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姜氏还在,只要父亲不再次续弦。

那么将来,但凡熬死了姜氏,这阖府上下尊她崔氏一声老夫人还能有多难?

祁茉目光定定地望着崔姨娘:“但您正在一天天老去,恐怕已是时日无多。”

崔姨娘叫她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又不敢真的发火。

尤其是“时日无多”四个字,着实令她肝胆俱裂。

她当然还没有老到不能生育的时候,但她的确是在一天天老去。用不了多久,她怀孕的机会便会越来越少。而靖宁伯,仍是壮年,这府里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新鲜的可人儿。

崔姨娘一张脸红了又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祁茉蹙着眉头看看她,只觉无用,霍地拂袖而去。

崔姨娘喊着“茉儿”忙要去追,却见那帘子再次被人撩了起来。

大丫鬟红玉刚刚碰见了神情沉郁的四姑娘,这会儿走进门来,姿态都变得小心了许多:“姨娘,五姑娘身边的碧珠来了。”

崔姨娘一怔:“她来做什么?”

红玉摇摇头,扶着她重新落了座:“说是想见您有事禀报。”略微一顿,红玉拧了拧眉头道,“方才正巧四姑娘在,奴婢便同她说,您现下不得空怕是不能见她,可谁知她却不肯走。”

“哦?”崔姨娘心头起了疑,息了去追女儿的心思。

红玉道:“她说她出来一趟不容易,此番还是特地寻了借口偷偷来的,若是眼下回去,只怕下回就不知是何时了。”

崔姨娘有些不信:“丁妈妈不在,她便是集香苑里的一把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会不容易?”

红玉回忆着碧珠先前说这话时的神情,放轻了声音道:“奴婢见她的样子,像是有些惊惶不定,同往前看着不大相同。”

崔姨娘疑惑更甚,叹口气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至于祁茉,叫回来也只是让自个儿不快,还是晚些时候再议吧。

红玉得了话,便转身出去传人。

片刻间,帘子晃动未歇,碧珠已然入内。

崔姨娘观其神色,的确如红玉所言,惊弓之鸟一般,像是遇见过什么骇人的事。她吩咐碧珠在小杌子上坐定,温声问道:“说吧,有什么事非见我不可。”

碧珠犹豫了一下:“奴婢说了,怕您不信。”

“你还未说怎知我就不信?”崔姨娘双手置于膝上,揉搓着一块帕子,“你如实说来,若无假话,我怎会不信。”

碧珠见状,深吸口气,倒豆子似地将话倒了出来。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响,将太微如何要她寻来麻绳,如何将腿绷直吊起…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最后她说了句:“奴婢以为,五姑娘很不对劲。”

崔姨娘听着她的话,再联想清晨太微在鸣鹤堂请安时的行事说话,也觉得有些奇怪。然而更奇怪的,似乎还是之前——

明明她死不承认推了四娘下水,口口声声冤枉不服,突然之间却就磕头服罪了。

崔姨娘当时便觉诧异,此刻听了碧珠说的事,就更是困惑。

但困惑归困惑,她思来想去,也并没能想出什么头绪来。

她问碧珠:“你日夜跟着她,最是了解,你觉得她是怎么了?那麻绳的事,过去从未发生过?”

碧珠摇头道:“从没有发生过。”

说完这句肯定的话后,她的口气迟疑了:“奴婢想着,五姑娘会不会是像夫人一样…犯病了?”

崔姨娘不由想起了方才祁茉提及太微时说的那句“小疯子”。

可是,不像呀。

崔姨娘正色道:“你当时年纪还小不知道,那夫人的疯病可是凶险得很。”她虽未亲眼目睹,但怎么也知道的比碧珠几个丫头多,“夫人犯了病,可是哭天喊地,敢把伯爷和老夫人往死里咒的。”

“但你看五姑娘,那是明明白白变得乖巧听话了。”崔姨娘道,“不像是疯了。”

第026章暗涌

碧珠嗫嚅着:“那…会不会是中邪了?”

