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虽冷,但她并未堵住偷儿的嘴,他能喊能叫,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人发现动静。何况夜深人静,白日里的轻微响声,放到深夜里,也会震耳欲聋。

只要他喊,就一定能引人来看。

太微心道要叫他们都好好看一看,省得以后再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往她院子里闯。可她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她推门出去一瞧,那偷儿竟还在原地。

是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干瘦男人。

手脚依然绑着,是她打的结,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手还倚在门上,望着雪地里的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头顶上雨雪霏霏,白茫茫,冷冰冰。她匆匆将人翻了过来,一看脸,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像是突然之间有捧积雪从她后领倒入,一口气冷进了骨子里。

那个时候的太微已经过了许久的太平日子,但危机到来时,她还是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她立在隆冬的凛冽寒风里,由得那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红了她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那张脸,七窍流血。

血呈暗红,早已凝固。

她一望便知,这人并不是冻死的。

她往常夜里总睡不安稳,可昨夜收拾了闯空门的人以后,她吃了一丸安神药,一夜无梦地睡到了大天亮。

这人昨夜是否有放声大叫过,她没有听见。

可她周围,家家户户都有人住着。那些人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至于连一个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但他就这么倒在她的门前,一点也不像是被人发现过的样子。

那么,就只能是他昨夜根本便没有发出过声音。又或者,即便他出过声,声音也是太小,小到能叫风雪轻易掩埋。

可是为什么?

长夜漫漫,风大雪急,他若不放声求救,就是不冻死,也一定会被冻伤。他不会因为担心见官,就咬牙忍耐,一声不吭。

所以,除非他是根本无力张嘴,无力放声大喊,不然不会没人发现他。

但又会是什么,令他无法张嘴?

太微仔细看着他的死状,心里渐渐惶恐起来。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可没有哪一个是她仔细看过以后还无法分辨死因的。

七窍流血,是中毒吗?

她往门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步,并没能阻止后来的事。

那天夜里,当她发现这个偷儿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天色大亮以后,终于有零星的人推开门走了出来。人们瞧见了尸体,报了官,找了仵作。一通折腾后,仵作骇然地丢下尸体,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尖声叫嚷着要人立刻放火烧了屋子。

众人不解,未得上头发话,迟迟不敢动手。

仵作便又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去找了县丞禀报。

县丞一听,煞白了一张脸,连忙飞也似地跑去见了知县。知县正吃茶,听见“疫病”二字后,“噗”的一口喷了县丞一脸热茶。

那茶水沿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可谁也顾不上了。

县丞哆哆嗦嗦地问知县,怎么办?

松山县是个小地方,盖因有了贡茶雪芽,才叫世人知晓。当年建阳帝打进来,杀得那样凶,却也没有打到松山县来。

战火都没如何烧到的小县城,平静自在,多少年了,连个命案也没有出过。

如今一出,竟就成了疫疠。

松山县令何曾遇上过这样的大事,显然是不愿意相信,捧着空了的茶盏不断地问:“不过才一具尸体,他如何便知道是疫病?”

县丞骇都骇死了,颤巍巍的,话也快要说不清:“仵作说、说是昨日见过症状相似的人,原没放在心上,结果今日一看,一模一样…”

知县闻言,用力一拍桌子,沉声道:“既如此,还不快些去找了那症状相似的人仔细瞧一瞧,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若不是,一旦闹开,人心惶惶,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真是,他不抓紧了立马想出对策来,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立即便召集了松山县内各家医馆坐堂的大夫们来商议大事,一面又派人去查那死人是谁,都接触过哪些人。

没过多久,县丞回来,哭天抢地,说那一个…也死了!

知县一听,这事儿没跑,十有八九真是疫病,当即白了脸。

还有一章,稍晚~

第049章内人

谁也不知道这疫病是从何而起,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种疫病,又该如何治愈。大夫们束手无策,天天抱头枯坐,谁也想不出有用的法子来。

药方子是写了一张又一张,但写了厚厚一沓,也不见里头有一份能用。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整个松山县城里便到处都是被感染了疫病的人。

最开始,只是头疼脑热,到后来,便变成了焦躁乏力。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一丁点也不想动弹,但躺着,又总是躺不住。心里头像是有团火焰在燃烧,烧得人烦躁不已,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团团转悠。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群群地往外跑。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地上的积雪都叫人踩踏得成了滑溜的冰。

松山县令几日之内便愁白了头发。

这事儿,他管不了了。

疫情越来越糟,事情越闹越大,人多的看不住。医馆里的药材,不管有用无用,皆叫人一扫而光。

东西没了,人心便更慌乱了。

松山县令管不了,没了法子,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无人献策,无人去办,一时间,整个松山县城都乱了套。

事情终于传到了京城里。

京里给松山县令发了信报,说是不日便会派人来主持大局。

松山县令长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人还未来,他的宝贝独子竟也感染了疫病。县城内,已无东西可用,样样紧缺,实难维系。

他便决定悄悄地带着儿子先行离开松山县,将这烂摊子丢给县丞去管。

离开松山县,不一定就能活,但留下来,多半是个死。

松山县令心里明镜一般,不声不响地便收拾了细软,带上妻儿往城外去。他为了行路方便,连美妾也狠心舍弃。

可谁知道,当他到了城门口,却见城门紧闭,外头重兵把守。

他当即心里一咯噔。

这是不让走呀!

