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点大的时候,也是管父亲亲亲热热叫爹爹的。可不知是哪天起,她再没有那样唤过他。偶尔见了面,便也只叫父亲。

规规矩矩的,却并不亲近。

他们父女之间,仿佛有着一座无形的高墙。

她想着自己大抵是翻不过的,便索性试也不试就放弃了。而父亲,好像也没有打算要推倒那座墙。

太微不动,他亦不动。

父女俩就这么各自站在原地,永无进展。

那点稀薄的父女情分,清晨露水似的,叫太阳一晒就能干了。到了如今,太微已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同他便愈是陌生人一般。

年纪小的时候,她尚能撒娇嬉闹,现在大了,还能做什么?

父女之情淡薄如水,她听见父亲受伤时,脑海里率先浮现的念头是事情对不上记忆,随后想到的是伤情严重不严重,若是严重,乃至命不久矣,她该如何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靖宁伯府…

至始至终,归根究底,她担忧的都不是他。

太微自认是个小人,坏人,卑鄙无耻,罄竹难书。

但比之父亲,她恐怕还是差了一大截。

父亲拍须溜马的本事,是史上罕见的。他注定要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谄臣,遗臭万年,叫人唾弃。

他的“丰功伟绩”,是要被载入史册叫后人“歌颂”的。

世人有多憎恨建阳帝,便也就有多憎恶他。

前者是恨,后者是厌,是令人不齿的腌臜。

靖宁伯祁远章,至死都是个谄臣。

而她,至死都是个谄臣之女。

即便她后来摒弃姓氏,绝口不提靖宁伯府,也改变不了她身体里流淌着祁家血脉的事实。

她一直是羞于提及父亲的。

哪怕师父追着问,她也只是一句“死了”。

但经年过去,她如今再去细想当年的事,却有了别样的滋味。父亲固然是个谄媚佞臣不假,他向建阳帝投诚,背弃了自己身为襄国人的尊严,自然令襄国旧民们唾弃。但换个念头再想想,如果没有他,那么靖宁伯府也就不复存在了。

她们这群妇孺,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们能活着,且能活得这般富贵安泰,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借了他的光。

太微心里五味杂陈,望着碧珠又问了一遍:“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回来了?”

碧珠踟蹰着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担心太微会嫌她无用而发怒。

但明明前一日,她面对太微时的态度还是那样得敷衍和轻慢。就是碧珠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是看着太微沉下来的眉眼便心生惶恐。

碧珠将自己的脑袋一点点低了下去,轻声询问:“不若,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太微面沉如水,静默了片刻后道:“不用去了。”

如果伤情严重,自然会有人来知会她。

她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一个等字。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

她微微垂眸看向地上的镜砖,干净而明亮,像是能照见她内心的挣扎和烦闷。她依稀还记得父亲去世时,失去了主心骨的靖宁伯府是怎样一副不堪的模样。

那样的日子,绝不比现在好过。

眼下的靖宁伯府,还不能没有他。

太微低头沉思着,忽见碧珠再次入内来寻自己,面色是比先前报信时的更要难看。

太微不觉站起了身。

碧珠一面去雕了缠枝萱草纹的衣柜前翻找起来,一面声音焦急地道:“姑娘换身什么衣裳?鸣鹤堂那边差了人来传话,让您几位都赶紧去垂花门口候着伯爷!”

太微眼神一凛:“去门口候着?”

碧珠头也不抬,急匆匆找出身杏花白的裙子来道:“是呀!刚刚才来的!说是几位姑娘那边都派了人!”

“那就不必换了!”太微当机立断,“就这般去。”

祖母要她们姐妹齐齐去门口候人,只怕父亲伤情不轻。

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还要她们更衣…

想来是惦记着建阳帝会派人送父亲回来。

因是在猎场受的伤,这护送的人选不定会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大人物。

她们一来不能丢了靖宁伯府的脸面,二来好生打扮齐整了出去没准就叫谁看中了。祖母算盘打得噼啪响,连儿子受伤了也还惦记着旁的,实在是了不得。

太微抬脚径直往外走去。

碧珠眼瞧着,慌忙丢开了手里的裙衫,也急急跟上。

谁知到了垂花门边,还有来得更早的。

四姑娘祁茉已拿着帕子正在轻轻擦拭眼角,像是哭过了一回。

太微嫌她晦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么梨花带雨的,竟比往常看起来更美。

到底是不止她一人看穿了祖母的心思。

正想着,剩下的几个也都渐次到达。很快垂花门口便站了个严实,姑娘们站前边,丫鬟婆子跟在后头。等到祁老夫人来时,已是满满当当。

她火眼金睛的,一下就看见了太微不曾更衣梳洗过,顿时沉下了脸。

然而不等她开口,外边已有人匆匆来禀说伯爷回来了!

祁老夫人眼神一变,立即领人往前头迎去,一边忧心忡忡地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呀…”

念叨着,靖宁伯祁远章也进了门。

他躺着,叫人从门外抬了进来。

太微心里一惊,莫不是死了?

第020章霍临春

这时,躺在担架上的祁远章忽然坐了起来,两眼茫然地望望她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哟,怎么都跟这站着?这般大的阵仗,难不成是特地来迎我的?”

