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犹疑
眼见太微去而复返,走下台阶,向他而来。
祁远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明明方才她走的时候,一丝迟疑也没有。
祁远章一声不吭地望着她,等她一步步走近,走到了两步开外后,方才张嘴问了一句:“怎地回来了?”
他有七个女儿,夭折了一个,也还剩下六个。
但这些年来,祁远章见她们的次数数的清,父女之间并不十分亲近。因着姜氏的缘故,太微同他更是鲜少说话。
他们爷俩今日说过的话,恐比过去几年相加的还要多。
祁远章问完以后,便不作声了。
太微立在他眼前,面上木呆呆的,并没有什么表情。可她生得,实在不像是个木讷的人。她的眉眼五官,乃至下颌弧线,都隐隐透着一股玲挑剔透的意味。
因而祁远章,莫名其妙的,便是从她脸上的木呆呆里瞧出种见尽世情的冷峭。
她站得笔直,说出口的声音,轻轻软软,带着少女的细弱:“求父亲安排,女儿想见母亲。”
祁远章一愣,皱起眉头又舒开,舒开又皱起:“你莫非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他以为,太微是害怕姜氏的。
可太微却道:“记得。”
母亲想要抠掉她的眼睛,这样的大事,即便她当时还小,也不会干干净净地忘掉。她目光直视着祁远章,低低道:“女儿全都记得,母亲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记得。”
祁远章闻言,不明白了:“既如此,你为何还要见她?”
太微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女儿想要知道,她为什么那般做。哪怕她疯了,也应该有个理由。疯子的理由,也是理由;疯子做事,也需要理由。”她收回视线,重新落在了他身上,木然地道,“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不是吗?”
她原想着,见母亲的事还能再拖一拖,但今日既然见着了父亲,那便趁机求他一求罢了。求祖母,更是令人不快。
她潜心讨好,假以时日,祖母一定会欣然应允。
可既有父亲在,便能多条路走。
阖府上下,除了倚翠外,也就只有父亲能想见母亲便见母亲。
有他递话,母亲应当也会更加愿意见她的面。
太微下定了决心,杵在祁远章眼前不动弹。
祁远章沉默了半天。
沉默得太微忍不住想,难道他知道原因?
可祁远章其实不知道。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从姜氏口中问不出东西,没准太微能问的出来。毕竟太微,已不是过去那个只会哭闹的小孩儿。
她站在他眼前,字句清晰地说着自己的意图。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躲躲闪闪,只是痛痛快快地将目的说了,将原因也说了。
这样的女儿,简直叫他生出一种迟暮感。
就好像…他真的是老了…
忍住唏嘘之情,祁远章将想叹的那口气藏在了腹中,良久道:“我会派人去紫薇苑问一问你母亲,她若是愿意见你,那便见吧。”
自从出了“挖眼”那件事后,姜氏自个儿就总避着太微。
祁远章言罢忽然又道:“这几日,你便安安生生留在府里,不要出门了。”
太微怔了一怔。
他摆摆手,要赶她走:“走吧走吧。”
口气像是在赶什么小猫小狗。
明明前一句话,还挺像是个当爹的人说的,可后一句,立马就变成了混不吝的样子。
他果然还是同祖母一样,和她记忆里的并没什么不同。
太微收敛心神,转身离去。
…
傍晚时分,祁远章差人去了紫薇苑报信。
大丫鬟倚翠站在廊下,仔仔细细地听着来人的话,边听边露出了微笑。那微笑发自内心,满是喜悦。送走了人后,倚翠一脸激动,匆匆走进东次间去见姜氏。
姜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低着头在做鞋子。
一旁的筐子里,搁着只鞋面,上头绣着缠枝海棠,颜色娇嫩,是给太微的。
她每一年,每个季节,都会亲手给太微做上两双鞋子。但这些鞋,从小到大,堆满了箱笼,却没有一双送出去过。
倚翠想送,但没有她的吩咐,到底不敢。
姜氏听见了竹帘晃动的声响,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见倚翠一脸喜色地走进来,不觉愣了一下,轻声问道:“是谁来了?”
她这院子,照理不会有谁来。
若是祁远章,就不会叫了倚翠出去说话。
姜氏不是太在意,问完便又静了下去。
她素日里已经很少说话,说得多了,反倒是不自在。
倚翠跟着她,也变得寡言少语,像今日这样难掩欢喜的样子,很是少见。然而今日,倚翠不但脸上遮不住喜色,口中也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她走到姜氏身旁,笑着道:“夫人,方才来的是伯爷身边的人。”
姜氏垂首纳鞋,闻言淡淡地“哦”了一声。
她连祁远章派人来做什么的也不问。
倚翠无奈地笑了笑,接着道:“是五姑娘,去寻了伯爷,说想要见您一面。”
话音未落,姜氏已吃惊地抬起头向她望来。她双手颤抖,针拿不稳,一下重重地扎在了左手食指指尖上。
因扎得深,豆大的血珠霎时便涌了出来。
“哎呀夫人——”
倚翠惊呼一声,急忙弯腰去看她的手。
可姜氏一动不动,似是没有知觉。
倚翠咬咬牙,捏住她的手指,一个用力将针拔了出来。
好在指头上的伤,止血容易,不算太要紧。倚翠看了看伤势,转身要去寻药膏来。虽是小伤,但用了药的总比放着不管要好。
可她才转过身,就叫姜氏拽住了衣摆。
倚翠转头看向她,问了句:“怎么了夫人?”
姜氏的声音也颤巍巍的:“俏姑她…想要见我吗?”
倚翠闻言,再次露出了笑容,止不住欢喜地道:“是呀夫人!五姑娘想见您!”
