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作恭敬聆听状,望着沈嬷嬷颔首应是,给足了体面。

沈嬷嬷见她乖乖巧巧的,比往常顺眼无数,终于笑了起来。

太微便小孩儿似的领着她往柜子去,又打开箱笼妆奁与她瞧,一边有些害羞地道:“嬷嬷您帮我看看,赴宴时穿哪身好。”

沈嬷嬷听见这话不禁眉头微蹙,佯装不经意地问了句:“怎地不见丁妈妈?”

请柬送来已有数日,照理这衣裳首饰都该备好了才是,可见五姑娘的样子,显然是并未准备过。

“丁妈妈有事告假了。”太微低低道。

沈嬷嬷没说话,仔细翻检了箱笼里的几身衣裳才又问:“您房里的大丫头,叫碧珠的,怎地也不见人?”

太微笑了笑,眉眼天真,眼神认真:“您素日也不来集香苑走动,乃是稀客,我让她去泡茶了。”

沈嬷嬷倒也不推,就这么受了太微说的“客”字。

她点点头道:“您今春裁的衣裳都在这了?”

太微笑得天真烂漫:“是呀!都在这了!”

沈嬷嬷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有些说不上话来。

明明素日看着也没有谁短过五姑娘的东西,可今儿个仔细看了才知道里头的不同。她先去的四姑娘那,见过了四姑娘的屋子摆设,衣裳首饰再来见五姑娘的,实在是觉得五姑娘寒酸得不得了。

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五姑娘才是姨娘生的庶女。

沈嬷嬷又去看首饰盒子,没看两眼便叹口气一把合上了盖子。

实在是惨不忍睹。

她收回视线落在太微身上,摇头道:“衣裳便罢了,但姑娘的头面…这些东西,怕是不成。”

四姑娘那有许多老夫人日常赏的,五姑娘这却是丁点没有拿得出手的。

居家佩戴便罢,去侯府赴宴,着实寒碜。

亏着老夫人谨慎让她来看一看,若不然就这么叫五姑娘出去了,靖宁伯府哪还有脸面可言。

沈嬷嬷道:“夫人那,就没有留下什么?”

姜氏娘家虽然落魄了,但早年也兴盛过,姜氏手里不至一点没有才是。

可她问完,太微脸上却露出了窘迫,轻声道:“母亲的东西,都烧了。”

沈嬷嬷这才想起来,当年姜氏一进紫薇苑,祁老夫人便让人将姜氏的随身物件都焚烧了。说是要祛晦气,驱邪祟,连首饰头面也没有放过,全融成了一块块丢进库房里。

沈嬷嬷也有些尴尬。

太微声音更轻,口气更弱:“不然,我去向崔姨娘借一借?”

沈嬷嬷目视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心生恻隐。她犹豫了下,道:“总归还有些日子,姑娘稍安勿躁,容老奴回去先禀给老夫人。”

太微还是惴惴的,又窘又羞,怯生生地道:“多谢沈嬷嬷。”

沈嬷嬷推说不必,悄悄打量了几眼博古架上的陈设,便说要走。

太微就又要亲自送她出门。

沈嬷嬷这回拦了一拦,见她执意要送,便也欣然应允。

行至帘前,太微脚步微顿,蓦地叫了一声“嬷嬷”,声音颤颤,似有踟蹰。

沈嬷嬷也停下来,转头看她:“五姑娘还有事?”

太微轻轻咬了咬淡红的唇瓣,好像很迟疑:“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沈嬷嬷问:“何事?”

太微有些怏怏地道:“我屋子里总不见东西。”

“哦?”沈嬷嬷眼神微变,“都有什么不见了?”

太微小小声回答:“银子不见了。”

沈嬷嬷一震:“银子?钱箱的钥匙在谁手里?”

正说着,帘后传来“哐当”一声。

沈嬷嬷扬手撩帘,便见碧珠正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瓷。

一壶茶全打翻在了地上。

茶水四处流淌,狼藉满地。

碧珠捡着碎瓷片的手哆哆嗦嗦的,抖个不停。

沈嬷嬷正要训斥,忽听身后的太微说了句:“钥匙一直由丁妈妈管着。”

第028章蛛网

沈嬷嬷回过头来,声音微沉:“是丁妈妈?”

太微颔首应是,瑟缩着垂下了眼帘。

府里上下皆知,丁妈妈是崔姨娘的人。这些年来,集香苑里大大小小的事,每一件都离不开丁妈妈。

虽然太微才是主子,但底下的人遇事可以不管她,却不能不叫丁妈妈知晓。

丁妈妈没有过问的事,谁也不敢办。

太微说钱箱的钥匙在丁妈妈手里,沈嬷嬷是信的,但她还是转过身低头问碧珠道:“钥匙只丁妈妈手中一把?”

