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嗤笑了声:“你倒是知道什么好吃。”

“…无邪。”斩厄喉间一咕噜,又唤了一声。

无邪翻个白眼:“又怎么了?没有小蚫螺酥,别瞎琢磨了!”

斩厄定定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道:“你方才说,再同我说话,你就是王八。”

“你…”无邪脸色一黑,正要回两句嘴,忽听通往雅间的楼道上多了一阵脚步声,忙话锋一转道,“霍太监来了!”

二人当即收敛心神拔脚往雅间去。

及至门前,霍临春也到了。

无邪便原地站定,右手握拳,左手成掌,作揖问候道:“见过霍督公。”

边上的斩厄则只是张张嘴叫了一声“霍督公”,脚未动,手也未动。

他怀里抱着一把紫竹伞,收拢着,露出“破碎”的图案。上头涂了桐油,亮泽温润,依稀还能分辨出伞面上绘着的花样。是大片盛开中的牡丹,花团锦簇,娇妍万分。

霍临春打量了几眼,心道这宣平侯真真是个怪人。

外头晴空万里的,让人抱伞做什么?

他每回瞧见这个叫斩厄的护卫时,都会看见他抱着这把伞。不分晴雨,永远带着,也不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用。

霍临春暗自嘀咕着,朝二人颔首示意后,推门进了雅间。

里头一张空桌,一道菜也没有,只有一壶酒,两个杯子。

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窗扇半开,有春风徐徐吹进来。那人姿态懒懒地坐在椅上,微微低着头,一手拄在下巴上,似在闭目养神。

霍临春脚步轻轻地往里走,走到桌旁,在他对面自如地落了座。

他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酒,浅啜一口后方张嘴道:“薛指挥使怎地也不让人上些菜。”

对面的人闻言抬起了脸,右眼角下的桃花小痣艳红似血。

他神色慵懒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候着霍督公您么。”

霍临春也跟着笑,口中道:“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可当不起薛指挥使一个“您”字。”

霍临春虽在建阳帝跟前得脸,手下又掌着东厂,但要想跟薛怀刃比,那还是差了一大截。

他是东厂的督主不假,但东厂只负责侦缉、抓捕,抓到了人还是得乖乖地移交镇夷司。薛怀刃身为镇夷司的指挥使,自然是比他权大。

不像东厂,镇夷司可有自己的诏狱。

审理、拷问、上刑,乃至杀头…只要薛怀刃一声令下,皆可自主。

更别说他还是国师焦玄的养子。

焦玄可是建阳帝的股肱腹心。大昭建国后,焦玄被封国师,其养子薛怀刃也被立即封了侯。建阳帝爱屋及乌,连带着对薛怀刃也是十分器重。

那一年,薛怀刃不过十四岁。众人都说,那已是盛宠至极。

没想到,第二年,建阳帝又再立镇夷司,命薛怀刃为指挥使。

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再聪明能干,又能有多了不起?

然而几年下来,如今谁还敢说他薛怀刃不厉害?

打过几次交道后,霍临春便再不敢小觑了他。望着眼前未及弱冠的年轻人,霍临春微笑着抬手另沏了一杯酒推至他手边道:“这酒楼不起眼,卖的酒倒是不错,入喉清爽,回甘却醇厚,实是别有一番滋味。”

薛怀刃伸出左手抓住酒杯,却并没有举起来喝。

他轻轻摩挲着杯盏,微微一敛凤眼,笑着问道:“据闻靖宁伯不慎摔下马背,跌断了腿?”

霍临春闻言一怔,旋即压低了声音道:“您这是,听说了什么?”

“听说?”薛怀刃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谈不上听说不听说的。倒是你,一路跟着皇上,亲身在场,可曾亲眼瞧见什么?”

霍临春低头猛喝了半杯酒,讪笑道:“咱家这两年眼神不好,哪里瞧得见什么。”

薛怀刃道:“你我一月一会,互通消息,可是早便…”

“瞧您说的。”霍临春放下酒盏,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咱家看是没能亲眼看见,但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还是听说了一些。”

薛怀刃面露好奇:“哦?都有什么?”

霍临春笑了下,神神秘秘地道:“还不是那些复国军的事!”

薛怀刃问:“是复国军的人暗中在靖宁伯的马上动了手脚?”

