初为何要休妻娶她?

若不窝囊,他为何要借助靖宁伯府来求仕途顺畅?

没有她,他是个什么东西?

探花郎又怎样,扒皮抽筋,还是臭虫一条罢了!

二人是夜大吵一架,彻底反目,他忿然拂袖离去。她气不过,便站在门内尖声叫他的字:“——景玉——景玉——”但他走得头也不回,背影越来越远,她气得摔了案上三足的小香炉,尖叫道:“你若走了,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哪知一语成谶。

他竟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他的尸体。

说是他夜里大醉之后失足落水溺毙了,及至天亮时分方才被人发现继而打捞出湖。

她见着尸体后,震惊之下连连后退,一个不慎,身子后仰往下摔去。身下恰巧是棱角分明的冷硬台矶,她一下摔上去,正好磕到了腰。从此再也不能走路。

于是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又回到了娘家。

那一年,太微的母亲姜氏刚刚嫁入靖宁伯府。

姜氏进门半年无孕,祁老夫人转头便赏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崔氏给儿子做妾。

崔氏不是祁老夫人身边最得用最能干的,但她当年生得娇俏可爱,嘴甜会说话,论讨人喜欢,是谁也不及她。

这样的人,做妾最好。

不会太聪明,也不会太过愚笨。

祁老夫人是很满意崔氏的。

而崔氏也的确是争气,她被抬了姨娘后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第009章姐妹

祁家人丁单薄,几代单传,一直不见兴旺。

祁老夫人日夜盼着能有一个传递香火的孙子,因而对崔姨娘是百般看重。且崔姨娘前脚有孕,后脚太微的母亲姜氏也有了身孕。祁老夫人便道这福气是崔姨娘带来的,待她就愈发得体贴和善。

只是到底可惜,人人瞧着崔姨娘的肚子都说里头定是个男孩,可最后生下来一看却还是个姑娘。

祁老夫人颇为失望,转而盼起了姜氏肚子里的孩子。

可姜氏生的,也是女孩儿。

祁老夫人对前一个已觉失望,再见太微,便成了恼火。兼之她素来不喜姜氏,连带着也不愿意多看太微一眼。后来姜氏犯了疯病,她便立即发话要儿子休妻。

一个疯女人,就算能给祁家生下男丁,又有什么用处?

她反复说,一遍比一遍言辞激烈,想要逼着太微她爹休了她娘。可一贯孝顺的靖宁伯这一回却并没有听从她的话,他斩钉截铁地表示绝不休妻,即便姜氏疯癫一辈子,他也不会休妻。

祁老夫人见状,满腔不满没了发泄的地方,便只好四处找人开刀。

太微的乳娘刘妈妈,也就是在那时叫她给打发去了庄子上。那之后,太微身边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乳娘,夜里孤身一人蜷缩在床上,就没有不哭的时候。

有时候哭得狠了,晨起时两眼红肿,核桃似的,难看的要命。

祖母便会在她清晨请安时将她拽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她:没有规矩不成样子,成日里哭丧着脸,要多晦气便有多晦气,是嫌谁太长命不痛快还是怎么着?

太微年纪小小哪禁得住这么叫人训,一听当场又要落泪。

祖母就瞪着眼睛伸手来掐她腰间软肉,拧一下说一句:“不许哭!”

她抽抽搭搭的,哪里忍得住。

身上肉疼,心里委屈,还不许她哭,她不如死了算了。

底下满满当当坐着一堆人,只有个白姨娘畏畏缩缩地试图上前来求情,可祖母身边的沈嬷嬷站在那盯着她一瞪眼,白姨娘便又缩了回去。

白姨娘原是太微母亲身边的婢女,生性胆小怯懦,没了太微母亲做靠山后就更是如此。她连自己也保不住,更别说来保护太微。

好在没过多久,祁老夫人便对训斥太微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世道越来越乱,夏王的军队离京城越来越近,她连每日召了儿子的姨太太们说话都兴致缺缺,哪里还记得太微。

想起幼年往事,太微垂下眼帘,无声地笑了一下。

祖母眼里连二姐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她。

正想着,外边有人进来通报说,二姑娘到了。随后一阵“哗啦”轻响,新换上的珠帘被掀开了来。太微循声抬眼望去,看见一个青衣少女自帘后缓步走了进来。

正是二姐祁樱。

祁家这一辈的姑娘名里都带花,祁樱、祁槿、祁茉、祁栀、祁棠…一溜的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生得是个比个的好看,个比个的像是祁家人。

祁家人出了名的好皮相,太微也不例外。

可只有她,虽也姓祁,名里却没有花。

据说她出生时,她爹靖宁伯正夜观星象,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血来潮了,便要为她取名为“太微”…这典故真假太微不知,但想起来总是难免觉得庆幸。得亏她爹当天夜里观的是星,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要不然,她这名字恐怕就不叫“太微”,改叫“祁葩”了。

太微坐在窗边,遥遥望着自家二姐,越看越觉得那张脸万分陌生。

现在想想,她和祁樱生得真是一点也不像。

从父亲身上继承的那点血脉,并没能让她们这群姐妹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太微的母亲姜氏是继室。

