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子时醒来,便不敢再睡。

她一个人,在帐子里枯坐到了天明时分。

倚翠端了水盆进来,撩开帐子,瞧见她坐着,唬了一跳。

姜氏转脸看向她,眼下青影浓重,声音也变得沙哑了两分:“你去回话吧,再问问,俏姑什么时候过来,我好准备准备。”

倚翠闻言,又高兴又疑惑:“您要准备什么?”

姜氏伸手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轻声道:“我这样子,不好好打扮打扮,怎么能见她。”否则,叫太微看了以后担心她,不好受,就不好了。

感谢惗丶、静爷加油、尽染离、lukekeke、吾爱夏日长9、梅落雪疏、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初至人未识、桃夭呢、Kinka、闻人行、行云不湿、秋小千_87的平安符~

第067章见面

女儿要来,便让她高高兴兴地来,再高高兴兴地回去。

决不能叫她担心惦记自己。

她可以讨厌自己,害怕自己,但不能为自己难过。

姜氏弯唇微笑,下床洗漱更衣。

倚翠欢喜之余,则有些隐隐的担忧。她前几年送了姜氏的念珠去给太微的时候,太微还不满十岁,仍然是个小童模样。现在的太微,是个什么样子,什么性子呢?

倚翠欣喜却惴惴地去回了话。

消息便很快送到了集香苑。

太微猜到这条路行得通,但见真成了,还是不由长长松口气。她没有犹豫,很快便定了午间会面。

择日不如撞日。

今天就很好。

姜氏知道以后,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的衣裳。

她先是挑了一身红,想想似乎太过艳丽,又丢回了箱子里。她已经许久不在意穿着打扮,什么华丽与否,美丽与否,都同她没有什么干系。

能穿,能用,就可以。

她费尽心机寻出来的这身红衣,还是她早年的衣裳。虽然倚翠照料得当,但也早就有了陈旧的味道。

她亦如同这身衣裳,看似完好,内里却已然腐朽。

这样的她,叫太微见了,不知会作何想。

姜氏坐在镜前,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的眉眼。太微小时候,生得还挺像她,如今长开了,不知还像不像。

——恐怕,是不像了。

姜氏心想。

多年茹素的生活,令她体态清减了不少。

因着重重阴影,她的眼窝看起来有些凹陷。年轻时丰腴饱满的两颊,也已经干瘪了不少。上头的那抹红润,更是早就随岁月而逝。但是万幸的是,镜子里的人,眼神还是清明的。

这一点,比什么都要紧。

姜氏让倚翠将她已经多年不用的胭脂水粉一一摆了出来。

等到午时将近,太微过来时,姜氏看上去已经焕然一新。她衣着华丽,盛装打扮,脸上涂脂抹粉,精神抖擞。

在倚翠看来,这样的姜氏,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可在太微看来,母亲竟生得这样的瘦了。

即便她锦衣加身,面上红润,脂香粉艳,但她的清瘦、她的紧张,还是一览无余。

母亲这是刻意地打扮过了。

太微心下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白日的紫薇苑,同她那夜孤身而来时瞧见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分别。

一样的安静,一样的寂寥。

是以她进门时,一眼便看见了廊下的那个妇人。

母亲的精心打扮,同这个狭小孤独的朴素院落,是那样的泾渭分明。

太微一步步上前,母亲一步步后退。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在后退。

像是不敢接近女儿。

太微于是走到台矶下便站住不动了。

她福身唤了一声“娘亲”,声音平稳,不见一个颤音。她展露出来的,是一个沉静无害的样子。

烂漫的初夏阳光,大片大片地倾泻在她肩头上。

少女的眉眼五官,因而被映衬得更加温柔动人。

她乌黑的头发,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琥珀色的眼瞳,却因为逆光,而变得深邃幽深。

姜氏立在廊下,手扶着廊柱,不远不近地看着女儿。

她生得真是好看。

姜氏眼眶泛红,蓄满了泪水,但是很快她脸色一变,匆匆地别开了脸。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想到那个场景,可是看见太微的这一刻,那个失去了眼睛,浑身浴血的女童还是从她的脑海里爬了出来…

那个孩子,用黑洞洞的眼眶望着她,撕心裂肺地喊她“娘亲”、“娘亲”——一声比一声害怕,一声比一声虚弱。

她是那样地想要救下她的俏姑。

然而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受尽屈辱后惨死在自己面前。

那个孩子,遭遇了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劫难。

姜氏双手撑在廊柱上,大口地呼吸着。

她不能这样,不能再这样了!

她的太微,如今已长大成人,正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呢!

