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神情呆呆的,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慌里慌张地同周定安福了一福才拔脚去追太微。可她个子明明生得比太微高,脚步也迈得比太微大,说是一路小跑也不为过,但却始终也追不上自家姑娘。

前头的太微走得飞快。

衣袂在暮春的微风里摇曳起舞。

她的背影,在阳光下看起来是那样得笔直。

这样的祁太微,不像靖宁伯府娇养的姑娘,反像个久历江湖的人。

碧珠不由回忆起她昨夜冷静而淡漠的问话声,登时心神一凛。

眼前的人,就像是一把剑,先前未曾开锋,谁也没有放进过眼里。而今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冷锐锋利,寒光熠熠,便叫人愈瞧愈是生畏。

可只是一天一夜而已,怎么就能变得这般不同?

是沈嬷嬷的那顿打骇住了她,还是一不留神打坏了她的脑袋?

表少爷那样的人才风流,姑娘竟然也舍得对他这般不留情面的说话,实在是个怪人。

碧珠望着她的背影,胡思乱想着渐渐因为疾走而呼吸急促。

好在这一回太微未作停留便一口气走回了集香苑。

集香苑位于靖宁伯府西南角,路远偏僻,地方也不大。但采光极好,植物葳蕤,是小而精巧的院子。

可当初丁妈妈一来便道,杂草丛生易滋蚊虫,扭头便叫人将树移了,花也拔了。如今集香苑里,剩下的只有角落里的两株蔷薇花。

因无人伺候,花开得不好,零星的几朵也叫夜雨给打残了。

太微立于廊下,遥遥地看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秀气挺拔的鼻梁,又转过脸去看不远处的丫鬟婆子。

几个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谈天说笑,竟无一人做活。

太微敛目凝神,靠在栏杆上久久不动。

另一侧,碧珠陪侍在旁,低着头小声喘息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声才终于慢慢恢复了平稳。她间或觑一眼太微,眼神忽闪地想,五姑娘先前没提,眼下怕是该发落她偷窃的事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太微蹙了蹙眉后突然发话要去小睡片刻,半句也不曾提及她偷钱的事。

碧珠心内愈发不安,诚惶诚恐地送她回了卧房,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需奴婢留下?”

太微脱鞋去袜,翻身上床,扯开薄被往身上盖,一面道:“不必。”

碧珠暗松口气,实在是不敢再同她待在一处,忙伸手去放帐子。谁知帐子才刚刚落下,里头便探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不偏不倚的,一下抓住了她的衣袖。

碧珠吓得“啊”了一声,差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若非外头青天白日的,她只怕要当自己见鬼。

帐子依然还是流水似地垂在那。

她听见五姑娘在帐子里声音闷闷地道:“去给我找一捆麻绳来。”

——麻绳?

碧珠脸色微变。

要麻绳做什么?

难不成…是自缢用?

是了!是了!五姑娘先前那般古怪!定然是因为她有心寻死!

碧珠眼神变幻,来回地思量,是不是该问上一句麻绳的用处。可若真是用来自缢的,她这一问,会不会坏事?五姑娘昨日挨了那样一顿打,想必心里是委屈不忿极了,憋了一晚上,这会儿才要发作,她若拦了,回头不还得悔青了肠子。

俗话说的好,一死百了。

五姑娘倘若死了,她便活了!

碧珠如是想着,当即脆声答应了一声“是”。她取来麻绳,重新走进室内,按照太微的吩咐将东西放下后便匆匆出了门,一刻不敢多逗留。她生恐自己多呆一刻,便会叫太微改变了主意。

出得门外,碧珠将附近的几个小丫鬟远远打发走,自己贴着门探听起了里头的动静。

可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管她怎么听,里头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这可有些不对劲。

投缳自缢的人,怎么会不踢凳子,怎么会不挣扎?

碧珠心焦难耐,恨不能立即推门进去查看情况,又恐自己太过心急而坏事,只好站直身子退开两步往庑廊下走。

等一等罢,等再过半个时辰,她捧了茶点进去,总算也有个由头。

碧珠渐渐走远。

屋子里的太微这时却才刚刚入睡。

她眠浅、多梦,不管夜里睡了多久,都像是没有睡饱。遇见师父之前,她隔三差五便要做个噩梦;遇见师父,得到师父开解以后,她开始夜夜噩梦…

她总是反复地梦见周定安。

梦见自己拿烛台砸破了他的头,又一把火烧掉了那间屋子。

师父她老人家知道后,说那叫杀人后的负罪感。

师父当时神情肃穆,姿态端庄,语重心长的,大抵是想要宽慰她,便说俏姑呀,你放了火便跑,怎知他就一定死了呢?兴许,他根本就还活得好好的。

可她听完,想到周定安也许还活着,不知怎地,心里便愈发得焦躁了。

于是这夜里便再无安稳觉。

直到建阳八年,师父烦了她,让她回京一探究竟。

她那时才发现,周定安竟然真的没有死。

那把火烧掉的,只是他一张脸。

第018章受伤

但没了那张人人夸赞的脸,想必他也是生不如死。

太微身在梦境之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师父。这个时候,师父会在哪里?她遇见师父的时候,师父已是病得不轻。但师父的病,不是来势汹汹的急症,只要察觉得早,好生养着,纵然不能好全,也不至于早早的便没了。

太微有心想要打听打听师父在哪里。

可是她同师父一道住了四五年,师父却从未透露过只字半语遇见她之前的事。

师父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朋好友。

师父有的,只是那一箱破烂和她这个半路捡来的徒弟而已。

而今她在这里,师父又会在哪里?