姜氏慢慢松开了手,无力地垂在膝上,摇了摇头道:“算了,还是不见了吧。”
倚翠一惊,转过身来不解地道:“夫人,您心里明明也是想见五姑娘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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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章担心
若不想见,若毫不在乎,怎么会年年岁岁的亲手给太微做鞋子?
倚翠常年伴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全看在了眼里。
“夫人,您明明想见,为何不见?”
可姜氏还是摇头:“不见了。”
倚翠蹲下身来,仰头看向她的眼睛:“夫人,您不见姑娘,姑娘回头知道了,是要伤心的。”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整整八年过去了。
太微如今已经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大姑娘。
这个年纪,正是刚刚变得心思重,想得多的时候。
倚翠轻声劝道:“您就姑且听奴婢一言吧。”
姜氏垂眸同她对视着,声音也跟着轻了:“不能呀倚翠。”
倚翠有些急了:“怎么不能?五姑娘想见您,伯爷派人来传了话,只要您答应,便能见面,如何不能?”
“倚翠。”姜氏唇边露出一抹苦笑,“这万一,我见了俏姑再犯病,又想伤害她可怎么是好?”
倚翠闻言微微一愣。
姜氏因久不晒太阳而显得分外白皙的面孔上苦笑渐淡,变作了冷冷的平静,像是对自己发狠,咬着牙道:“我不能见那孩子!”
她的左手拇指用力地按压在了食指针眼上。
有血珠不断地沁出。
倚翠瞧见,慌慌张张去抓她的手,一面长长叹口气:“夫人,您如今已是好全了,不会犯病的。”
这些年,自从姜氏搬进了紫薇苑后,便再没有说过胡话,也没有伤过人。
大夫的药,亦早便不开了。
祁远章说姜氏吃多了药,人没精神,浑噩糊涂,不许她再吃。
姜氏就转而信了佛。
倚翠是一天天看着她好起来的。
“夫人,您好了,不会再伤害五姑娘的。”倚翠捂住了她细白的手指。
姜氏低眉笑了一下:“你又不是大夫,哪里说得准。”
出事之前,她身上又哪里看得出来一分癫狂?她的疯,是嵌在骨子里,嵌在血脉里的。如果她不是疯了,又怎么会看到那些东西?
姜氏从倚翠手里抽回了手:“就这样吧,你去回了伯爷的人。”
倚翠站起身来,眼里满是急色:“您当真不见五姑娘?”
姜氏颔首道:“不见。”
倚翠无可奈何,只好道:“若这样,奴婢晚些时候再去回话吧,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姜氏低低道了一声好,重新低头去做她的针线活。
可才穿过一条线,她忽然蹙眉抬头问道:“俏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倚翠有些发怔:“您为何这般问?”
姜氏眉头紧蹙,细细剖析道:“俏姑近几年从来没有提出过要见我,她同伯爷也并不十分亲近,她会求到伯爷跟前去,必然是出了事。如果同往常一样,她怎么会突然之间想要见我?”
“没有道理,也说不通。”姜氏道。
倚翠听到这,心里已经有了话想说。
可望着姜氏,她又迟疑了。
倚翠跟着姜氏到了紫薇苑后,消息便不大像过去那般灵通。她如今虽然还是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但时过境迁,她的处境、身份早不能同过去相比。
她的消息,已十分闭塞。
但即便这样,她还是多少耳闻了一些太微的事。
只是她不敢叫姜氏知道,一直藏在心里没有提起过。
这会儿姜氏问起,她差点便脱口而出,好险才忍住了。
然而姜氏见她不作声,便知她是晓得些内情的,当即追问起来:“倚翠,你老实同我讲,俏姑是不是出事了?”
倚翠迟疑来迟疑去,犹犹豫豫的,到底心一狠,牙一咬,张嘴说了:“五姑娘前些日子,叫老夫人动用了家法,是沈嬷嬷亲自下的手。”
姜氏吃了一惊,膝上的针线鞋面,哗啦落了一地。
她急切地问道:“为什么?俏姑做了什么要老夫人动用家法?”
祁家的姑娘,靖宁伯府的千金,又不是什么皮实禁打的小厮,怎么还动上家法了?姜氏面色更白,问完立即又接了一句:“俏姑人呢?眼下可是还好?”
倚翠道:“说是五姑娘认错及时,没挨两下老夫人便气消了,所以眼下早已无碍了。”略微一顿,她说了太微缘由挨打,“府里都说,五姑娘是因为几匹新鲜料子同四姑娘起了争执,将四姑娘推下了池子。”
姜氏一愣:“四娘如何了?”
倚翠摇摇头:“还活着。”
姜氏闻言呢喃道:“俏姑不是那样的孩子,不过几匹料子而已,她不是那样眼皮子浅的孩子。她更不会为了点衣裳料子就将人推下池子…”
倚翠想要应和两句,但思及她们主仆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太微的面,又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五姑娘小时候是个好孩子,如今长大了…还是得见见再说。
她趁机再劝:“夫人,您只这般想想,怎能知道真相?不然还是见五姑娘一面,亲自问一问吧?”
姜氏叹息了一声:“怨我,没能陪在她身边,护着她。”
倚翠笑了笑,顺势道:“既如此,五姑娘想见您,您便见吧。不说旁的,只见一见,能出什么大事?您要是真的不放心,那奴婢就在边上候着,牢牢盯着您,绝不叫您伤害五姑娘!”
姜氏看着地上散乱的针线布头,沉思了许久。
终于,她松了口,不再明确的表示不见太微。
但她考虑再三,还是说要再想一想。
姜氏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绪纷杂过。
这天夜里,她努力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疯狂”,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