霍临春的声音放得更轻,平白多了两分阴柔:“虽说没能查出什么,但多半就是了。”

“那可是怪吓人的。”薛怀刃嘴上说着吓人,面上表情却是丝毫未变,连口气也是波澜不惊得很,“看来霍督公平素出门该多带几名护卫了。”

霍临春掏出块雪白的绣帕轻轻拭了拭唇角的酒渍,轻笑着道:“是啊,这复国军残党一日不能除尽,咱家这心里也是一日不能安呀。”

言罢,他忽然望向窗外的天空道:“说起来靖宁伯的那几个女儿倒是生得个比个的美。”

薛怀刃低低“嗯”了一声,并不接话,像是对他口中所言的事毫无兴趣。

但霍临春,虽是个阉人,却一点也不妨碍他欣赏女色。

他丁点也不在意薛怀刃是否接话,自顾自地又道:“只是可惜了,靖宁伯府的三姑娘竟被定给了永定侯世子那么个蠢货。”

第024章死太监

永定侯世子陈敬廷,落在霍临春眼里委实不够瞧。

但他言罢又禁不住吃吃笑道:“不过以靖宁伯的性子来看,这桩亲事大抵也不算差。”他絮絮地说着靖宁伯府的琐事,像是实在无话可说。

薛怀刃则兀自吃酒,一言不发。

蓦地,霍临春停下来站起身往窗边走去。站定后,他距离薛怀刃不过只有半步之遥。但薛怀刃岿然不动,仿佛泥塑的人。

霍临春面向窗外,声音一轻,呢喃道:“还是让人上些菜吧。”

薛怀刃这才身形微动,坐正身子后扬声唤了一声“无邪”。雅间的门立刻应声打开了细溜儿一道缝。无邪自外探进半张脸,神色恭谨地询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薛怀刃偏过脸望了霍临春一眼,见他没有动静,便漫然答道:“让人上几道菜。”

无邪听他没有明示上什么菜色,心知是老规矩,便答应了一声准备退下。可就在他将要闭门的那刹那,他听见了霍临春的话。

迟疑间,无邪用力皱起了眉头。

他清楚地听到霍临春在用种近乎蛊惑的语调说道——

“南边新近送来一批人,据说姿色不凡,薛指挥使不去瞧一瞧么?”

尾音拖得长长的,听起来像是羽毛扫过脸颊,又像是和煦春风拂过耳畔。

无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霍临春,尽量不动声色地关上门往外退。等到转过身,他白净秀气的脸上已是遍布不快,直至饭局结束,他亲眼瞧见霍临春独自出来,脸色才算好看起来。

雅间的门仍然紧闭着,他家主子还在里头。

斩厄抱着伞凑近门口,屏息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摇摇头道:“主子是不是睡着了?”

无邪含糊地应了一句“瞎想什么呢”,一边探头往楼下看去,眼瞧霍临春带着随行的便服小黄门走远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低声骂道:“这死太监自己好色便罢,竟还想带坏主子,安的什么心!”

斩厄转过脸来,神色木然,口气却很认真地接了一句:“大概是好心。”

无邪闻言伸长手,屈指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我呸!主子好好一个人,能跟个死太监一道逛勾栏瓦肆吗?”他恨铁不成钢地死盯着斩厄道,“你个傻大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什么好心,全是狗屁!”

无邪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觉得自己没叫霍临春给气死,反倒要先叫斩厄给气吐血了。

可人活一世,谁还能不遇上几个说不通的傻子?

这般想着,无邪到底还是深呼吸着将怒火嚼吧嚼吧全咽进了肚子里。

自家兄弟再傻,那也终究是个好的…

但这话要叫眼下正怒火中烧的祁四姑娘听见,只怕要嗤之以鼻。

血亲姐妹又如何,只是让人生气罢了。

现下已是午时过半,她却还未用饭。婢女取来饭食,满满当当在她眼前摆了一桌,她却一筷子也不曾动过。不是饭不香,菜难吃,而是她先前已饱食愤怒和委屈,此刻纵然珍馐美馔在口,她也吃不下。

没多久,菜凉了,粥饭也没了热气。

暮春的天气虽已不像早春那般乍暖还寒,但饭菜这般摆着不动,还是转眼便没了香气。

祁茉愈发没了胃口。

她的大丫鬟碧玺立在一旁,见状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您多少用一些,这心里再不痛快饭还是要用的,不然您回头饿坏了自己,不是更叫那几位高兴么?”

