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干身子,松垮垮披了件外衣,打开了门:“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无邪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谨声道:“才来一会,听说您在沐浴,便不让小的来扰您,掐着时辰算到您该完事了,才打发小的来寻您过去说话。”
薛怀刃瞥了他一眼:“你留了斩厄一人在义父那?”
无邪讪笑两声:“他胆子大,不留他留哪个?”
他和斩厄,都是薛怀刃从外头带回来的孤儿,十岁上下便到了薛怀刃身边,自小可算是一块儿长大的,说起话来,也就没有太多顾忌。
“更何况,国师见了斩厄,可比见了小的要高兴。”无邪往边上挪了一步。
薛怀刃便笑了一下,迎着夜风往廊下走去。
无邪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突然打了个哆嗦。
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廊外炸亮了一道闪电,像是一条巨龙,来势汹汹,自天而下。
无邪跳着脚往墙边避了避,嘴里禁不住嘟嘟囔囔地道:“他娘的,这么大阵仗,想劈谁呢!”
正说着,他忽然发现前方的薛怀刃站定不动了。
他一身玄衣,站在昏暗的长廊中,像是要同夜色融为一体。
也正因如此,他的脸色,显得格外的苍白。
他一动不动,站在廊下,盯着外头雷声轰鸣的夜空看去,然后猛地后退了两步。
天上又炸响了一道惊雷。
夏夜里,正是多雷雨的时候。
伴随着雷鸣电闪,大雨瓢泼而下。
昏黄的灯光下,无邪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退到墙角,捂住了双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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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国师
他那素来英明神武的主子,像个孩子,躲在墙根处,紧紧地捂着耳朵不动了。
那袭玄衣在雷雨声中微微发着抖。
无邪抿了抿嘴,脚步飞快地朝他靠近过去,低声唤道:“主子?”
廊外雨势愈发见大,闪电一道道白练般掠过天地。
薛怀刃靠在墙壁上,呼吸渐渐发沉。
他的脸色,也跟着变得越来越白。
无邪站在他身旁,将声音放得更轻了:“夏夜急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若不然还是由小的先去回了国师?就说您晚些时候再去见他怎么样?”
无邪跟随了薛怀刃许多年。
薛怀刃怕打雷的事,外人不知,他却知道的再清楚不过。
私下里,他同斩厄亦不知悄悄说过多少回,都猜自家主子上辈子是只狐狸,成精渡劫时叫天雷劈过,所以这辈子才会这般畏惧雷鸣电闪的动静。
尤是夜里,雷声一响,他便脸色发白。
是以人人都知道,打雷下雨的日子里,薛怀刃是不见人的。
无邪不敢碰他,只站在边上轻声道:“夜色已深,国师今夜想必不会离开,您回头等雨停了再去见他,也是一样的。”
薛怀刃有爵位在身,住的侯府。
国师焦玄,则居国师府。
但薛怀刃府里,一直留有焦玄的屋子。
不管刮风下雨,每日都有专人打扫清洁。只要焦玄愿意,他随时随地都可在这座宅子里留宿休息。
无邪道:“您回去歇着,小的这便去回了国师。”
可他方才要走,便被薛怀刃叫住了。
薛怀刃放下手,深深吸着气,望着他道:“不必了。”
他谁都可以不见,但不能不见义父。
这场雨看起来又急又大,雷鸣声应该很快就能停下。
薛怀刃微微白着脸,继续抬脚向前走去。
无邪照常跟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像他家主子这样杀人不眨眼,却独独怕打雷的人,实在是世上罕见。
两个人,沿着回廊,大步地朝焦玄的屋子走了过去。堪堪走到门口,无邪便听见里头传来了一声又一声,连绵不断的“咔擦”声。
夹杂在夜雨“噼里啪啦”落下来的声音里,显得脆亮而古怪。
无邪上前一步,唰啦一声撩起了珠帘。
薛怀刃便走进去,唤了一声“义父”。
屋子里,坐着个锦衣老翁。
他正笑眯眯地在同一旁的斩厄说话,听见动静扭头来看,笑着点点头道:“看这脸色,是又吓着了?”
