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们唤她“二姑娘”,长辈们叫她“二娘”,妹妹们称她“二姐姐”…

“樱姐儿”这三个字,便变得像是梦一样的缥缈不真实。

她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生母陆氏的面,对母亲的所有记忆,都是从姜氏身上来的。

姜氏嫁进靖宁伯府后,她就被接到了姜氏身边亲自教养。

那个时候的姜氏,从未做过母亲,论起教养孩子不过是个手足无措的新手而已。但姜氏待她,妥帖细心,并不算差。

纵然祁樱那会年纪尚小,也记得清清楚楚。

即便是太微出生以后,事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她曾经一度以为日子会一直这般过下去,自己会长大,太微会长大,而姜氏则会慢慢变老。

到了那样的时候,便该由她们来照顾姜氏。

她自小便知道姜氏不是自己的生母,可她喜欢姜氏。

生恩养恩,皆是恩情。

何况姜氏待她,和待太微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祁樱年长太微几岁,记的事也就比太微多上一些。太微出生的时候,祁樱是很高兴的。她生下来是双生子,原有个姐姐,可姐姐体弱早夭,未足月便没了。

她底下虽还有三娘四娘几个妹妹,可生下她们的赵姨娘和崔姨娘,都让她喜欢不起来,她也因此不大喜欢三娘和四娘。

只有太微不同,太微还在姜氏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已在天天同太微说话了。

祁樱坐在椅子上,回忆着幼年往事,蓦地面露冷意。

好日子都是假的,什么希望、愿景,也都是空的。人生在世,多的是不称意的事。她眼中所见的静好岁月,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一觉醒来,姜氏便疯了。

她想问问祖母,问问父亲,姜氏究竟是怎么了,可谁也不理会她。府里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谁有心思来同她一个小孩子解释说明。

每个人都不拿她当回事儿。

她就像只无头苍蝇,找不着路,摸不着线索。她想去见一见太微,丫鬟婆子也都死死拦着不让去,说她胡闹,添乱,要惹祖母生气的。

她一个小姑娘,乳臭未干,什么也不能管。

于是很快,这日子就飞也似的过去了。

她长大了,太微长大了,姜氏也老了。可这一切,同幼年时的她所想象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

祁樱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左手虎口,疼痛席卷而上,像是让人清醒的灵药。

她如今已不知该如何同人亲近了。

“母亲想说什么,只管说罢。”祁樱冷冷淡淡地道,“您说,我听着,等您说完了,我便回去。”

她口中吐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疏离之意。

姜氏的确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是以祁樱的这份生疏冷漠都并不叫她意外。

她叹口气,问了句:“听说你如今写的一手好字?”

祁樱闻言怔了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她会以这样的问题开场,过了会才道:“不过平平,称不上好。”言罢,她用眼角余光瞄向了太微。

这样的事,只能是太微告诉姜氏的。

她小时就爱练字,憋着一股劲,非要练出大家风范来才肯罢休,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口气自己便消了。消了以后,就再提不起来。

她照旧每日练字,却同先前全不一样了。

说什么好字,也不过如此。

然而姜氏这般一提,她的旧日回忆便潮水般涌了上来。她心里隐隐有些酸,又有些涩然。她想起了自己刚刚开蒙的时候,姜氏握着她的手,一笔笔教自己写字的样子。

“你现在还是每日都练字吗?”

祁樱面向姜氏微微一颔首:“是,每日都练。”

感谢忘忧绝恋的香囊~感谢沈雪莉、土豆泥伯伯、妄恻danni、乐三爷、芦苇凤凰、静爷加油的平安符~

第135章我真嫉妒你

姜氏面上便笑了起来,口中赞道:“你一直是个有毅力的,不像俏姑,性子惫懒,总是这不肯学那不肯做,什么都不成气候。”

太微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张嘴,听到这终于说了一句:“您这般损我,不晓得的,只怕要当我是您大街上捡回来的。”