碧珠颤巍巍地仰起头,脸是向着沈嬷嬷的,视线却悄悄地望向了后头的太微。只见太微立在沈嬷嬷背后,唇角含笑,眼神如炬。

那目光像是能灼人,那笑容轻浅寡淡却好比一柄利刃。

门外一阵春风吹来,吹得珠帘叮叮作响,似一曲长歌。

碧珠用力地捏紧了指间碎裂的瓷片,一字字回沈嬷嬷的话:“是,只丁妈妈手里一把钥匙。”

沈嬷嬷闻言眼神愈显深沉,口气也沉重了几分。

她松开手,半扇珠帘重归原处,将碧珠虚虚实实遮于其后。

沈嬷嬷同太微道:“姑娘说的事,老奴心中有数了。”

太微吞吞吐吐,踌躇道:“其实、其实也没有多少银子…”

“不管数额大小。”沈嬷嬷打断了她的话,肃然道,“失窃总归不是小事。但丁妈妈今日不在府中,个中详情无从得知,一切还得等她回来再议。”

言下之意,不论银子是不是丁妈妈偷的,既然钥匙在她手里,那失窃一事她便始终难逃干系。

太微神情局促地点了点头。

沈嬷嬷望着她,不知怎地想起了那日抓着藤条抽打她的时候。

那会的五姑娘看起来可真真讨人厌。

脾气臭,性子坏,不知好歹,不识进退,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莫怪老夫人不待见她,就是她见了五姑娘也难露笑脸。

可这一刻,她看着五姑娘,竟觉得五姑娘真是可怜。

到底只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孩,爹不疼娘不爱,连祖母也不正眼瞧她,一屋子的冷清寒酸,活脱脱是个“惨”字。

二姑娘祁樱虽然也没生母在旁照料,可她年岁最长,生得最美。

老夫人即便不喜欢她,也不会苛待她。

二姑娘就像是一块琉璃水晶,泛着泠泠凉意,让人难以亲近,却也不敢轻易敲打。这万一要是碰碎了,怎么办?

不像五姑娘太微,那就是块石头。

任你如何摔打,都不必担心。

哪怕真摔裂了也无妨,谁知里头会不会藏着璞玉?

若没有,那也还是石头。

不会有半点损失。

沈嬷嬷心知祁老夫人的想法,自来对五姑娘也是如此。

但现在,她再看五姑娘,却已不大觉得五姑娘是块冷硬的顽石了。

看来先前那顿藤条,并非白打。

沈嬷嬷平心静气地道:“姑娘放心,这事定会彻查。”

太微有些垂头丧气,像是想要相信她的话又不是太敢。

她说了句“劳烦嬷嬷”,便低下了头。

沈嬷嬷就也不再言语,掀开帘子,越过捧着一托盘碎瓷的碧珠径直往外走去。

她越走越远,很快便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碧珠因为没有挨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一转身,瞧见太微,她的脸色立即便变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姑娘为何要说钥匙在丁妈妈手里?”

明明钥匙在她这。

五姑娘虽是伯府嫡女,但一向没什么积蓄。

不过些许零花,丁妈妈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这钱箱的钥匙便也交给了碧珠管。

丁妈妈像集香苑的半个主子,并不乐意亲自打理琐事。她张张嘴,底下的人将事情妥妥当当的办了,才是正经。

碧珠心底里有些怕她。

“姑娘?”见太微不作声,碧珠放下手里的托盘,审慎地又唤了一声。

太微坐回榻上,眼皮也未掀一下,反问了句:“依你之见,我该如实说?”

碧珠听得发慌,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太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奴婢…”碧珠语气里多了两分懊悔,“奴婢不该多嘴。”

先前太微便已经打开钱箱,洞悉了她偷钱的事,但太微一直没有流露出气恼不快,更没有要发落她的意思。

碧珠便以为她不打算追究。

哪知…

竟是这样。

碧珠想不明白她的用意,只好紧紧闭上了嘴。

这时,太微忽然朝她摊开了手。

掌心向上,莹白如玉。

声音平静无波地道:“把钱箱的钥匙给我。”

碧珠一怔,她先前分明没有钥匙也开了钱箱,现在还要钥匙做什么?碧珠略带惶遽地摘下钥匙递了过去。

太微手掌一合,握成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丁妈妈明日何时回来?”

“大抵一早便会回来。”

太微冁然一笑,放下手吩咐道:“去将东西取出来吧。”

碧珠便急急忙忙地把先前藏好的豆子和针线剪子又给摆了出来。

她垂手侍立在旁,轻声问太微:“姑娘要做什么?”

太微不言不语地瞥了她一眼。

碧珠呼吸一窒,知道自己是又多嘴了,急忙躬身后退,往屋外去。

太微暗笑她也不是全然的不堪用,一面将眼前的两斤豆子平平整整分成了四份,约莫一份半斤,用布袋装起,缝口固定。

她举起一个,在耳边用力晃动了两下。

豆子相撞,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到底不及沙子好用。

如有锯末,混在里头,倒还好些。

但对眼下的她来说,当务之急,是有。至于东西好不好用,暂且也只能凑合了。人的肉身,脆弱又强大,但这强大,是需要不停的训练的。

她记得师父教给她的招式、心法,但这具身体却从未经过训练。

业精于勤荒于嬉。

她不能守株待兔,指望一年后就一定能够遇见师父。

她必须自己开始从基本功练起。

四个沙袋,四肢各绑一个。

等到适应了,再逐步加重。

当年辛辛苦苦学会的东西,不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全还给师父。

太微转头往身后看,透过窗棂缝隙,将目光落在了庭院一角。

地方太小,也不知梅花桩是否安得下。

若要安,又该以何种借口动土?

太微不由陷入了沉思。

院子一角,几个丫鬟正聚在一道边做针线活边闲话家常。忽然有人谈及京中趣闻,说起某家的小公子,今年才不过十三岁,便已经能破国师留下的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