薛怀刃缓步走到他身侧,站定了,脸色还在发白,低低应了一声:“嗯。”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怕打雷。
因为就是他自己,也毫无头绪。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听不得雷声,见不得闪电。
乃至于下雨,亦成了他最厌恶的一件事。
薛怀刃侧过半张脸,看向了边上的斩厄。
“咔擦、咔擦”——
斩厄在开胡桃。
他拣起一颗,置于掌心,然后手掌一合,一个用力后再展开,上头便壳是壳,肉是肉,分开了。
有因力道太大碎成了沫子的,他便挑出来放到一旁小几上。
完整的,就搁到小碟子里。
焦玄便坐在那边吃胡桃肉边笑着道:“好了,夜深了,斩厄你也下去吧。”
无邪候在门外,并没有进来。
斩厄便拍拍手上碎屑,站起身来,应个“是”退了出去。
帘子轻轻一晃,屋子里只剩下了焦玄和薛怀刃。
焦玄慢条斯理的,将斩厄开好的胡桃肉吃了大半,才笑着道:“这胡桃可是好东西,补脑的。”他拣起一块胡桃肉,捏在两指间,高高举了起来。
灯光下,那小小的一块干果肉,波纹重重,泛着深深的褐色。
焦玄道:“俗话说以形补形,并不全是假的。”
他日常便拿这些胡桃当饭吃,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成了习惯后便离不开了。
他站起身来,抓住一旁竖着的蛇头拐,拄着往前走了两步。
动作间,他身上的锦绣袍服显得空空荡荡,像套在个骨头架子上。
焦玄生得很瘦,瘦得几乎只剩皮包着骨。
不过他的脸色,却是健康红润的。
光看脸,他似乎只有四十来岁,但撇开脸不管,只看身体,又像是个已经年过古稀的耄耋老人。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
就是身为义子的薛怀刃,也不清楚。
他第一次见到焦玄的时候,焦玄似乎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正所谓人老成精,到了一定年纪后,就很难再分辨岁数。
焦玄拄着蛇头拐,走到薛怀刃身前,仰起头看了看他的脸,笑微微地道:“皇上终于发了话,要命人兴建十二楼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焦玄心心念念要建高塔。
一丈、两丈…一百丈、两百丈…
高塔落成,便手可摘星。
他满面笑容,眼神疯狂,举着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砖:“至多十年!十年后,这天下便要大变了!”
古籍记载,九天之上,有仙人生活。
他的塔,只要建得足够高,就一定能够一探究竟。
他并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就如同他不信这世间有鬼怪,可他相信,天上有东西。
是以他要大兴土木建造高塔“十二楼”。
一旦建成,他便能改写历史!
焦玄盯着养子,一句句地道:“十年时间,也足以找齐剩下的地图了。”
薛怀刃眸光微沉,低低道:“义父,那个传说,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焦玄敛去眼中癫狂之色,带着和煦笑容,慢慢地道:“八分!”
至于剩下的那两分,乃是因为他还未将地图尽数掌握在手中。
他望着薛怀刃,声音老迈,沙哑低微地道:“找齐地图,便能找到长生之法。”
薛怀刃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敛起凤目道:“可是已经找了近百年了…”
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岁月,却始终没有人找齐过那张传说中的地图。
他不得不去想,那张地图,兴许根本就不可能找齐。
那个传说中的宝藏,也根本就不存在。
窗外急雨如坠,薛怀刃抬起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发间旧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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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5章因果
这道疤,已经跟了他很多年。
伤口早已痊愈,可每每听见雷声,还是会隐隐作痛。不知到底是伤口在疼,还是脑子里有东西在疼。
他甚至想不起来,这道疤是怎么留下的。
他只知道,它永远也不会消失了。
它隐藏在他发间,像一个可怕的秘密。
薛怀刃指下用劲,按压了两下。九岁之前的人生,他全忘了。他有记忆以来,便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没有家人,不知来历。
如果不是遇见了焦玄,他应该早就已经死了。
薛怀刃记得,他初见义父的时候,已经命不久矣。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没有记忆,身上带伤,苟活于世,并不容易。
薛怀刃放下手,轻轻呼口气,往后倒去。
他靠在了椅背上。
眼角余光,正好能瞄见那扇半开的窗。
有细密的雨丝正不断地被风吹进来,一阵阵的,渐渐打湿了窗下地面。可夏夜独有的闷热,也因此而渐渐消散。
雷声,亦终于慢慢隐去。
薛怀刃突突跳了半天的太阳穴,随之恢复了平静。
他松口气,望向焦玄道:“那夜的贼,您可审出了什么?”
那天夜里,他和霍临春在万福巷抓到了人,带回镇夷司后,便将人给了焦玄。
照常理来说,人到了镇夷司,不那么要紧的便由底下的人审,要紧的才需要他亲自出马。那个贼,因胆大妄为偷进国师府,算要紧。
可焦玄深夜到访,说要亲自审问。
薛怀刃便没有插手。
焦玄道:“嘴严得很。”
即便一根根手指头剁过去,也还是一句不肯交代,那样的人,换了谁来审问都是一样的结果。
焦玄叹口气,略带两分失望地道:“你疑心那传闻不是真的,可不论真假,这世上既然有那么多的人宁死也想要得到它,它便是个宝贝。”
焦玄言罢抓了一把胡桃肉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两颊一鼓一瘪,像是饥肠辘辘已久。
薛怀刃双手拢袖,蹙起眉头,没再说话。
…
夜色愈发得深浓。
万福巷靖宁伯府里,已无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