她微微嘟起嘴,露出了小儿姿态,像是不满母亲说她不好,一副天真模样。

祁樱就也笑了起来,情不自禁的,只是浑身一松,便露出了笑意。但是很快,她察觉到了自己在笑,立刻就又将这抹笑意给敛了去。

仿佛露出笑容,便露出了破绽。

她死守着罩门,不肯同人亲近。

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

她一个人过得也不错。

祁樱挺直了背脊,侧目望向姜氏道:“母亲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姜氏闻言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笑了笑说:“好,你回去吧。”她留下祁樱,只是想要仔细看看她,如今见过了,也的确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说不可,并没有留人的由头。

姜氏说完以后,扭头看向了太微:“俏姑,你送一送你二姐吧。”

太微一愣,没有料到母亲会让自己送人,但是很快她便明白过来母亲的用意。母亲这是希望自己和祁樱多多接触,互相交好。

可她和祁樱,一直不怎么亲近,如今怎么亲近得起来?

太微依言站起身来,去送祁樱,一直将祁樱送到了廊下,方才站定了道:“二姐姐慢走。”

祁樱背对着她,脚下步子一顿,忽然回过头来看向她,叫了一声“小五”。

太微挑了挑眉。

夏日的热风迎面吹拂,吹得她面上红晕升腾。她伸手摸了摸脸,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嗯?”

祁樱静静地看着她,忽而一笑,垂眸道:“我真嫉妒你呀。”

然而她的口气怅然若失,听上去不像是嫉妒,倒像是哀伤。

太微不由得怔住了。

祁樱却没有再开口,只将头一转,便大步朝前走去。她步子不大不小,每一步都走得平平稳稳,明明不觉得她走的有多快,但只是一转眼,她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太微视线里。

太微目之所及,只剩下了一片空无。

有风,有阳光,却没有人。

风中的草木香气,像是梦里的味道。

祁樱消失的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就好像今日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可她留下的那句话,萦绕在太微耳畔,怎么都不散。

太微倚着廊柱,遥遥眺望着远方。

她明白祁樱的意思。

祁樱的生母陆氏早已不在人世,一个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祁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她的生母。而太微,却再见了姜氏。

只是太微没有想到,祁樱竟然会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她以为,祁樱是要冷冰冰一辈子的人。

转过身,太微听见了脚步声,她看见母亲从里头走了出来。

“娘亲。”

太微笑着唤了一声,上前去挽住了她的胳膊。

姜氏领着她往长廊另一头走去,边走边道:“你二姐后来怎么样了?”

太微愣了下,想了想才回过神来道:“如了祖母的愿。”

父亲死后没有多久,二姐便被祖母送进了宫。她离家之后,便再没有见过祁樱。后来知道的那些事,也不过都是听说而已,是真是假,并不能作准。

太微望着母亲的侧脸道:“她入宫了。”

姜氏闻言,不由轻轻握住了太微的手:“当真入了宫?她这样的性子,在宫里头怎么能活的下去?”

深宫里的日子,水深火热,焉有容易的。姜氏这样胆小怕事的,活不下去;祁樱这样冷漠疏离的,只怕也难。

她若不得宠便罢,这要是得宠,那必然是要招人嫉恨的。

姜氏不觉下意识地问太微道:“她过的可好?”

太微摇了摇头:“大约是不好。”

她知道的不多,再怎么说,也只能说个大约而已。不过祁樱的结局,的确是不好。太微深深看了母亲一眼,斟酌着字眼,思量再三还是说了:“建阳八年时,我回过一趟京城。”

她在暖风中压低了声音,沉沉地道:“她那时,就已经不在了。”

姜氏一震,似是不敢置信:“死了?”

太微颔首道:“是,我秋天入京时,她便已经不在了,外头说她是早春融冰时不慎落水,溺毙了。”

姜氏震惊之中听见她的话,隐隐听出了两分不对劲,不由颤声问道:“你不信?”

太微道:“我不信。”

“为何?”

太微眸光一寒,口气亦变得森冷起来:“因为祁茉那时候也在宫里。”

姜氏挽着女儿的手臂猛地一僵,微微蹙眉,心有余悸地问道:“你莫不是怀疑是四娘她…害了二娘?”

太微冷声道:“父亲的几个女儿里,属祁茉性子最像祖母,在她眼里,只有利益权势,没有亲情。”她紧了紧手,往母亲身边靠了靠,淡淡道:“既然她们都在宫里,那就是敌人。一旦祁茉觉得二姐碍了眼,想要除之而后快,也不奇怪。”

要不然,这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往湖边跑?