祁樱则是原配陆氏所出,和元娘同母。陆氏生产时难产血崩,生下双生子后还来不及看一眼便没气了。祁樱和元娘自落地便没了母亲,元娘又体弱,未足月便夭折了。

是以祁樱虽在府中行二,但在众人眼中她便是长女。

但论得宠,她也是远不及四姑娘祁茉的。

祁老夫人眼里看来看去,只有四姑娘。

太微执拗不听话令她心烦。

祁樱冷冷淡淡也令她心烦。

唯有四娘祁茉,一口一个祖母,亲亲热热,满面甜笑,事事都做得顺心妥帖。

太微思忖着眯了眯眼睛,正要将视线收回,忽见祁樱朝自己看了过来。只一眼,瞬息间,她又将目光移开了去。若非太微警觉,只怕要错过这一眼。

第010章小七

她们原不是什么亲近的姐妹。在太微的记忆里,二姐祁樱一向不大喜欢自己,素日是连看也不屑多看她一眼的。

但祁樱待旁人,也是如此,倒不显得她待太微有什么不同。

太微思量着,别开眼低下头,没有再看她。

这时,外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轻有重,不止一个人。太微没有抬头,只屏息听着,听见丫鬟通报说,三姑娘、四姑娘、六姑娘到了,她唇边浮现出一抹讥笑,仍然眼也不抬。

四娘和六娘都是崔姨娘所出,一母同胞,再亲不过。可三娘,是赵姨娘生的。

若说阖府上下几位姨娘里,哪个最叫崔姨娘厌憎,那就非赵姨娘莫属了。

她们一样是婢女出身,只一个是老夫人身边的,一个是自小伺候靖宁伯的,这里头的情分,剥开了细细地讲,便成了云泥之别。

即便是太微也知道,赵姨娘是不同的。

不说父亲多喜欢她,单看她自己,就同那堆莺莺燕燕不一样。

崔姨娘嗜美,争宠,夺权…一桩桩全是野心勃勃;但是赵姨娘呢,她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慢条斯理,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慢慢的、淡淡的,从来不争,从来不抢,怎么看都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给三姐说成了一门让崔姨娘都嫉恨的亲事。

诚然,靖宁伯府远非蓬门荜户可比,靖宁伯府庶出的姑娘怎么也比小吏之家的嫡女要来得尊贵,但三姐即将要嫁的人,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陈敬廷。

她来日,是要做侯夫人的。

永定侯又是大昭新贵,一路跟着建阳帝从夏国打来,战功赫赫,颇得器重。他的儿子,哪怕是个天生草包,也不必为吃穿发愁,为功名而苦闷。

更别说他传闻中长相俊美,年轻有为,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这样的家世门第,这样的一表人才,谁不喜欢?

至少赵姨娘很钟意,崔姨娘也十分满意。

只奈何三娘比四娘要大些,长幼有序,根本还轮不到四娘。不过论出身论样貌论年纪排行,三娘前头都还有个原配嫡出的二娘子在,照理也轮不到三娘才对。

是以婚事商定后,众人都忍不住窃窃说是三娘抢了二娘的婚事。

太微当年也曾一度信以为真,但现在想来实在可笑。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留着二姐不放,自然是有她的打算。

二姐年过二八,成亲早的,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但祖母留着她,连亲事也不说,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将她送进宫里去!

建阳帝好女色,娇俏可人的、婀娜丰腴的、声甜肉嫩的…他个个都喜欢。但这些美人儿不多也不少,想找总能找出一堆来,并没有什么稀奇。

真正稀罕的,是祁家二娘子祁樱这样的冷美人。

生来气质高洁脱俗,一动不动往那一站,就是姑射仙子。

她一抬手一投足,皆是仙姿。

祖母打的一手好算盘,早早便等着来年大选了。

太微嘴角讥诮的笑意转瞬即逝,她面无表情地想,在祖母心里孙女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能拿来买卖的物件罢了。

且这物件还得分,像她这样的,不过就是件劣品。

像四姐祁茉那样的,则要贵重许多。

屋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太微终于抬眼看了看周遭,从昨夜开始她便一直像身在梦中,眼前所见一切,人也好,物也罢,都不似真的。然而这一刻,她看着众人,听着她们一声声地请安,突然之间有了真实感。

她内心变得焦灼起来,近乎迫切地将目光落在了进门的方向。

珠帘安安静静地垂在那,遇见风时,才轻微地晃动一下。

太微不觉有些坐立难安,隐在袖中的手里藏着一枚铜钱,被她反复摩挲摆弄,一刻也停不下来。

她有许多年没有这般焦躁了。

突然,珠帘边缘剧烈晃动,那平平的一条线抖成了银白色的浪,她蓦地瞪大了眼睛——

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从后头走了进来。

瞧着不过七八岁模样,圆嘟嘟的一张脸,生得唇红齿白十分讨人喜欢。

太微牢牢地盯着她,几乎是瞬间便红了眼眶。

她连眨眼也不敢,生怕自己一闭一睁的工夫,眼前活生生的小七就会消失不见。如果这是梦,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小七死后,她曾无数次地在梦里看见这个孩子。

永远都是她们昔年分别时的年岁。

永远都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模样。

笑起来两颊酒窝深陷,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睛弯成月牙状,是再好看不过的样子。

但她一直知道,那样的小七是假的。

小七早就死了。

不到十三岁,便死了。

可这一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明明是活的。

太微按捺着,想要上前去揉揉她的脸,想要抱一抱她,想要确认她的确是真的,可她不能动。她必须忍耐着,装作若无其事,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

一旦她动了,她先前的装乖卖好就全成了白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