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放轻了呼吸,提气借力,飞快地往集香苑外去。

然而到底不是她熟悉的那具身体,行进间,呼吸渐促。她憋着一股劲儿不敢放松,径直往母亲所在的紫薇苑去。

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身边只有贴身照料她起居的倚翠并两个粗使婆子。

母亲犯了疯病后,便没有人再敢留在她身边。

树倒猢狲散,没用多久,母亲身边伺候的人就都跑了个干净。

唯独大丫鬟倚翠,说什么也不动,一定要留在母亲身边服侍。倚翠当时年纪已经不小,按说稍求一求崔姨娘,怎么也能求门过得去的亲事,但倚翠对母亲忠心耿耿,莫说去求崔姨娘,便是配人一事,也从未提过。

她明言不嫁,说只愿留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

府里的仆妇讥她愚,笑她癫,她也全不在乎。

太微腕上戴着的念珠,当年亦是她亲自送来的。

母亲去世后,倚翠陪着她一道收拾母亲的遗物,翻出一沓厚厚的佛经给她看,眼眶红红地指着上面的手抄字迹道:“姑娘您仔细瞧瞧,夫人的字,像是一个疯子写的吗?”

上头的簪花小楷,工整如镌。

下笔之人必定意识清醒。

太微明白倚翠的意思,可光凭那些字,并不能证明母亲没有疯病,充其量,也只能说明母亲在摹写那些经文的时候,没有犯病。

太微也不愿意相信母亲是个疯子。

可她小时,母亲曾想挖掉她的眼珠子。那样的事,若不是疯了,母亲怎么会做?她又怕又困惑,但仍是不想相信。是以她长大些后,便忍不住怀疑起了祖母等人。

祖母一向不喜欢她娘。

她娘在生下她后又一直未再有孕,就更叫祖母厌恶了。还有崔姨娘,若母亲一直好好的,又哪里轮得到她掌家做主?

太微疑心了很多年,但始终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母亲的疯病和她们有关。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母亲认为她自己是疯了的。

旁人信不信,已不要紧。

她觉得她自己是个疯子,那她就是。

太微不信也得信。

母亲临终之际,声声句句都是对不住,那对不住里,至少有两分是在忧心她的疯病。她是个疯子,太微身为她的女儿,流着疯子的血,恐怕终有一日也要疯。

母亲对此十分的不安。

即便倚翠在旁宽她的心,说不会的,她也还是忧虑不已。

但她的忧虑并没有成真,太微直到死,都没有犯过疯病。不过她们终究是母女,命运走向虽不完全一致却也有相似之处。

太微死于二十二岁。

母亲的疯病,第一次发作,亦是在她二十二岁那年。

她们的人生,都在那一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微死去活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年少时。

母亲则失去了一切,乃至为人的尊严。

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她们而言,实在像一个诅咒。

前世命数将尽的时候,太微心中并无不舍或遗憾。她自觉无牵无挂,生无欢,死无惧,生死与否并无所谓。

母亲死了。

父亲死了。

小七死了。

师父也不在了。

她孑然一身,死亦何惧?

因此临死的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大概是活够了。她盼着自己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能瞧见那些死去的人,可没想到…

她睁开眼,看见的却是过去。

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都还活着。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梦境。

只是她眼下还分不清,这究竟是个美梦,还是看似美梦的噩梦。

她被逼无奈,被老天爷一脚踹回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再活一次。但这一回,她要换条路走。

太微身轻如燕,迎着夜风潜入了紫薇苑。

里头空寂无人,落针可闻,但她的脚步声,比落针还轻。

那两个粗使婆子共住一屋,早已熟睡。

至于倚翠,应跟在母亲身边。

太微立于风中,手心有微微的汗意。

像是近乡情怯,她明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真站到了母亲门前,却不敢进去见她了。

即便她心里是这样的想要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第033章锁钥

母亲当年,究竟为什么想要挖掉她的眼睛?

众人都说,那是因为母亲疯了。

可她即便当时年幼,却也记得母亲喃喃念叨的那句话——“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母亲将手指按在她眼皮子上的那一刻,是有缘由,有目的的。

太微想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参透母亲话里的玄机。

直至母亲临终,她听着母亲一句句的对不住,终于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可母亲只是摇头,紧紧抓着她的手,眼神迷茫地说,那都是疯子行径…是她疯了才会对亲生女儿做出那样可怕的事…

她恍恍惚惚的,仿佛已经忘了过去说过的话。

太微前一世,并没能得到答案。

此时此刻,她立在母亲门前,头顶月华如水,神情忽然变得落寞了。她将将就要探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她贸然进去,就算见到了母亲,恐怕也不会得到回答。

母亲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

她深夜入内,偷见母亲,保不齐还会吓着母亲。

念头闪过,太微用力抿了抿嘴角,往后退了一步。

时候未到,不宜冲动。

她步步后退,脚步飞快,一晃眼人已出了紫薇苑。白日里走过的路线,全烙印在了她脑海里。太微回到自己的院子,悄悄地朝丁妈妈的屋子去。

丁妈妈在集香苑里颇为得势,自住了一间好屋子。

屋中陈设琳琅满目,虽不至于越过太微去,但比之寻常仆妇,还是奢华许多。

太微行至她门前,就着夜色抓住了她门上悬着的锁。

那是把再普通不过的铜质枕头锁。

正面形如“凹”字,端面方正与三角并存。太微伸出食指,轻轻地一寸寸摸过去。

触手之处,呈“一”字状。

这便是开锁之处了。

昏暗中,明明没有点灯,她却像是能够视物一般,一手抓着锁,一手取出了两根铜丝来。她初初回来,身上没有趁手的东西,这两根铜丝还是她先前趁人不备,从博古架上的小玩意儿里拆下来的。