一个后妃,身边难道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纵然真的落水,也应捞得上来才是。

太微冷笑了下:“那时候,祁茉已是盛宠无边的妃子了。”

如今想来,祖母这眼光也算毒辣,知道哪个才能给她挣得更多荣华富贵,并没有白白偏疼祁茉。

太微不由得记起了自己当日在前去永定侯府的马车上,同祁茉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祁茉来日贵不可言,实是天大的实话。

建阳帝视祁茉如珍似宝,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爱。祁茉宠冠后宫,一度被人称作妖姬,传她是美人蛇,非人哉,怎么离奇便怎么说。

直到太微死在松山县时,祁茉都还活得好好的。

富贵荣宠,儿子傍身,将来没准还能当太后呢。

太微嗤笑了声,摇摇头道:“不过谁也没有亲眼瞧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今也没法深究了。”

说起来,这文设定其实挺玄乎的,并不是什么正经古言…还有书名,“不二臣”这三个字,其实不只一重意思,当然也就不是特指某个人的,这其实是个泛指~会有代表人物,但并单单只指那一个人~

第136章改命

数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而今说来,不过全是虚幻。谁也不可能知道祁樱究竟是怎么落的水,又是怎么溺毙的。

太微当年离得远,身在江湖之中,这庙堂上的人,深宫中的事,她是一概不清楚。她只知道祁樱死了,而祁茉,活成了祖母心心念念盼望的模样。

她因而知晓,这世上的确有人是不顾一切只想要荣华富贵的。

对祁茉而言,就是这样,纵使建阳帝的年纪做她们的父亲也绰绰有余,但祁茉不会在乎。她眼里只有利益,至于旁的,皆不要紧。

太微收敛心神,看向母亲,正色道:“崔姨娘眼界浅薄,瞧着永定侯府那样的门第便已是艳羡不已,可她养大的女儿,野心却比她大得多了。”

而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并不会太蠢。

因为真正的蠢人,便是有野心,亦是有限的。像祖母和祁茉这样欲壑难填的人,远非寻常蠢人可比。

如今的祁茉虽然看起来还冒冒失失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她的冒进、冲动,都会变成经验;她的自卑、自傲,都会变成城府…她终有一日会变成一个心机深沉、手段毒辣的贵妇人。

太微心里冷笑着,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唇瓣。

祁家有这么多个姑娘,可真计较起来,恐怕只有祁茉才最像是祁家人。毕竟,就是她的亲妹妹六娘,也远不及她。

祁茉的本事,是一天天看涨的。

太微望着母亲叹了口气:“您若是想着要改二姐的命,怕是不容易。”

姜氏叫她说中了心思,不觉微微一怔。

太微一面脚步沉沉地往前走,一面继续说道:“您心善,总想着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可是您忘了,这世上好人何其多。您想救人不是坏事,可这些人,您能全部都救下么?”她口气截然地道,“您不能。”

命运这种事,就像是老天爷手里的一局棋。

他们落在他手里,只是一颗颗的棋子,身在局中,根本看不到全局如何。

扭转一枚棋子的命运或许不难,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一枚子的去向,会不会改变整盘棋局,会不会让棋局中的众人皆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太微不敢冒险。

因为她知,她眼下所做的这一切,已是冒了天大的险。

她决意改变母亲和小七的命运时,便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她们的生死,或许将来也会决定她的生死。她前世活到了二十余岁,而今是否还能活到那个年纪,并没人能够保证。

太微长长叹着气。

姜氏忽然道:“不能继续让老夫人做主了。”

太微无声微笑,眼睛里流露出了两分乖张之色。

姜氏紧紧挽着她的胳膊,咬牙般地说道:“她这是买卖牲口,不是嫁孙女。”但凡祁老夫人心里有一丝一毫的祖孙之情,她都不会故意将小七几个往火坑里送。

姜氏说完,话锋一转,蓦地道:“崔姨娘派人给紫薇苑送了东西。”

太微昨夜琢磨了一宿的心事,今晨起的晚,尚未听说这件事,闻言一愣,随后笑起来问了句:“哦?送了什么好东西?”

“东西倒真不坏。”姜氏道,“送了些茶叶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