崔姨娘闻言斥了句:“休要胡言,神神鬼鬼的,岂能乱说。”

“不是奴婢胡言乱语,实在是…”碧珠愈发得畏缩不安,声音涩呐,“姨娘,奴婢是当真不敢再在集香苑当差了。”

崔姨娘眉头紧蹙,将手里的帕子揉成一条,沿着水葱似的长指转来绕去:“碧珠,你多大的人了,怎地还怕这些。五姑娘再如何古怪,也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能有多骇人。”

认错、赔罪、麻绳…一桩桩,一件件,似乎的确有些不寻常。

可要说她是疯了还是中邪,好像又太过夸大。

崔姨娘不是太在意:“五姑娘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她要真是疯了倒还是好事,回头派两个人抓起来也往紫薇苑里一关,省心省力,清净极了。”

到那时,想必茉儿那孩子也不会再念叨什么生来便不如人了。

崔姨娘手中动作一顿,端正了脸色道:“你且先回去,仔细看着她,若再有什么不对劲的,便来寻我。”

碧珠坐在小杌子上,听了这话迟迟没有起身应是,磨磨蹭蹭地小声道:“集香苑里还有丁妈妈。”言罢想起丁妈妈告假不在,她急忙又补充了句,“丁妈妈虽告了假,但最迟明日也该回来了。”

崔姨娘有些不满她的态度,嫌她胆小怕事战战兢兢的不成样子,望着她便要张嘴训斥上两句。然而就在训斥的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崔姨娘想起了画眉的事,她下意识地便将话又给咽下去不再提起。

沉吟片刻,崔姨娘轻轻颔首道:“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但这莫名其妙的,我也不好说调走你便调走你。你是五姑娘房里的大丫鬟,突然没了人,五姑娘岂能不闹?”

她顿了顿笑起来道:“你先回去,等回头丁妈妈回来了再议不迟。”

崔姨娘口气轻松,不同于先前。

碧珠听着,心中有了数,这才站起身来,也笑着道:“多谢姨娘。”

崔姨娘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上,仔细打量了两眼后,面上笑意更盛:“好了好了,快些回去吧,免得五姑娘寻你。”

崔姨娘原先是有些瞧不上碧珠的。

碧珠生得样貌平平,小时还有两分机灵劲,长大后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聪明能干的。

倘若紫薇苑的那位没有疯,势必早就将碧珠从她女儿身边换掉了。

只可惜,这事儿现如今归她管。

崔姨娘坐回了镜子前,望着镜中笑盈盈的自己,慢慢敛去了笑意。她一直没有留心,也不知道碧珠竟有那般本事,现在知道了,怎么也不能再将人留给祁太微。

崔姨娘有些飘然地想,她明明比姜氏活得有身份得多了。

“夫人”那个虚名,算得了什么。

她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但她这般想着,镜中人的眼神却还是黯淡了下去。

到底是如鲠在喉,想起那两字便觉郁郁难欢。

这时候的碧珠却已经高兴了起来。

她一路欣然地回到集香苑,见着太微后也是满面笑意。

太微正倚窗闭目,小憩养神,像是丁点没有察觉到她已经去而复返。碧珠见状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往耳房里去。

然而她才入内,便听见太微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她急忙又转身出来,堆笑道:“姑娘醒了?”

太微昨夜没有睡好,请安回来后没多久又去见了父亲,闹闹哄哄的,直至这会才终于得空有了平静,但她闭着眼睛,意识却并没有沉睡过。

是以碧珠何时离开,何时归来,她皆了然于心。

她摆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口气也似才从睡梦中醒来:“还有几个时辰用饭?”

碧珠不料她张嘴就问吃的,怔了下才道:“眼下不过未正一刻,距离酉时的晚膳还有一个多时辰。”

太微扭头望向窗外,忽道:“可有沙子?”

碧珠一脸茫然:“沙子?”

“有没有?”

碧珠摇了摇头,似不确定。

太微便道:“那就寻两斤豆子来,颗粒要小,尽量匀称些。”

碧珠困惑不已:“要甜的还是咸的?是炒豆子还是煮了甜汤?两斤,会不会太多?”

“…”太微叹口气,“要生的。”

碧珠眼里的疑惑又变回了先前的惶惶。

又来了!

又来了!

五姑娘又开始做古怪的事了!

