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道:“您虽然不认得他,但应该听说过。”

姜氏疑惑地“哦”了一声,忽然面色微变,压低声音问道:“是笠泽另一边来的人?”

太微颔首道:“是镇夷司指挥使薛怀刃。”

“薛怀刃?”姜氏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和他…是好友?”

明明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够认得便已足够奇怪,怎么还能交好?姜氏紧紧抓着手里的木匣,忧心忡忡地道:“镇夷司指挥使那样的人物,不该避着些才是吗?”

太微苦笑了一下:“是该避着才是。”她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不可见,这样一个笑容,能挤出来仿佛便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

是以这一笑,比哭还难看。

姜氏看着女儿的眼睛,蓦地呼吸一窒,颤声道:“难不成…你上回提过的那个梦里的男人…”

她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剩下的半截话,她委实说不下去了,像是不敢,又像是不相信。

她总盼着太微能遇上一个好人,可镇夷司指挥使这样的人,是如何也称不上好人的。

“是他。”

太微的神色,却平静了下来。

“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姜氏神色骤变,手一松,匣子摔在了地上。

里头的花跌出来,滚落在一旁的纨扇上,和角落里绣着的一枝海棠花相映成趣,仿佛生在了扇面上。

姜氏慌张,且无措。

她以为自己经过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很难再像过去那般惊慌失措。直到今日,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俏姑…”她呢喃唤着女儿的乳名,摇了摇头,“你先前告诉我说,你离开京城去了鸿都,既然如此,你后来怎么会遇上他呢?”

太微将旁的事都告诉了她,却独独瞒下了感情方面的事不肯提,如今想来,怕是大有问题。

一个人越是不想提的事,便越是在心里扎根的越深。

因为一扯便疼,所以才藏着不去管它。

姜氏知道自己眼前的这具少女身躯里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成熟灵魂,可不管她几岁,她都是自己的孩子。

担忧、惶恐、无措…

纷杂的情绪像是夏日急雨扑打而来。

太微看着母亲脸上的神情变幻,蹲下身,将头枕在了母亲的腿上。

她席地而坐,丁点不在乎地上是否干净,就好像她生来如此,早已习惯。身下的裙衫沾了灰尘,也没有关系。

“娘亲。”

太微靠在母亲身上,唤了她一声,口气十分的平静:“过去的事,一时半会实在说不清楚,我只问您一句话,您信不信女儿?”

姜氏愣住了。

“我知道,您一定在想,镇夷司是个什么地方,镇夷司指挥使又是个什么人…那地方,不过是个将严刑拷打当成家常便饭的可怕地方;那个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更是实打实的大恶之人。”

“这样的人,自然该避开。”

太微很淡地笑了一下:“可是没有他,我不过就是行尸走肉罢了。”

素白的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了扇子,摸到了花,她轻轻摩挲着,低声道:“所以我思来想去,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吧。”

姜氏抬起手,轻轻落在她头发上抚摸了两下,声音有些涩呐:“你很喜欢他?”

太微闭着双眼,面色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来:“如命。”

她过去不想承认,如今承认了,便再无犹豫。

姜氏从她话中听出了十二分的笃定和郑重,手下动作不由一顿。

良久,她揪了一把太微的耳朵。

太微吃痛,睁开眼仰着头看向她。

母亲的脸色已经好看很多,皱着眉头道:“你先前还嚷嚷着要离开京城,如今这架势,是改主意了?”

太微有些面热。

姜氏看明白了,摇头道:“你可想清楚了?”

太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改成跪坐在母亲跟前道:“没有。”

姜氏:“…”

这话接的太快,快得每个字好像都带着厚颜无耻的不在乎。

姜氏瞪了她一眼。

太微还是一脸的冷静:“世事难料,走一步看三步虽然无错,但这三步是不是真的就能一点也不差?”

姜氏皱着眉。

太微继续道:“是以您问我心中是否有数,我有,但今后会不会变,我也是真的不知。”

这样的情况,的确称不上想清楚了,反而更像是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姜氏看着她指间拈着的花,慢慢舒展开眉头,长叹口气道:“你可知道这花是何意思?”

太微摇了摇头。

姜氏道:“是期待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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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嬗变(下)

太微怔了一怔,垂眸看向手中花朵,唇畔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姜氏见状,亦跟着摇摇头笑了起来,似无可奈何一般问道:“既是再逢,那你们赠花之前便已是见过了?”

花是先前才送来的,可姜氏记得,太微这几日明明未曾出过靖宁伯府的大门。

她不觉狐疑起来:“你莫不是悄悄地溜出去过?”

