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理应不至太差。

慕容氏那样的门第,照说也不会亏待了她。

她其实,还是乐意嫁给慕容舒的。

她只是没料到,自己想当然的那些事,全是愚蠢的天真。

凭什么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就一定不会太差?

凭什么慕容氏那样有名有望的人家,就一定不会做出无耻的事?

要知道——

好人,也能生出恶棍。

名门世家,也有令人作呕的肮脏。

那一年,她前脚失去了父亲,后脚便被慕容舒给退了亲。

一夕之间,天崩地裂。

她手足无措,慌乱至极。

祖母膝下只父亲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祁家没了当家人主心骨,在祖母看来,这偌大家业迟早是要被败光的。

对她来说,没有孙子,乃是最坏的事。

她有孙女,还不少,但孙女焉能继承家业?就是能,她也不乐意将祖宗基业交托给个姑娘打理。依她的意思,这姑娘迟早都是旁人家的,心不稳,不堪用。

若将家业给了她们,却将祁家折腾倒了可怎么好?

祁家是万万不能倒的!

这要是倒了,她还上哪儿去享她的荣华富贵?

是以儿子一死,她便打起了孙女们婚事的主意。

老夫人是半点不拿孩子们当人看,在她眼里,太微这群姑娘就是货物。皮相就是货色,能卖多少银子,卖给谁,她心里都有一杆秤在。

太微犹记得,祖母打量她们的眼神,活像是在打量牲口,看体貌,看牙口…全然不在乎她们身上也流着她的血。

但当时,太微原是有幸能够逃过一劫的。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慕容舒会在那当口来退婚。

没了婚约,她就成了嗷嗷待宰的一头猪。

祖母心心念念全是养育了她多少年,若不回本,便亏大了。

第031章逃跑

即便她尚未及笄,在祖母看来,她的婚事也已是拖不得。

她和慕容氏的婚约作废后,祖母便费尽心机要替她再寻一门。至于男方为人如何,品性如何,皆不要紧。只要门第足够高,只要这门亲事对她有所裨益,那便是最好的。

但祖母思来想去,最后却要将她许配给表兄周定安。

太微不知道,是祖母实在找不着合适的“买主”,还是祖母另有打算。她只知道,姑姑一直不大喜欢自己。

是以由她来做姑姑的儿媳妇,想必姑姑并不痛快。

然而祖母发了话,那便是一言九鼎,谁也无法拒绝,哪怕是姑姑亦不例外。

太微更是不消说。

她是否愿嫁,谁会在乎?

她越是不肯,越是反抗,祖母就越是发狠。

父亲新丧,尸骨未寒,她尚在孝期里,祖母便让人绑了她披上嫁衣。

什么人伦道德,什么血脉亲情,皆是浮云。

大抵是世道如此,早已无人在意脸面。

世人皆被欲.望驱使,沟壑难填,只得不断地从旁人身上掠夺。于祖母而言,她是一枚棋子,一个筹码;于周定安而言,她是一个能够让他名正言顺占据祁家的法宝。

至于周定安对她可曾有过真心,太微是从未抱过幻想。

但凡周定安对她有一分真情实意,他都不会在那样的时候说要娶她。

如若不是祖母对二姐和四姐另有安排,他绝不会看中她。对他来说,那一切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为之。

太微心知自己倘若真的听从祖母吩咐嫁给周定安,那她这一生,势必都要困在这座老宅里。

即便祖母死了,也还有姑姑。

她兜来转去,迟早的,要么她杀了她们,要么她们杀了她。

这场所谓姻缘,最终能结出的,只有恶果。

太微心如明镜,决意出逃。

祖母做出决定后,她知道挣扎无用,索性佯装应允。但暗地里,她很快便做好了逃离的打算。

她悄悄地去寻了白姨娘,希望白姨娘能带着小七和她一道走。

虽然不容易,但是因她面上已然妥协,祖母放松了警惕,她们不是没有机会。

可太微千算万算,机关用尽,却漏算了白姨娘的懦弱。

再周密详实的计划,如果不能实施,也全无用处。

白姨娘她,不敢走。

她虽是婢女出身,但从未吃过大苦头。

年少时,她是太微母亲姜氏的贴身婢女,拿着最高的月钱,过着寒门小户嫡女尚且不及的日子;年长些,她是靖宁伯的妾室,独住一间院子,呼奴唤婢,过着不说锦衣玉食,也绝对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从来没有在外头过过一天。

府外的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未知的深渊。

她自觉出了靖宁伯府的大门,她便活不下去,更别说还要带着小七了。她连一步也不敢往外迈…亦觉得太微出了祁家就会死…

所以她当着太微的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便去向祁老夫人告了密。

她告密的时候,一定认为自己是在挽救太微,好叫太微不必跌入深渊,万劫不复。可太微却因她而被软禁,被祖母命人换上嫁衣,提前押进了婚房。

所有人都以为,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她不从也得从。

白姨娘如此以为,祖母如此以为,周定安一定也是那般想的。

白姨娘觉得她该认命。

认了命,至少不用流离失所,自己去讨生活。

可太微不认。

她的命,合该由她自己说了算!