祁茉听了这话面色变了变,低头望向饭碗,似乎是听进了心里。

碧玺长松口气,忙要让人去热菜。

哪知她话未出口,祁茉已一把丢开筷子站起身来道:“不吃了!”她离桌而去,半分犹豫也无,当即便出门往生母崔姨娘那去。

靖宁伯府是老宅子,虽然修葺翻新过数次,但说大不大,眼下也仅是够住。兼之早已嫁人的大姑奶奶祁春眉携子归来后,又占了两块地方。府里的小主子们除五姑娘太微外,便都随生母住在一道。

四姑娘祁茉的屋子距离生母崔姨娘的住所并无多远。

她走得又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便横跨半个院子,到了崔姨娘门前。

屋子里,崔姨娘正在对镜自照。

臻首娥眉,美丽如昔。铜镜里的人,若不细看,仍同少女一般。

她一手抓着菱花镜,一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眼角。她的年纪虽然是一年比一年大,但她的皮肤依然光滑紧致,眼角平滑毫无细纹。

不似姓白的那位,明明年纪比她还小上一些,如今看着倒比她要大不少。

更不必说紫薇苑里的那个了。

说是疯病好得差不多,可谁也没有见她出来过。

想必是人老珠黄,早就丑得没脸见人。

崔姨娘对此甚是得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笑了起来。可转念,她的笑意又淡如烟云,顷刻便风吹而散。她虽美如旧日,但伯爷到她屋子里的日子也是数得清的。

她年轻时总以为伯爷很喜欢自己。

可现在再看,就觉出了傻来。

他应当并不讨厌她,可要说有多喜欢,好像也没有。

不过就是淡淡的,平平常常,待她同待另外几位并无区别。

崔姨娘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柳眉,忽然想到了先前同五姑娘的对话来。她轻声念叨着“碧珠”两字,一抬眼,猛然瞧见了女儿,不由唬了一跳:“何时来的?怎地半点声音也没有?”

祁茉沉着脸不说话。

崔姨娘蹙起了眉:“怎么了?”

祁茉道:“您没听说?”

“听说什么?”崔姨娘愣了一下。

祁茉眉眼间愈见郁色:“方才我们几个去见爹爹时发生的事。”

崔姨娘闻言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说的是这个事儿,我还当是怎么了呢。不就是伯爷将你错认成了五姑娘吗?”

她说着眉头舒展,收回视线再次望向了镜子。

祁茉万般不快地道:“不就是?”

崔姨娘有些心不在焉:“认错了而已,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同五姑娘年纪身量都差不多,伯爷平素又少见你们,偶尔叫错一声有何奇怪。”

第025章讥诮

祁茉听到这话,不敢置信地道:“您说有何奇怪?当然奇怪!”她不悦地看着生母,口气冷凝地道:“即便他一时之间认不出我,但他望着我,为何不叫茉儿却先叫出了俏姑?这可不就证明了,比起我,他更记得祁太微那个小疯子么?”

她越说越是恼恨:“我有什么不如她的?”

崔姨娘闻言终于放下了手中镜子,伸长胳膊来抓她的手:“茉儿,你好端端的同集香苑那位比什么,她从头到脚,有哪一点比得上你?”

崔姨娘轻轻抚摸着女儿光洁滑腻,羊脂白玉似的手背,安抚着道:“你爹他,不过就是随口一喊,你实在无需较真。”

祁茉垂眸端详着她脸上神情,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娘说的不对?”崔姨娘看着女儿脸上冰冷的笑意,怔了一下。

祁茉一把抽回手,自嘲般笑道:“是了,这事怨不得父亲,也怨不得我…毕竟谁让我生来便不如她呢。”

私下里,她和亲妹妹六娘一直唤生母崔氏为娘亲。

可这一刻听见生母说出那个“娘”字,不知怎地,她只觉自己心口憋闷,窒息般难受。

她当然是不如祁太微的。

祁茉嗤笑着:“谁叫我是庶出。”

纵使她祁太微的母亲是个疯子,她也始终是靖宁伯府嫡出的姑娘。

祁茉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向崔姨娘,神情轻蔑地道:“一个妾生子,自然难叫父亲放在心上。”

崔姨娘闻言,登时花容失色,惨白了一张脸,翕动着双唇颤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做太太,做夫人吗?你以为我就想给人做妾吗?”

祁茉依然还是那样一副神情,语气冷冷地道:“那您倒是争口气,早日为父亲生下个小郎君呀。”

“横竖就是姜氏死了,您也不可能被抬成正室。”

“既然要一辈子与人为妾,那您若能诞下庶长子,也总好过没有是不是?若我能有个兄弟可依,想必旁人亦会高看我一等。”

“更何况,父亲眼下还没有儿子。世子之位空悬,无嫡立长,您要能生下儿子,那便是靖宁伯府的世子爷。”

祁茉笑了一下:“您做不成太太做不成夫人,可您是有机会做老夫人的。”

一旦爵位到手,还有什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