若是很久之前见过,那今时才来赠花,未免说不过去。他们近几日,定然见过面。

姜氏望着女儿,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

太微思量着,点了点头。

姜氏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简直是在胡来。”如今这世道乱糟糟的,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走动,哪得万无一失。

姜氏很是后怕,板起脸来。

可太微却笑了起来,展颜服软讨好道:“娘亲,我错了。”

她老老实实,一字也不多辩,倒是坦然至极。

姜氏满肚子的话,已经滑到舌尖上,还是咽了回去。终了,千言万语悉数化为一句话:“娘知道你同高人学过本事,能飞檐走壁,穿梭自如,可外头…能小心些还是小心些才是。”

她是真担心,仔细想一想,便连脸色都要发白。

太微知她胆小,更不敢唬她,闻言连连颔首,直说今后再不瞒她。

姜氏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母女俩各自揣着满腹心事,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

一把绣海棠花的纨扇,一只木头匣子。匣子里已经空了,那朵美人姜被太微拈在指间,像平白生出来的。

姜氏深吸了几口气,照旧举着她的扇子轻轻扇着风。

一直趴在花荫底下没有吱过声的阿福,这时候突然叫唤起来。

母女俩立即齐齐转头去看,只见它抬起头来,朝着门口方向大叫了两声。

太微眉头一皱,便见个黄衣身影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知要做什么。

不知是因为离得远,还是的确不曾见过,太微打量了两眼,只觉得这丫鬟生得陌生,不觉心头一凛。

她顺手将木匣递给母亲,而后向前一步挡在了母亲身前,蹙着眉头喊了一声倚翠。

紫薇苑里一向没有几个人,过去因着无人走动倒不觉得不够用,如今却是怎么看怎么紧缺。

姜氏被太微挡住了视线,只隐隐约约看见门口似乎有个人,便望着太微的背影问了句:“俏姑,这是怎么了?”

太微没有回话,眼看着倚翠急急忙忙走了过来,连忙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去瞧瞧,是谁来了。”

倚翠闻言愣了一下,又听阿福叫得瘆人,慌忙扭头朝门口看去。

这一看,正巧同门外的人看了个对眼。

鹅黄色的衣衫一角映入眼帘,倚翠立马便认出来这是府里的婢女衣着。

她虽然是紫薇苑的大丫鬟,在外走动的时候少了许多,但底下的人如今穿的什么衣裳用的什么东西,她可依然清楚得很。

倚翠连忙拔脚追了过去。

她动作快,外头的人动作也快。

等到她跑到门边时,那黄衣婢女早就已经逃开了。

不过紫薇苑附近一贯没什么人走动,地方偏,路又狭,这初来的人一不留神便要茫然。

倚翠却不同。

她日常走惯了,每个角落都牢记在心,是以她面色一沉,便寻了个方向追出门去。没一会,那试图溜走的黄衣婢女就被她扭着胳膊给“押解”了回来。

太微看得分明,心中大喜,直道倚翠还是她小时记得的那个倚翠。

她挪开脚步,让姜氏看:“娘亲,外头方才有人。”

姜氏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扬声唤道:“倚翠,你将人带上来与我看看。”

听她如此说,被倚翠向后扭住了胳膊的黄衣婢女忽然挣扎起来。

只是这人一看便没大吃过苦头,虽是个丫鬟,却手脚无力,皮肤娇嫩,断不是从需要下力气的地方出来的。

而且看她打扮,干干净净,耳垂上还戴着枚银丁香,显见是主子房里伺候的人。

姜氏面沉如水地看了太微一眼。

太微道:“依我看,不是崔姨娘的人,就是祖母的人。”

她未曾压低声音,倚翠两个又渐渐走近,风一吹便将她的话听了个清楚。

黄衣婢女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太微一望便知,自己没有猜错。

“叫什么名字?”

姜氏问了一句,来人却不作声。

倚翠气不打一处来,便抬脚踢了下黄衣婢女的小腿:“夫人问话,你聋了不成?”

听见了不答,如此充耳不闻之举,明明白白是没有将姜氏这个伯爷夫人放在眼里,仍拿她当作紫薇苑里的疯子看待。

倚翠身为姜氏的大丫鬟,越想越生气。

黄衣婢女听她口气怒气汹汹,腿上又吃痛,一个不稳半推半就便跪了下去。

姜氏沉着脸不作声。

黄衣婢女跪在冷硬的地上,环视着紫薇苑,越看越觉得这紫薇苑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自己眼前这所谓的夫人根本不足为惧。

于是她张嘴道:“夫人,奴婢是奉命前来的。”

短短一句话,被她说的抑扬顿挫,不像答话,倒像吟诗唱词。

这话里话外,全是得意和威吓。

仿佛只要她这般一说,姜氏便该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吩咐倚翠将她好好地送回来处才是。

她一边说一边漫然地看着姜氏母女。

“可奴婢如今大门未进,便叫您的大丫鬟给扭着胳膊押了进来,是什么道理?”

她并未犯事,又是奉命来的,她们凭什么这样对待她。

黄衣婢女越说,脸上的不屑得意就越浓。

她看看姜氏,又看看太微,似乎料想她们奈何不了自己,迟早还是要放自己走人。

“奴婢是鸣鹤堂的人。”

末了,她微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太微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哼了一声,命令倚翠道:“掌嘴!”

倚翠愣住了。

姜氏也吃惊地看了太微一眼。

黄衣婢女更是瞪大了眼睛。

太微定定看着她,又说了一遍:“倚翠,我让你掌她的嘴。”

倚翠回过神来,应个是,举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黄衣婢女没想到倚翠真敢动手,顿时尖叫起来,可尖叫声响了一半,便被堵住了。

太微冷冷地道:“吵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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