姜氏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眼泪涌出来,又干涸。

她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

大丫鬟倚翠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瞧见这一幕,心急如焚地靠近过来,扶住了姜氏。姜氏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压着嗓子道:“领姑娘进门落座,我稍后便来。”

倚翠有些不放心,但见太微还站在那,便也只好听姜氏的吩咐请了太微进去里头坐下先。

太微见状,也不二话,只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往里头走。

走到廊下时,她侧目望了一眼姜氏。

姜氏背对着她们,依然站在原处。

太微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里微微一沉。

她虽然想着要见母亲,但如今真见着了,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母亲还会不会好?她又究竟有几分把握,能够改变母亲的命运?

母亲是今年腊八去世的。

是以母亲去世后,她便再没有吃过一口腊八粥。

她想着母亲能熬过去,但这样的母亲,真的可行吗?

太微心里异常的沉重。

可沉重中,又觉得空落落的。

她跟着倚翠进了屋子。

里头桌椅寥寥,摆设寥寥,一眼望去,便能将角角落落尽收眼底。紫薇苑内里,比院子外看起来还要简陋。

父亲不休了母亲,有他的道理。

不管那道理是什么,只要母亲一天还是靖宁伯夫人,一天就能享她的富贵荣华。即便祖母不喜欢她,即便她不能主持中馈教养子女,但该有她的,她一样不会落下。

紫薇苑里,这般简陋,只能是她自己愿意。

她近乎苦行一样的生活,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太微由倚翠引着入了座。

桌子不大,周围也只有两把椅子。

她这个时辰过来,是准备和母亲一道用饭的。

太微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母亲茹素的事,她是知道的,但她眼前,却全是荤菜,只有一道素的。

菜色挺多,碗数也不少。

她扭头看了一眼倚翠。

倚翠笑着给她摆筷,解释道:“夫人知道您要来,特地让奴婢去大厨房多领了些东西回来。您看这几道,还是您爱吃的吗?”

太微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

二更~晚安~明天见

第068章约定

是两道大菜,一道鱼,一道肉。

丸子煎得金黄,香气扑鼻。

太微不由得微笑起来。这两道菜,的确是她小时候喜欢的。

倚翠在旁道:“可惜奴婢的手艺想来是比不上府里的厨子,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太微高兴得很,哪里会嫌弃,当即笑着转头看向倚翠道:“倚翠姐姐有这样的手艺,便是自己去开酒楼做大厨也够的。”

她客客气气的,尊了倚翠一声姐姐。

倚翠闻言抬手掩嘴,亦笑起来,连说“姑娘嘴甜”,一边脚步轻轻地退下去见姜氏。姜氏还站在廊下,但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她的情绪,一如她的生活,已经多时不见起伏。像今日这样,泪流满面,实是罕见。姜氏抬手抹了一把脸,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倚翠,去给我打盆水吧。”

既这样,不如不上妆。

素面朝天总好过一张大花脸。

姜氏心里有了打算,便不再纠缠于自己的样子会叫太微担心一事。她方才,已是失态了。

须臾,姜氏净过面,重新换了家常的衣着。

屋子里,太微已自在地用起了饭。

她并没有等着不动。

这原是没有规矩,不敬长辈的样子,可落在姜氏眼里,却难掩地欢喜起来。若是陌生,若是不自在,太微便不会这么做了。

姜氏微微弯一弯眉眼,面上气色似乎也跟着好看了许多。

她在太微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太微扒着饭,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娘亲用饭。”

看起来,就还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姜氏欣慰极了,声音也开始颤抖:“好、好,娘亲吃。”

母女俩一人提着一双筷子,各自吃着自己眼前的菜,并不交谈,并不对视,可气氛却比她们先前见面时要更好。

姜氏显见得放松了下来。

太微吃完了一碗饭,抬起头,举着碗叫了一声“倚翠姐姐”,让倚翠给她再添一碗饭。倚翠见状笑眯了眼睛,忙忙地去盛了递上来。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紫薇苑里便重新有了生气。

姜氏身上,亦多了两分活力。

她瘦弱的手腕,似乎也有劲了,端着碗筷的手,从轻颤到稳当,不过几息的事。

太微将她们的变化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她知道母亲多年没有见过自己,再见面,定然不会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如今已经长成了少女,同那个只会撒娇的小丫头已大不相同。母亲见了她,就是欢喜,也会觉得陌生。

血脉相连,也敌不过时间。

她们都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太微认认真真地夹菜吃饭。

饭后倚翠送了茶上来,她便离桌进了东次间。姜氏平日诵经念佛,做针线看书都在这间屋子里。

屋子里的摆设,倒是同外边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简朴,没有花样。

太微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子向外推了推,开得更大了些。

初夏的阳光,已有了凛冽的温度,碎金一般落下来,带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耀眼。窗扇大开,阳光便流水一般洒落进来。

太微站在里头,伸出一只手沐浴在阳光下。

温暖中,带着轻轻的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