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下人的,最忌讳的便是一句手脚不干净。

人不聪明,嘴巴笨拙,都能调.教学乖,甚至于嘴碎爱嚼舌根,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也不要紧。

唯独手脚不净,是万万不行。

丁妈妈一向叫人敬着重着,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此刻是越想越觉得怒火中烧,忿忿地道:“姑娘你今日要不将话给奴婢说清楚了,就休怪奴婢去向老夫人禀报此事!”

即便是主子,也没有冤枉人的道理。

丁妈妈是不怕太微的,她只是愤怒恼火,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同样的话,若是四姑娘祁茉,乃至崔姨娘说的,她都不至如此生气。

但太微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手脚不净,于她而言,是反了天的大事。丁妈妈呼吸变重,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太微。

可太微一脸从容,仿佛没有听见她一叠声的质问和威胁。

丁妈妈蓦地别开脸,眼神冷锐地瞪了一旁的碧珠一眼。

她不过才离开了两三天,这五姑娘怎地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碧珠实在无用,惹人心烦。

丁妈妈憋着一口气,郁郁不畅,几要呕血。

忽然听见太微说道:“丁妈妈,你别不认,那钱箱的钥匙一直在你手里。钱箱里少了银子,若不是你手脚不干净,还能是怎么一回事?”

丁妈妈闻言一愣一回神,冷笑起来:“钱箱的钥匙?姑娘真是说笑话,那钥匙分明一直在碧珠手里,同我有什么干系!”

碧珠立在一旁,闻听此言,脸色一白。

丁妈妈瞧见了,顿时喝了一声“碧珠”:“五姑娘说话你没听见?那钱箱的钥匙呢?”

碧珠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

太微道:“丁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那钥匙怎会在碧珠手里,明明一直由你拿着。”

屋子里一静。

丁妈妈脸色铁青地喊道:“碧珠!你…”

太微抢了她的话:“碧珠你去请崔姨娘和沈嬷嬷来!”

丁妈妈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碧珠得了话,当即答应一声便要逃出门去。

帘子一掀,她的身影飞快消失在了丁妈妈眼前。

丁妈妈便再也顾不上太微,高声喊着碧珠的名字,拔脚追了上去。天上轰隆一声,四周刮起了大风,有稀疏的雨丝斜斜落了下来。

廊下卷起一阵阵的冷意,令丁妈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她脚步匆匆地追着碧珠,口中叫骂道:“小蹄子聋了不成,还不快些给我停下!”

可她越是喊,碧珠就越是走得飞快。

像是对她避之不及,又像是真的没有听见。

丁妈妈怒意难遏,见碧珠竟似真的要听从太微的吩咐去请人来,气急之下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一下拽住了碧珠的胳膊。

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一下抓上去,几乎是要扯断的架势。

碧珠吃痛,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丁妈妈呼吸沉沉地将她扯近,抬起脚,用尽全力狠狠地碾上了碧珠的脚背。隔着薄薄的一层布,碧珠猝不及防,疼得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

丁妈妈口气不善:“你倒是接着走呀!”

碧珠带着哭腔喊她:“妈妈你这是做什么?”

丁妈妈见她还敢哭,登时便想扬手扇她一巴掌,可又觉得这般动手有失自己的体面,只得勉强忍住了,冷笑道:“做什么?倒是你做了什么,同五姑娘说了些什么瞎话?”

“…我、我什么也不曾说过呀!”碧珠哭红了眼睛,抽泣着道,“我真的同五姑娘什么也没有说过!”

这是天大的实话,她的确没有说过。

可丁妈妈不相信。

她继续冷笑,一面将碧珠往外边推,直将碧珠推进了渐渐变大的雨幕里:“你没说过?你没说过五姑娘怎会以为钱箱钥匙在我手里?我走的那天,她还好端端的一句不曾提过,怎地我一回来,她便这般说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

丁妈妈笑得像是戏台子上的恶角,浓妆重彩,浑身都是坏心眼,冷笑不止地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呀!”最后那个音叫她拉得长长的,几乎像唱出来。

她又说:“你是翅膀硬了,想抢我的位置了?”

集香苑拢共那么大点地方,丁妈妈跟个主子似的独占一间屋子,碧珠这个贴身大丫鬟却就只能同人挤在一道儿住。

丁妈妈想当然地认定碧珠是嫉妒自己的。

她眼瞧着碧珠的头脸叫雨水打湿,叱喝道:“什么话都敢胡说,什么谎都有胆子瞎编,你可真是好生厉害。”她拼了命地将碧珠拦在雨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么些年我都白提拔你了是不是?你这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呀你!”

