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华光,什么美丽,都变得无趣了。

他对这桩婚姻原没有太多期待,想着不管怎么说,到底都是靖宁伯的女儿,便是不美,也丑陋不到哪儿去。因而他见着三娘以后,谈不上喜欢与否,至少是没有太过失望的。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站在靖宁伯府的正厅里,望着祁远章的另外几个女儿时,却觉得可惜极了。

明明有这么多的花,怎么他就偏折了三娘这一朵呢…

陈敬廷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侧目看向自己的新妇时,眼睛里就少了些许温柔。

而三娘,心思再不玲珑,也看明白了。她嘴角的笑弧,僵在了脸上,像是被人用刀子拉出来的两道伤口,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

只六娘祁栀年纪小小,像是还带着两分不懂事的天真稚气,唧唧喳喳,笑呵呵地叫着“三姐夫”,问东问西,如只小麻雀。

她性子活泼,话亦多,很快便又将气氛给搅热了。

小七站在她身旁,倒似泥塑的。

三娘看了看诸位姐妹,鼻子愈发得酸涩起来。她有些呆不住了。幸好这时候,祁远章朗声开了口,唤陈敬廷陪他去书房说会话。

三娘便暗松了口气。

书房那样的地方,她是不必去的。

屋子里只剩下女人们后,她被祁老夫人叫到身旁,抓着手,笑眯眯地问了几句话。

祁老夫人面上神色温和,口气也柔和,但她问的话,乍听之下似乎无关紧要,细细追究起来,却是每一句都有着别样深意。

三娘不敢说实话,便绞尽脑汁拣了祖母爱听的回答。

祁老夫人素日同她并不亲近,见她看起来老实,也就都当了真。问完以后,祁老夫人瞥了姜氏一眼,嘴上继续同三娘道:“好孩子,难得回来,你也去见见赵姨娘吧。”

三娘闻言,感激涕零,急忙谢恩而去,但因为匆忙,忘了同姜氏告辞。

祁老夫人便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道:“三娘这孩子,只惦记着亲娘,连礼数规矩也忘了。”

她笑意盈盈,边说边望向了姜氏。可姜氏一脸平静,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仿佛并没有听见她的话。

祁老夫人讨了个没趣,比方才被姜氏用话堵回来还要不痛快。她立即敛了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姜氏却没有拦她。

她更不高兴了。

真是个疯女人,竟然连问也不问她一句!祁老夫人冷眼看了门外的沈嬷嬷一眼,咬牙道:“走吧,还留着做什么,还嫌我今日受的气不够多么。”

沈嬷嬷知她是指桑骂槐,哪里敢接话,只好跟着她急急忙忙地回鸣鹤堂去。

与此同时,三姑娘祁槿已经走到了半途,很快就要见到生母。她憋了一路的心酸,终于漫延到了脸上。两只眼睛都泛着红,像是叫沙子迷了眼睛。

三娘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大,走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

裙摆蝴蝶一样,在风中扇起翅膀。

她连通传也等不了,一头便栽进了赵姨娘的屋子。

赵姨娘算着她今日会来看望自己,但没有想到这一抬头看见的,却是三娘泪眼婆娑的一双眼睛。她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扶住女儿,又让心腹丫鬟关门合窗,去外头候着不许人靠近。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赵姨娘才来问三娘:“怎么哭了?”

三娘是她亲力亲为养大的,性子骄傲,多有不足,但绝不是什么爱哭鼻子的小丫头。更何况,三娘几天前才嫁的人,出门的时候还是欢欢喜喜的,今日回门,理应更高兴才是。

若说她是因为太过想念自己,近乡情怯才落的泪,赵姨娘也不相信。

她紧紧握着三娘的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是方才在前头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略一想,赵姨娘蹙起了眉头,“是老夫人私下训斥你了么?”

可三娘只是摇头,哭哭啼啼,半天不说话。

赵姨娘便有些急了,这光哭不吭声,能有什么用处。

她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三娘的肩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得这般哭啼啼的!”

三娘终于抽抽噎噎地叫了一声“娘”,声音里全是委屈,委屈得快要死了一般。

赵姨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不觉慌张起来:“你这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姑爷待你不好?”

可她知道三娘今日回门,一早便悄悄打发了人去探听情况,只听说陈敬廷陪着三娘回来,下车的时候还伸手扶了三娘一把,并没有听说别的。

赵姨娘轻轻打了下三娘的脸,斥道:“别哭了!不管是什么事,你总得说了才能想法子解决呀!”