太微闻言,提着的那颗心噗通落地,转而有些生气起来。

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哪里像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样子。

倒是抬着他的那几个人看起来比他还要惨些。

然而一旁的祁老夫人却还是哭啼啼地上前去看儿子道:“娘的心头肉啊,你怎地这般不小心…”

话音未落,祁远章身后探出一只手来,虚虚地扶了一把祁老夫人:“老夫人莫要担心,靖宁伯这是外伤,只需好生休养,并无大碍。”

这声音温温柔柔,清风明月一般。

太微蹙了下眉,先往父亲看去,转眼便发现了他伤在何处。他一条左腿从脚掌包到了膝盖下方,小腿两侧用长条状的木板紧紧固定住——这是摔断了腿,不是致命伤,的确不算大碍。

她又悄悄去看父亲身边说话的人。

那是个身穿蓝灰色的年轻人。

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形颀长,肤色白净,样貌并不算十分出众。但他那张原该平平无奇的脸上却生着一双桃花眼,迷离又艳丽。莫名的,这人看起来仿佛也多了两分邪气。

太微听见父亲在同祖母介绍道:“这位是霍督公。”

听清了最后三个字,太微悚然一震。

原来这人就是…霍临春!

当年建阳帝血洗宫廷,对不肯诚服于他的宫人皆痛下杀手,不分身份不分职务,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昔年还是夏王的建阳帝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提着剑一路走,一路砍着人头,半刻不歇。及至他走入长年殿,寒光泠泠的刀刃已狰狞卷起。

而霍临春,当时不过是个尚衣监里的掌司。

内廷动乱,他寻机大开后宫,将嘉南帝的妃子们尽数献上。

建阳帝赞他聪明过人,眼力见无人可及。

于是霍临春一跃升为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没过多久,建阳帝又立东缉事厂,任他为厂公,负责侦缉、抓人。他大抵也是天性擅长此事,一口气替建阳帝缉拿了数位密谋反抗的勋贵。建阳帝因而大喜,对他是连连称叹,赞不绝口。

霍临春一身二职,兼任秉笔,头上虽还有个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但论心机手段,都远不及他。那掌印,不过只空担了个虚名而已。

不像霍临春,虽只是个从四品的东厂提督,但权力极大。

那些权,还都是实权。

襄国变成了大昭,世事也都跟着变化了。

一个宦官,一个仰人鼻息的太监,如今登堂入室,也算是个贵人,是值得众人高攀巴结的对象了。

太微眯着眼睛看向他的腰带。

上头用银质提系挂着牌穗,牌穗以象牙做管,再以青绿丝线结宝盖三层,宝盖之下则垂坠红线。太微冷眼望去,大约有八寸来长。

再细看,牌穗里头明晃晃悬挂着一块牙牌。

牙牌上圆下方,明刻云纹。

正是内监通行于宫内的凭证。

太微禁不住想,建阳帝特地派了霍临春护送父亲回府,可见是真的喜欢父亲。可帝心昭昭,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父亲今时能讨他喜欢没有错,但谁能断言,这份喜欢就能年年岁岁都不变?

建阳帝那样的人,心思莫测,行事也莫测。

父亲与虎谋皮,可能长久?

太微沉默着,暗叹了一口气。

不能长久又怎样。父亲当年在建阳帝脚下伏首磕头卖了乖,而今再想退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一日为谄臣,便终生都是谄臣。

太微琢磨着,还是得想了法子离开靖宁伯府才是。

但这一回,她要带上母亲和小七,恐怕并不容易。再者,要让小七抛下白姨娘离开,只怕也难成功。

说到底,白姨娘是小七的生母。

小七同她再亲近,也亲近不过小七和白姨娘。母女二人,生来血脉相连,若无深仇大恨如何割舍?更别说白姨娘性子绵软,待小七细心妥帖至极,从不说一句重话。此等境况下,小七哪里会舍得抛弃生母。

但白姨娘…

太微默念着“白姨娘”三字,心头滋味万分复杂。

她能明白白姨娘当年的做法,却始终无法原谅。

白姨娘对她而言,堪称半个母亲。纵然不能时刻护她周全,但私下对她也是处处关切。嘘寒问暖,事事在意。白姨娘今日给小七做了鞋,回头便也一定会给她一双。小七有的,从来也没有落了她。

对此,太微感激不尽。

可白姨娘的软弱无能,又是那样的可怕。

她的怯懦,比刀子还锋利,比鹤顶红还要剧毒。

她的自以为是,是能够杀人的兵器。

她的好心好意,若用错了时候和地方,其间裹挟而来的烈焰几乎能将人焚烧殆尽万劫不复。

太微是真的怕了她了。

这一刻,太微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却是迷惘的。

耳边传来的说话声似乎也因此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但霍临春的声音还是最易辨认。

他说话时,口气轻柔,尾音却总是往下微微一沉。

须臾,众人寒暄过后,霍临春也跟着他们一道进了二门。他是太监,自然丝毫不需避忌。

他一面前行,一面信口夸赞起祁家的景致。这处甚美,那处绝妙,仿佛靖宁伯府里的一根草也生得比别处要绿上十分。

太微尾随在后,越听越觉得这人同自己亲爹怕是有着几分相似。

一样的信口胡说,舌灿莲花。

由此可见,建阳帝的喜好也是专一得很。

谁会拍他马屁,他就器重谁。

忽然,霍临春话锋一转,不知是不是实在没东西可夸,转头对祁远章道:“靖宁伯好福气呀。”他轻笑着,“有这么一群如花似玉的千金,实在令人艳羡。”

祁远章哈哈大笑:“哪里哪里,您谬赞了。不过是随了我,委实称不上什么如花似玉。”

太微在后头听得直想翻白眼。

奈何这对话的二人毫无知觉,我来你往,胡说八道,不亦乐乎。

第021章认错

回到上房,进了东次间,祁远章被人扶到了临窗大炕上。他四仰八叉往下一躺,长舒口气,嚷嚷起来:“有什么可喝的?渴了我一路了。”

太微在角落里听着这话,忍不住腹诽,口沫横飞说了半天,能不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