他上前去亮明了身份,寻了借口说要出城,却被死死拦下了马车。几杆红缨枪,明晃晃地在他眼前摆动着,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望着那群兵士凶神恶煞的样子,连连让人往回撤。

回去后,没两日,他便听说京里不打算派人来了。

松山县令开始整宿整宿的夜不能寐。

他儿子,只剩下一口气,被他关在了宅子一角,再不敢去探望。

又一天,他清早蹲在屋檐底下,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忽见县丞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大事不好了!

他心想,放你娘的狗屁,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哪想得到,事情竟然真的还能变得更加糟糕。

为了防止疫情继续扩散,上头下了命令,要将松山县这个鬼城烧了…

也就是说,他们这群活着的,并没有染病的人,也要一道死在这个鬼地方了。

松山县令嚎啕大哭,连一丝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他还起来做什么?

他的宝贝儿子要死了,他自己也要死了。

松山县,这是叫疫鬼给看中了!

五花甲,红兜鍪,收命来了!

松山县令拽了县丞一道哭,边哭边说,早知今日,不如在家耕田养鸡了…

县丞也哭,说晓得要这么死,便不该省吃俭用,该多收贿赂,花天酒地好好享乐才是。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转眼便要死了一般。

可这日午后,说了不会有人来的松山县,却来了人。

且这来的,还不是什么小人物。

松山县令望着那个眼角生有红痣的年轻男人,只觉得自己是见到了菩萨。大人物既来了,那这城想必便不会烧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风尘仆仆的镇夷司指挥使,见了他便问,那个名叫俏姑的女人在哪里。

他闻言后,愣了一愣。

他眼前的男人便沉下了脸。

松山县令便觉得这菩萨大抵不是真的,恐怕骨子里,其实是个修罗。

他叫对方的眼神给吓得哆嗦了两下,才战战兢兢地道:“在西城的医馆里。”按理来说,松山县里有这么多的人,他光听个名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可“俏姑”这个名字,他不但听过,还印象挺深。

那个女人,曾救过他的宝贝儿子。

如果不是她,他的心肝肉儿恐怕早就死在了意外里。

是以当有人报官在她门前发现了尸体时,他并没有将她抓起来审问。她说的话,条理清晰,不像是谎话。

后来仵作又查清了尸体是感染疫病而亡,这死人就更不关她的事了。

只可惜她同那死去的偷儿接触过,运气不佳,竟也感染了疫病。

松山县令说完了,小心翼翼觑着来人的神色道:“大人认得她?”

眉目冷峻的年轻男人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突然之间温柔了许多,像是寒冰消融,春水生暖:“是内人。”

松山县令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微微张开了嘴。

他吃惊极了。

再不敢怠慢,他亲自带着这位大人物去西城的医馆见了人。

而这一切,那个时候已经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微,是一点也不知情。

她只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二十二岁…

客死异乡。

她躺在浑浊的空气里,嗅着弥漫在其间的淡淡血腥味,心里并没有害怕。喉间腥甜,她呕出了一口血。手背擦过嘴角,沾上了温热的湿腻。

她的血,还是红的。

那一瞬间,太微眼里只剩下了这抹红。

红的天,红的地,红得好像她记忆里的那场亲事。

红绸红烛红灯笼…

现在想来,倒全不像是真的。

只有她踩在梅花桩上扎马步的那几年,才是真的。

如果她当时,没有离开师父,没有回京,没有遇上那个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意识朦胧间,太微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正在靠近她。

她吃力地睁开眼,望见了薛怀刃。

喉间又是一阵腥甜涌上,又黏又腥,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

咳血的瞬间,她听见他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俏姑。”

那是太微最后一次见到他。

此刻,太微望着眼前的人,垂下眼帘,吐出了两个字——

“不曾。”

二更~求月票~明天去医院做个检查,回来早的话,我努力加更,到时再见~PS:感谢惗迩亲打赏的财神钱罐、桃花扇、香囊和平安符~~感谢初至人未识、fikieyv、钗头非凤的香囊~感谢青衣梦狐、赵小猫七七、吾爱夏日长9、静爷加油、蜜儿糖儿、xibei401、童话流年、小院子的平安符~

第050章一个吻

撇开前世不提,在此之前,她的确没有见过薛怀刃的面。

太微的话,是真也假。她极力地不去同薛怀刃对视。

她满心满腹,满脑子都是过去,一时半刻之间实难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说“不曾”,事情却也不对。

世上没有全无破绽的谎言。

一句谎话,需要无数个另外的谎去圆,去补。

就像是一张网,一个孔环着一个孔,你堵住了这一头,却漏了那一头。千百个细碎的关窍,往往一个不慎,便会全军覆没。

太微垂眸思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