她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但想着自己已经去寻过崔姨娘,崔姨娘也明示丁妈妈回来便会将自己调离集香苑,那眼下就不是生非的时候。

她年岁已大,此番离开十有八九会被配人。

崔姨娘挑的人,定然会比五姑娘挑的人要好。

因此不管五姑娘要做什么,自己只要顺着她便是了。

碧珠垂着手,偷偷的,用力掐了一把自己左手虎口,将万般情绪都按捺下去,换上笑模样道:“是,奴婢记下了,奴婢立刻去办。”

她慌忙要走。

太微又叫住了她:“再寻一块旧料子和剪子针线来,若没有料子,便取一件我的旧衣吧。”

碧珠越听越怪,全然琢磨不透。

五姑娘竟要动针线?

她不是女红奇差吗?

碧珠满脑子都还是“中邪”,当即答应一声就健步如飞地出门而去。

等到回来,她将太微要的几件东西在案上一字排开,笑着道:“姑娘瞧瞧,可是能用?”

太微扫了一眼,面露满意,微笑道:“碧珠呀,你这般能干,我可真想再多留你两年,实在是叫人舍不得。”

碧珠一惊,以为自己想走的心思叫她看穿了,当下手脚一僵。

可太微说罢,却再没有后话。

这时,外边忽然有了响动,有人来报,说是鸣鹤堂的沈嬷嬷来了。

太微不由面色一冷,立马吩咐碧珠将东西收拾干净,自己则亲自出去迎了沈嬷嬷。

沈嬷嬷虽比众多仆妇都更体面些,但这样叫主子亲自来迎的事也还是头一次遇上,不觉有些惊讶。

她面对太微时一向绷得紧紧的脸不觉松了泰半,口气也软和许多:“五姑娘,您过几日去永定侯府赴宴的衣裳首饰可已备妥了?”

太微原还在揣测沈嬷嬷的来意,听到这话不觉猛地一怔:“赴宴?”

第027章寒酸

沈嬷嬷道:“是呀,姑娘难不成忘记了?永定侯夫人亲自操办的赏花宴,给咱们府里的几位姑娘皆下了帖子的。”

太微有些发怔:“六妹和七妹也在受邀之列?”

“嗯?”沈嬷嬷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您说什么?”

太微明白了过来,抿了抿唇道:“三姐婚事将近,想必今次是不会随我等一道赴宴了,那么二姐呢?”太微的眼睛明澈如水,微微一弯,笑着叫了一声“嬷嬷”,小心地问道:“二姐她此番,可会同去?”

沈嬷嬷原不耐烦回答这些琐碎的问题,但先前太微亲自出门迎她,令她十分受用,这会儿便也就耐着性子一一作答:“此次只有您和四姑娘同行。”

太微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她不记得了。

就好像丁妈妈告假,父亲受伤一样,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她从未去过永定侯府,也没有见过永定侯府的人。

这场赏花宴,在她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

太微沉默着,侧目望向了角落里摆着的花觚。

沈嬷嬷在她耳边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道:“姑娘莫怪,老奴托大说句话,您和四姑娘虽是异母而生,但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她正正脸色,谆谆告诫:“在家时您二位如何闹,那都不妨事,可出了靖宁伯府的大门,您二位就是靖宁伯府的脸面,须得互相扶持,友爱为上。”

类似的话,先前太微已经在祖母口中听过一遍。

这会听沈嬷嬷又啰啰嗦嗦地说了一通,实是再乏味不过。

她们光顾着教诲她,怎地也不去关怀关怀祁茉?可见在她们心里,这千般错万般坏都是她祁太微一人的原因。

毕竟她娘疯颠颠的。

祖母总说她娘早年爱咒人死,听得人害怕又生气,实在不像话。

祖母眼里,人人都不像话。

但太微一贯是不服气的,凭什么她说像话就像话,她说不像话便不像话?

可在她娘的事上,太微还是相当赞同祖母所言的。

依太微看,她娘是实在不成。

这既然要咒,那便好好咒,总归咒死一个算一个。

咒不死,算什么?

上辈子,直到母亲自己死了,她也死了…祖母都还活着呢。老婆子命长,身子骨也健朗,哪那么容易死。

这靖宁伯府的荣华富贵最后全由她一人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