她同周定安虚与委蛇,假意顺从,借口没有合卺酒便不算成亲,推了周定安去倒酒。

人慌乱到了极致,只分两种。

一种浑噩无知,茫然无措。

而另一种,是恢复镇定,急中生智。

太微想,那时的她一定看起来娇羞极了,若不然周定安怎会信以为真?

他将她压倒在床褥上,贴在她耳边轻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令她胃里翻滚,下意识地想要退却。但太微知道,一旦她面上流露出一分不快,她的人生,便要交待在那一刻。

所以她忍耐着,甜甜美美地微笑着,呵气如兰地同他耳语,诉说自己先前的不从全是因为愚蠢…

告诉他,自己一直是爱慕他的。

少女心事,酸甜带涩。

她害羞地笑,伸长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一句句地跟他说:“表哥,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你不知道,我总偷偷地看你。”

“慕容舒来退亲的时候,我心想实在是太好了。”

那一天,她声音轻软,笑容羞怯地说着谎话,心里却头一次察觉自己原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

当周定安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脖颈时,那一瞬间,她动了杀心。

但与此同时,太微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是拙劣的。

好在周定安并没有在意。

没有人不爱听人奉承,没有男人不喜欢姑娘夸他英武伟岸,潇洒聪明。

他终于站起身,去桌前倒酒。

酒能助兴,即便没有太微要的合卺之意,他也并不反对。

他背对着太微站立,空门大露。

太微早摘了那些叮咚作响的钗环和凤冠,盯着他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抄起一旁案几上的烛台。

太微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烛台是鎏金蟠花的。

她高举着,朝他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酒壶摔落于桌,半透明的酒水从壶口淙淙流出,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周定安捂着头吃惊地转过身来。

太微再次举起烛台,刺向了他。

但先前那一击,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这一刺,虚弱无力,并没能重创他。

他试图用来解开她衣带的手,紧紧地捂在后脑上,有鲜血透过手指缝隙不断地溢出来。

他的血,沾在了太微吉服上。

八宝团凤纹,也染上了血光。

他骇然地看着太微,忽然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太微大口呼吸着,点燃了床幔。

吉服太过刺眼,她毫不犹豫,直接脱去。

八月的天,已见凉意。

但她心头如有烈火焚烧,烧得她热血沸腾。

浓烟渐起,她趁乱逃出,却不料慌不择路,竟逃到了四姐的院子附近。

第032章夜行

太微以为,自己死定了。

仓皇中,她听见远处喧嚣渐近,有脚步声正急急地朝自己靠近而来。凌乱、急促、迫人,逼得她不得不躲进黑暗中。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个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是四姐院子里的丫鬟。

太微当场如遭雷击,呼吸停滞,手脚也一并跟着僵硬起来。她看着那婢女面向自己张开了嘴,一副要扬声叫人来捉自己的模样,不觉浑身冰冷。

可当那管略带沙哑的少女声音钻入她耳中时,她听见的话却是——“随我来”!

那个名唤长喜的丫鬟,是她的恩人。

太微坐在廊下,望着夕阳西坠,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入夜后,碧珠来服侍她洗漱更衣,默不作声,低眉顺眼的,同太微受罚那日归来时所见的简直判若两人。

那股敷衍、轻慢,皆已烟消云散。

太微让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视太微如同洪水猛兽,避无可避之下,只有一味的顺从。

她铺床,沏茶,伺候太微入睡,除了一个“是”字再无二话。

是以当太微说不必她值夜要打发她出去时,她眉宇间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了喜悦之情。太微装作没有瞧见,只让她出门前在屋子里留一盏灯。

微光得以长明,太微躺在帐子里,大睁着眼睛,一点点回忆着白日里途经过的屋舍。那些小径、庭院,长短、大小,皆在她脑海里汇聚成了一幅图画。

暮春的夜晚已较冬日里的短暂许多,她盘算着用时,微微敛起双目,翻个身面向了帐子。

帐外有光,恍若黎明初至。

帐内幽暗,似兽穴洞窟。

太微身在其中,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她的爪牙,已经探出。

终于,“嘶”的一声,寂静的室内响起了一阵极轻的灯火熄灭声。无人添油看顾,时候到了,灯便灭了。

太微屏息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蓦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而起。

她撩开帐子,悄然无声地趿上绣鞋开始向外走去。

鞋底子是软的,走得快了,落地时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像晚风吹拂过树梢,又像鸟雀扑棱翅膀。

行至窗边,太微身形一动,燕子似地翻了出去。

她学了多年的轻身功夫,即便时光倒流,也夺不走她的记忆。

她猫似地落了地,站起身,四肢紧贴墙壁,就着薄白的月光打量起周遭来。夜色下,众人都已就寝,四周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