不过这样的锁,对她而言,是易如反掌。

东西不趁手,也不要紧。

师父当年头一回教她时,说这门技艺心术不正之人,万不可学。

太微当时听罢了,惶惶不安地想,自己放火又杀人,恐怕是同心术端正扯不上什么干系的,这其中的门道,她大约是不能学。

可师父望着她,似笑非笑的,到底还是教了她。

她从未问过师父为什么,师父便也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直至师父大渐弥留,神思渐渐远去时,才叹息着同她说了一句,不要紧。

在师父的心里,她并不坏。

她始终都只是那个仓皇落魄,假扮男装却被师父一眼识破的小丫头。

师父对她来说,是另一个母亲。

太微沐浴在月色之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锁柱移动的声响。一下,两下…开了!

她接了锁,将门推开一道缝,侧身闪了进去。

丁妈妈告假未归,最快也得天亮了才能回来,眼下这间屋子里空无一人,连半点声响也无。

太微的脚步声变得更轻了。

月光透过窗纱薄薄地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了一片白霜。

她轻轻地踩上去,眯起眼睛,掏出了一早备好的火折子。她的眼神,也不如过去强了。明明年纪更小,身体更加年轻,但她却变弱了。

真是可惜。

太微暗自感慨着,快步朝丁妈妈的床铺走去。

她将火折子的微光挡在手下,动作小心地行至床畔后,微一弯腰,摘下从碧珠手中缴来的钱箱钥匙,一把塞到了丁妈妈的枕头底下。

丁妈妈不在,床上无人,被褥齐整,只一枕头安安静静地躺在那。

太微将东西放妥,一抬手灭了火折子,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上的锁,原样挂好。

她身后,月上梢头,夜已经很深。

回到自己屋子窗下,她一跃而进,合窗脱鞋,一气呵成地重新上了床。躺下后,她伸长手拽了一把被子,蒙过头闭上眼睛终于开始睡觉。

她虽眠浅,但入睡却也快。

这一觉,只迷迷糊糊醒来三两次,她便发觉窗外有了白光。

屋子里仍是昏暗的,但这昏暗同深夜里的已大不相同。太微深吸了口清晨微带凉意的空气,将脑袋往枕头上埋去。

丁妈妈该回来了。

碧珠也该来唤她起身了。

太微琢磨着时辰,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果不其然,是碧珠。

碧珠走到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像是不敢伸手来撩帐子,迟疑了好片刻方才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姑娘”。

太微坐起身来,发出一阵窸窣声。

碧珠便知道她醒了,暗暗松口气,探手将帐子撩起挂到了铜钩里。但她目光游离,始终不敢同太微对视:“依姑娘的吩咐,奴婢今日特地早了半个时辰来唤您。”

太微闻言笑了一下:“你可真是老实。”

这话该是夸人的,可碧珠听着,却别有滋味。她小心地觑了太微一眼,见她还是笑盈盈的,这心里面就又没来由的慌了起来。

太微问道:“丁妈妈可回来了?”

碧珠摇了摇头:“还不曾。”

她以为丁妈妈清晨便能回来,却不想丁妈妈这一拖,就拖到了午后。

崔姨娘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

碧珠有些不安。

直到未时过半,丁妈妈才姗姗来迟。

一进门,东西未搁,她便先来寻了太微。见了面后,她张嘴叫一声“姑娘”就沉下了脸。那姿态、神情,似乎她才是主子。

而太微,不过是能任由她教训的婢子。

她自行落了座,目光如针地盯着太微看,口气十分冷凝:“奴婢素日说的话,姑娘看来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心里去。您惹事生非的本事,猢狲也比不上。这屋子里,是有狼还是有虎豹?让您一刻也呆不住,非去寻四姑娘的晦气?”

丁妈妈是崔姨娘的人,一心一意向着崔姨娘母女,越瞧太微越是生厌:“您犯了错,还嘴硬不认,难不成是真觉得自己委屈没错了?”

太微坐在榻上,一直垂着脑袋,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没底气。

丁妈妈趁热打铁,又说道:“您平白无故的,非…”

“丁妈妈!”忽然,太微抬起头来,打断了她的话,“你好大的胆子!”

第034章收网(一)

太微言语间,神色极其凝重。

丁妈妈望着,不由得一怔。

太微坐正了身子,微微抬起下巴,口气肃然地同她道:“你是府里老资格的人了,怎地还同初入府的小丫头一样?”

丁妈妈疑惑地“嗯”了一声,紧紧皱起眉头,声音不快地斥了句:“没头没尾连话也说不清楚,您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胡说?”太微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手脚不干净,你自个儿不知么?”

丁妈妈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手脚不干净!你说哪个手脚不干净呢!”

惊怒交加间,她猛地拔高了音量,连尊称也忘在了脑后,只满嘴“你”来“你”去,一副要生吃了太微的模样:“五姑娘你平日里瞎说八道无人管你,可这等大事,岂能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