三娘却哭得更厉害了,含含糊糊地道:“我、我不知怎么说…”

赵姨娘一把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叹息道:“你不能同旁人说,难道还不能同娘亲说么?”

三娘哭得双目红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感谢传杯手、小院子、张家小二爷的香囊~感谢静爷加油、桃夭呢、沈雪莉、传杯手、妄恻danni、qingshanwx、木夏生的平安符~

第133章诉苦

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早一点不剩,全成了红红白白的一团。这样子要叫外人瞧见了,只怕是要笑话她,一向好面子的三娘,从来不敢如此放声大哭。

可今日见着生母,这眼泪就怎么也忍耐不住了。

她哭得凶了,连呼吸也困难。

赵姨娘把她抱在怀里,像抱着幼年时的女儿一样,轻声哼着小曲哄她,一边叹气道:“槿姐儿,有什么事你说吧…你若是不说,娘亲今日如何能放你离开?”

她只三娘这么一个孩子,平时不说当成心肝肉的疼爱,那也是宝贝得很。

如今见了三娘的眼泪,她心里也是不好受。

赵姨娘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三娘身上的穿着打扮,见她衣衫华贵,首饰头面亦是上佳的,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些东西至少说明了三娘在永定侯府没有吃什么大苦头。

她双手用力,抬起了三娘的脸,盯着问道:“你老实同娘亲说,是不是姑爷的事?”

一个姑娘家,嫁了人,回来便哭,除了男人还能因为什么?赵姨娘心如擂鼓,望着三娘的眼睛道:“姑爷他,总不会动手打你了吧?”

她越想越慌,蓦地将三娘的袖子往上一捋,露出了一截白玉似的小臂。

那上头光洁滑腻,并没有丝毫痕迹,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赵姨娘又急急忙忙去扒三娘的领口,脖子上也没有什么伤痕,一切都同三娘出阁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赵姨娘放松了下来。

三娘则叫她突如其来的一顿查看给骇住,连哭也忘了继续。

她看着一脸惴惴的生母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对我动手…”

赵姨娘得了确切的话,剩下的那一点担心也便烟消云散。

三娘咬了咬唇,泪眼里流露出了两分迟疑。

赵姨娘掏出方素白帕子来给她拭脸,口中道:“那是为了什么?是你婆母她,给你立规矩了?”都说那群夏人不重这些,难道是假的?

“…也不是。”三娘再次摇了摇头,“她不像祖母,不讲究什么晨昏定省,平素连面也不大见,哪会要我立什么规矩。”

赵姨娘闻言有些糊涂了:“既然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要命的事,值得你这般大哭来吓唬我?”

话至尾音,已带上了两分伤心,似乎真叫三娘这一顿大哭给吓着了。

三娘便又开始簌簌落泪,声若蚊蝇地道:“女儿是觉得没脸同您说…”

赵姨娘气笑了:“你同我讲究什么脸面!”

三娘抽抽搭搭,伸手捂住了眼睛,小声道:“世子爷新婚之夜便给、便给燕草开了脸…”

她羞愧极了。

赵姨娘则是悚然一震。

燕草是三娘的陪嫁婢女之一,既是陪嫁丫鬟,自然有着将来开脸伺候姑爷的用意,可新婚之夜?赵姨娘呼吸一窒,心口发闷,紧锁眉头:“当真是新婚之夜?”

三娘哭道:“这样的事,女儿难道还能同您说什么假话吗?”

赵姨娘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起来。

有着先前那样的事在,她料想那永定侯世子不会太好,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竟然会这么不给三娘脸面。

不管怎样,三娘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呀!

赵姨娘又是吃惊又是心疼,望着三娘道:“燕草呢?”

三娘哭声一顿,咬了咬牙道:“那夜过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

赵姨娘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又问:“这样的事,永定侯夫人也不说说世子?”

三娘放下了遮眼的手,哭着扑进赵姨娘怀中:“说?如何说?他能这般肆意胡为,想来是平素就被放纵惯了的!我就是为着这事儿去向那位告状又有什么用处?她若是想管,早便管了。”

赵姨娘见状,有心想劝劝女儿,可又不知从何劝起。

她轻轻拍了拍三娘的背,低声道:“罢了,事已至此,哭有何用。”

三娘哭声不止。

赵姨娘声若叹息地道:“这回头哭肿了眼睛怎么瞒人,何况肿着一双眼泡也不好看。你便是不能高高兴兴的,也不能叫人知道你不高兴呀。”

“不管怎么说,这人你已经嫁了。”赵姨娘道,“既然嫁了,这日子就得过下去。”

未嫁之前,这婚约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现在…

还能怎么办?