丁妈妈连连摇头:“你以为你同五姑娘说钥匙在我手里,我手脚不干净偷了钱,你便能将我赶出集香苑了?”

“我呸!你想得倒是美!”丁妈妈的手指头用力地戳在了碧珠肩膀上,“五姑娘让你去请崔姨娘,你就乐颠颠地跑着去,也不怕回头摔折了腿。”

碧珠眼眶红红,面上湿冷,已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原还想辩驳几句,可见丁妈妈是半点不信自己,那手脚不干净的人又是自己不是丁妈妈…心中一冷一惧,淋着雨,听着丁妈妈的话又燃起了怒火,她蓦地挥开了丁妈妈的手:“妈妈若真没做过,怕什么!”

伸手重重一抹脸,妆花了一手,碧珠胸前一起一伏,忽然一个转身彻底扎进冷雨中,朝远去跑去。

丁妈妈伸手想抓,却抓了个空。

等到她回过神,远远的,碧珠已顶着一身水汽打发了两个小丫头去请人来。

第035章收网(二)

崔姨娘来得很快。

大抵是因为小丫头先前便瞧见了丁妈妈和碧珠吵嘴的情形,将事情说得吓人了些。她来时,黑着脸,满面写着不悦二字。

集香苑里闹哄哄的,沈嬷嬷那边也得到了消息。

沈嬷嬷先去见了祁老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请示道:“老夫人,这事儿是奴婢亲自过去瞧一瞧,还是由着崔姨娘去办?”

祁老夫人正在翻检着新送来的衣料,闻言口气无谓地道:“你去瞧瞧也好,省得回头又闹的不成样子。”

翻过一匹湖蓝的,她又抓起了一匹墨绿的:“过不了几天那两个丫头便要出门去做客,这节骨眼上可万不能再生什么事端。”

定好了人,临时再变,就不容易了。

祁老夫人往上掀了掀眼皮,瞄了沈嬷嬷一眼:“你去吧。”

沈嬷嬷得了准话,便没有迟疑地朝集香苑去。

外头雨势渐大,她打了伞,迎着风雨前行,不多时便湿了鞋。这鞋袜湿漉漉的,穿在人脚上,黏腻得难受。沈嬷嬷步入集香苑时,一张脸已拉得老长。

崔姨娘离得近些,比她早到了一刻。

这会儿,崔姨娘已经在太微房里问了半天的话。

可太微一直神思恍惚,支支吾吾的,并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来。崔姨娘问了几句,便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暗想碧珠先前来说的话可真是没一句能听——

她眼前的五姑娘,虽然瞧着有些不同往常,但不过就是变得唯唯诺诺了,哪有什么奇怪骇人之处。

崔姨娘心中隐隐不耐,举杯一气灌下去半盏茶,清清嗓子道:“这钱箱的钥匙,的确一直都在丁妈妈手里?”

丁妈妈虽是她的人,但集香苑里的琐事她向来并不过问。

太微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一直都是。”

“唔。”崔姨娘不置可否地发出了个鼻音。

正巧沈嬷嬷到达,她便站起身来,拿着帕子轻轻地按了按唇角,朝太微看了一眼:“怎么,五姑娘还特地差人去请了沈嬷嬷来?”

她笑了一下:“这等小事,不必惊动老夫人吧?”

丁妈妈终究是她放在集香苑里的,若偷钱一事是真,那最后丢的还是她的人。而且当着沈嬷嬷的面,她纵然有心包庇,恐怕也不成。

沈嬷嬷可不听她的话。

祁老夫人才是沈嬷嬷眼里的正经主子,她一个妾,尚不算什么。

崔姨娘望着太微。

太微却只是垂眸不语。

“罢了罢了。”崔姨娘嗤笑了声,扭头朝外边走去。

沈嬷嬷已经站在了庑廊下,正盯着碧珠和丁妈妈。两个人,互相指责,互相攀咬,竟是吵得不可开交。

沈嬷嬷喝了一声“住嘴”,厉声斥道:“一个是姑娘房里的妈妈,一个是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女,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如今吵成这样,是全不知丢人了吗?”