太微想找,却不知从何找起。

丝毫线索也无,纵能翻天,也无从翻起。

她即便做着梦,也觉心灰意冷,难道自己只能等到当年初遇师父的那一天么?可世事变幻无常,她已经不是过去的祁太微,事情是不是也会跟着发生变化。如果那一天到了,师父却没有出现,又该怎么办?

太微梦呓着轻叹了一口气。

她满腹都是心事,睡也睡不安稳。

正巧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得檐下的护花铃发出一阵“叮铃铃”轻响,惊得她霍然睁开了眼睛。集香苑里的花木几乎叫丁妈妈除了个一干二净,檐下悬着的护花铃却没有摘下来。

太微屏息听着铃响,忽然从里头听出了一阵脚步声。

不重,却有些急促。

应当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

正想着,那脚步声已经匆匆至于门前停下了。旋即,门后响起了碧珠的声音:“姑娘,您可醒了?”

太微无心理她,便装作不曾听见。

哪知碧珠见她不应,反倒是自己走了进来。帘子一扬一落,脚步声轻轻地朝太微靠近了。

突然,“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太微下意识循声去看,一眼便瞧见了碧珠满脸的惊愕。床帐挂起,二人之间并无隔断,碧珠眼睛里的惶恐看起来是那样得清晰。

映入她眼帘的太微,平躺着,横在床上,双手举起置于脑后掌心贴合不知在做什么。一条腿膝盖弯曲,探出床沿;另一条腿高高抬起,伸得笔直,与床柱齐平。脚踝处还绑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则吊在了顶上。

这不是自缢。

这比自缢还要古怪!

碧珠骇然地半张了嘴,似乎下一刻就要尖叫出声。实是太微发现得太快,目光一望,两两相对,碧珠的尖叫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脚边是摔裂成了几瓣的青花瓷碟。

瓷碟里盛着的茶点骨碌碌滚了一地,留下满眼碎渣,令太微情难自禁地惋惜道:“白白浪费了。”

碧珠又惊又怕,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低头弯腰去处理这一地狼藉。

而太微,施施然地缩回手,坐起来探长胳膊去解开自己脚踝上的绳子:“碧珠?”

碧珠神色惶惶地抬起头。

太微道:“我方才许你进来了吗?”

碧珠闻言,也不顾地上全是点心沫子,一把跪下俯首道:“奴婢想着您在鸣鹤堂一向用得少,只怕过会醒来腹中饥饿难忍,这才自作主张先送了茶点进来。”

太微唉声叹气:“…那你又摔了它做什么。”

碧珠支支吾吾的,哪里敢说真话,只是拼命地道:“姑娘,奴婢知错了。”

太微不吭声,坐在床沿弯腰要穿鞋。

碧珠见状,赶忙扑上去抓起了鞋子来替她穿,一面还是忍不住,嘴角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不敢说。

穿妥了鞋子,太微站起身来,瞥她一眼,老气横秋地低低说了句:“筋长一寸,寿延十年。”

碧珠一愣,随后明白了过来。

但这份明白并没能打消她心里的疑惑,反叫她更加的忐忑了。

大家小姐,好端端的拉筋,拉什么筋?

而且她也没见谁这么拉过筋…

碧珠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绳子看,越看越慌张。她年纪不小,但经历过的事却不多。当年建阳帝杀入京城时,她还不大,又困在府里,虽是祁家的婢女,但也并没吃过什么苦头。

离她最近的骇人的事,也只有疯夫人姜氏而已。

可眼下,五姑娘看起来眼神清明,口气平静,却似乎比夫人姜氏更可怕。

碧珠怔怔地想,回头一定要去禀报崔姨娘!

念头一晃,她听见太微漫然吩咐道:“碧珠,再去取一碟点心来。”

碧珠清楚集香苑的日常份额,她已摔了一碟,还能再上哪儿去取另一盘?可太微发了话,碧珠竟然有些不敢说没有,只得喏喏应着是退了下去。

但这一回,她才下去没片刻就又神色紧张地折返回来。

手里空空,并没有点心。

太微蹙了下眉。

碧珠脸色发白地道:“姑娘,伯爷受伤了。”

太微一怔:“什么?”

碧珠咽下唾沫,再次道:“您父亲他,受伤了…”

太微面色一变,急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伤的?伤情如何?要不要紧?”

她一口气问了一堆,碧珠哪里回答得上来,只能拣了知道的说:“是随御驾春猎时,在猎场受的伤,但究竟是怎么伤的,又伤在哪里,奴婢没有听说。”

太微呢喃着“春猎”二字,脸色也开始发白。

她记得这件事。

父亲随建阳帝外出狩猎,已数日未归。

但照理,他应当在今日午后归家。

且没有受伤。

她当时被罚跪祠堂,若非父亲发话,还得继续跪下去。

若父亲当时受了伤,谁还能记得她?

第019章父亲

他可是祁家的当家人,是祖母唯一的儿子。他若当真受了伤,那府中当时必定是一片愁云惨雾,人人提心吊胆。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刻,谁会记得她尚在祠堂里罚跪未起?

谁又敢在那样的当口去寻父亲说明她和四姐的事?

是以父亲当时倘若真的受伤而归,根本就不会知道她在罚跪的事!

更何况,丁妈妈告假的事,兴许还能是她记错了,但父亲受伤这等大事,她怎么可能会忘记?

太微呼吸渐重,脸色愈发得难看。

——正如她先前担心的那般,事情果然变得不同了。这般一来,她的人生,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她所知的那些,再不是必然。

太微莫名有些泄气,声音也无力起来:“人呢?”

碧珠没听明白:“您说什么?”

太微抬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既然是受了伤,那便该送回家来,父亲人呢?”

她口中说着“父亲”二字,心里不知怎么的却想起了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