两家既然成了亲家,便没有说散就散的道理。

赵姨娘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深深叹着气。

三娘抽泣着,呜呜咽咽小兽一般地哭,哭了好一阵才算平静下来。她埋首在赵姨娘怀中,声音轻轻地道:“早知如此,我当时便该相信小五才是…”

——陈敬廷那个人,的确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三娘红着眼睛:“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赵姨娘一字字清清楚楚地听着她的话,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一声声叹过去,直将面庞都叹老了两岁。

她比三娘年纪大,见过的风雨比三娘多得多。三娘今日能为这件事大哭痛哭,后悔不迭,她心里是欣慰的。可是她更知道,这件事远远还没有结束。

三娘今日所哭之事,不过只是个开始。

陈敬廷既然是那样一个人,往后自然不会好。三娘要流的眼泪,恐怕还有一片汪洋之多。

赵姨娘叹息道:“已经晚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低下头,同女儿道:“槿姐儿,娘亲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已经是永定侯府的人了。”

休说陈敬廷睡个丫鬟,就是他将三娘的陪嫁婢女,将整个永定侯府的丫鬟都给睡个遍,三娘也只能忍耐着。

做人,不过就是个忍字。

赵姨娘也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

她说着说着,也同三娘一样落泪如雨,无声地哭了起来。

然门外晴空朗朗,丽日如火,还是一派热闹模样。

靖宁伯府的正厅里,人已经各自散去,除了姜氏,便只剩下太微和二姑娘祁樱。是姜氏留下了祁樱。

祁樱身边的大丫鬟玉烟有些不放心,也想留下,可祁樱没让。

晚安~

第134章无法亲近

她要打发玉烟下去等待,并没有留人在身边的意思。然而这么一来,玉烟心里却愈发得惴惴了起来。都说姜氏疯了,如今看着虽然尚可,但谁知道她究竟好全了没有。

玉烟踟蹰着,试图让自家姑娘留下自己。

可祁樱见她磨磨蹭蹭半天不动弹,紧紧皱起了眉头,冷眼扫过她道:“聋了不曾?”她口气淡淡,可淡漠里夹杂着森森寒气。

玉烟没了法子,知她心意已决,只好退了出去。

祁樱便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至那晃动的帘子也平静下来,方才定定望向姜氏,问了一句道:“母亲有话同我讲?”

不似四娘几个,她唤姜氏母亲时,神色平静,半点波澜也无,仿佛姜氏一直都在,从来就没有出过“疯病”那桩事。

姜氏心头五味杂成,望着她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太微坐在一旁,更是偶人一般,只是一件摆设,丁点没有插话的意思。

祁樱便笑了一下。

嘴角微微一勾,转瞬便落回原处,只是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看看姜氏,又看看太微,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姜氏身后摆着的花觚上:“您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我了?”她自语般轻轻问了一句,随后眼帘一垂,似讥又讽地说道:“太久了,久到我都记不清日子了。”

听见这话,一直没有动静的太微抬头看了她一眼。

祁樱察觉,回望过来,眼神毫无温度。她们一向没什么交情,自太微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但这一刻太微注视着祁樱的眼睛,心里却有种微妙的情绪油然而生。

仿佛是遗憾,仿佛是不忿,又仿佛是见到了同类。

她这位一贯寡言少语,待人冷漠的二姐姐,怕是阖家上下同她最像的人了。

太微没有收回目光,祁樱却将脸一别,再不看她一眼。

这时候,姜氏忽然沉沉叹息了一声,唤祁樱道:“樱姐儿…”姜氏的音色,原轻柔温和,但她此刻叹着气,听上去沉甸甸的,平白叫“樱姐儿”这三个字也带上了两分沉重。

于是这三字便像是一把锤子,抑或一个拳头,猛地破空而来,重重砸在了祁樱心头上。

她眼神微变,呼吸骤轻,身体亦变得僵硬起来。

自姜氏犯了“疯病”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姜氏的面。姜氏搬去了紫薇苑独居后,府里上上下下也就无人再这般唤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