她板起了脸,连崔姨娘都觉得瘆人,更不必说丁妈妈和碧珠。

祁老夫人素爱打罚,沈嬷嬷就是她的执法长老。

府里上下都畏惧她。

丁妈妈和碧珠俩人霎时齐齐闭上了嘴,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沈嬷嬷越过二人,朝前走了两步。鞋子带水,步步作响,她有些心烦地皱起了眉头。

廊外雨,哗啦啦。

沈嬷嬷走到了崔姨娘跟前,微微一福身道:“姨娘掌着家,这集香苑里既然出了事,那也该由姨娘处置。老奴今日过来,只是替姨娘打下手来了,姨娘不必在意老奴。”

崔姨娘听罢有些笑不出,只浅浅一勾嘴角道:“这事多半是个误会,怕是要劳嬷嬷白跑一趟。”

沈嬷嬷脸色不变,口气也不变:“是不是误会,审一审便知。”

她和崔姨娘,一人一个,将碧珠和丁妈妈分别叫到了一旁问话。

丁妈妈说钥匙在碧珠手里,碧珠说钥匙在丁妈妈手里。

二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松嘴。

碧珠又哭道,说丁妈妈方才想要让她帮忙做伪证,她不从,丁妈妈就把她推进雨中言语侮辱,还踩伤了她的脚…

丁妈妈那边则是一口咬定是碧珠陷害于她。

问了半天的话,崔姨娘望向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碧珠,私心作祟,更愿意相信她的话。但思及丁妈妈这些年来,规规矩矩,不必她一句句吩咐下去,便知道要如何磋磨祁太微,崔姨娘心里就又有些不想相信碧珠。

祁太微那个臭丫头,能有多少银子?

丁妈妈是得多没见识,才能行偷窃之举?

可事情因为碧珠和丁妈妈在廊下一顿吵嘴闹开了,她便不得不管。

出了耳房的门,崔姨娘和沈嬷嬷汇合对话,又来问太微。太微一脸害怕的样子,小声替人求情:“不如,还是算了吧。”

“当真不是什么大钱。”她两眼红红地说道。

崔姨娘正苦恼哪个都舍不得,闻言便想顺杆往下爬,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沈嬷嬷断然否决道:“丁妈妈二人互相推诿,其中必然有鬼,已不是丢了多少银钱的事。”

崔姨娘当着她的面,犹如当着祁老夫人,见状只好咬咬牙道:“既查了,焉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蓦地一扬声,让人去搜丁妈妈和碧珠的身。

搜来搜去,并没有搜出钱箱的钥匙。

俩人身上都没有。

崔姨娘就又让人去搜屋子。

结果一搜,便从丁妈妈枕头底下搜了出来。

钥匙躺在了崔姨娘掌心里,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丁妈妈一眼。丁妈妈大惊失色,慌忙跪地求饶,哭诉叫屈,说自己从未拿过这把钥匙。

碧珠却是瞧见钥匙后便心跳如擂鼓,对太微的惧意又重一层,当即也跟着跪倒在地上,膝行上前,同崔姨娘道:“还请姨娘明鉴!”

崔姨娘恼火地沉默着。

钥匙是在丁妈妈枕头底下发现的,可丁妈妈的屋子上了锁,外人根本进不去。这钥匙,如果不是丁妈妈自己放在那的,难不成是鬼放的么?

崔姨娘气急败坏地质问起丁妈妈:“物证就在眼前,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丁妈妈糊涂又惊惶,只是一味地叫屈。

这情形,莫名地叫崔姨娘想起了之前太微不肯认错的样子。

证据确凿,她却抵死不认。

自然,崔姨娘心中有数,太微不认乃是因为太微的确冤枉。

可丁妈妈呢?

会不会也是冤枉的?

但是谁,冤枉了她?

崔姨娘猛然侧过脸看向了一旁安静坐着的太微,像是眼花,又像是真的瞧见了,她发现不远处的少女冲自己冷冷地笑了一下。

不过瞬息之间,崔姨娘心里便没了底。

钱箱的钥匙,还握在她手里,冷冰冰,硬邦邦,硌得慌。

她咽下一口唾沫,迟疑着说了句:“丁妈妈,你果真没有拿过钥匙么?”

话音刚落,丁妈妈还未张嘴,沈嬷嬷已不悦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崔姨娘一惊。

沈嬷嬷道:“姨娘这话,是何意思?”

崔姨娘有些语塞:“我、我…不过是想再确认一番…”

沈嬷嬷沉着脸:“您都说了,物证已在,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您该不会是,想要…包庇吧?”

“怎么会!”崔姨娘讪笑出声,心知丁妈妈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即便丁妈妈没有偷过钱,但钥匙在她手里,她就还是脱不了干系。何况这样的钥匙,丁妈妈没有随身携带,而只是胡乱塞在枕头底下,已是失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