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他神情,这件事定然还未宣告天下。

他能知道“十二楼”三个字,乃是因为他是建阳帝的宠臣之一。

可她,不应该知道!

电光火石之际,太微张嘴道:“是薛指挥使所言。”

祁远章的面色依然难看,但口气软化了:“你何时又见过他?”

太微新雪般惨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张皇。

谎话这种东西,说出一句,便要第二句。

一个谎,最终需要千万个谎来圆。

“前几日。”

这一回,她说了真话。

好的谎言,必定是真假参半,叫人难以分辨的。

她不得不说真话。

“是么,前几日?”祁远章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你果然是好大胆子。”

太微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太松懈了。

像她这样的人,放松警惕,乃是致命的事。

若是母亲之外的人知道了她的事,那么等着她的命运,无外乎只有两种:

和母亲一样被当成疯子软禁在角落里,或者被当成妖孽一把火烧成灰烬,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必须装作人畜无害,像个什么也不懂的深闺少女。

即便她面对父亲的时候,鲜有遮掩,不耐、厌恶、不满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但她仍然只是个无知的祁五姑娘而已。

不似方才那一瞬间,她罩门破裂,差点暴露无遗。

十二楼。

高塔“十二楼”。

这三个字,于她而言实在是印象太深,深到难以磨灭。

令她一听父亲的话便无意识地吐露而出。

国师焦玄毕生挚爱,恐怕就是这座塔了。

他言称要建通天之塔迎仙人,可不知怎么的,这塔不断地建,不断地塌,反反复复,就是不见通天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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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清醒清醒

就好像,那九天之上真有仙人一般。

因不愿意叫焦玄建成“十二楼”,所以才让他不管怎么建都不得成功。

可焦玄始终不甘心。

塔塌了,就重建。

塌一层,便叠两层。

他拼了命的要它高,它也就只能一点点真的变高。

虽说通天不能,但到太微离世那一年,那座“十二楼”已有惊人之高。人站在塔下,仰头往上看的时候,甚至会生出若是身在塔顶,便能手摘星辰的错觉。

它高到,仿佛流云都在塔间穿行。

可那依然算不得通天之高。

焦玄费尽心机所修造的,不过只是一个弥天大谎。

太微极不喜欢那座塔。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仙人?

她过去不信,如今哪怕亲身经历过玄机重重,也仍是不信。发生在她和母亲身上的事,一定有别的解释,和鬼神无关,和仙人无关。

焦玄建塔,耗资无数,劳民伤财不说,人命亦不知搭进去多少条。

塔塌的时候,压死的工人便有不少,更不必提那些被他拿来祭塔的人。

太微攥着伞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她望向父亲,眼神忽而凝重。

他虽然不是因为那座塔而死,但他的确死在塔前,被人一箭穿心,死不瞑目。

对她而言,那座破塔,实在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

如今她差点又因为它而露陷,这般一想,就更是可恶。

头顶上雨珠如坠,越下越大,一颗颗像是要下断了魂。

太微心烦意乱,望着父亲飞快地道:“女儿还有事,便不扰您清静了。”

她多一刻也待不下去。

可祁远章却叫住了她。

太微僵着脸,转身看向他。

他浑身湿透,一身花衣,狼狈不堪,发丝黏在脸颊上,下巴处还有青青的胡茬。

他朝她伸出手,伸得笔直而坚定:“把伞给我。”

太微一愣,旋即挑眉道:“您说什么?”

祁远章打个哈欠,在噼啪乱响的雨声中漫然地道:“我让你将伞递给我。”

太微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发现他是认真的,登时冷了脸:“您不是爱淋雨吗?要伞做什么。”

祁远章勾了勾手指,催促她快点交出手中的伞:“我方才爱淋雨,如今不爱了难道不行?”

太微打量着他,看他一副明摆着不会和她一起打伞的神情,说什么也不想把伞给他:“我让人给您送一把来。”

左右他都已经湿透了,也不差这一会功夫。

她说完便要走,可没走出两步远,就听见她爹在背后冷笑道:“我是你老子,还是你是我老子?”

这话说的一点做长辈的体统也没有,可放在他身上,却显得再寻常不过。

太微不想理他,可她方才出了天大的纰漏,此刻再乖觉都只有嫌不够的,哪里还能继续放肆。

她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把伞往前递去。

祁远章一把夺过,遮到了自己头上。

雨珠铺天盖地地浇到太微身上。

太微木着脸,怎么看都是生气了。

祁远章道:“你偷溜出门,我不恼你,可薛怀刃是个什么东西?他生了一张人见人爱的脸,你就被蛊惑了?”

他不讲男女大防,也不讲私相授受。

什么父母之命,什么婚约,他都一字不提。

他只是浑身滴水地站在伞下道:“这雨很不错,你好好淋淋,清醒清醒。”

太微咬紧牙关,叫冷雨从头淋到脚,心里却升腾起了一把熊熊烈火。

祁远章明知她恼怒,却不以为忤,只但笑不语,像是在等她开口说话。

然而太微看着他手里的伞,一个字也懒得再同他多讲。

她冷哼一声,便要拂袖而去。

这一次,祁远章没有再叫住她。

她走得飞快,衣袂翩跹,雨中蝴蝶一般。

祁远章遂抬起脚,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须臾,望着不远处女儿的背影,他忽然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回到书房后,他随手脱去身上已经湿透的外衫,只着中衣在桌前落了座。他依然让人守在门外,不许人打扰。

没有人知道他在里头做些什么。

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黑漆长案上,堆满书籍。

或摊开,或合拢。

有几本,仔细看去,已经微微卷了边,似是被人翻阅过许多次。

祁远章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渐渐放轻了呼吸。他一言不发,也不更衣,只这般靠在椅背上,想起了心事。

时间如雨,一点一滴流淌逝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眼睛,伸个懒腰,自椅子上坐正了身体。

大手一伸,他抓起了案上的一本旧书。

哗啦啦翻开以后,他从里头拣出了几张纸。

纸张单薄如同蝉翼,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散发出不堪一击的脆弱气息。

祁远章站起身去点了一盏灯。

外头下着雨,明明是白日,天色却还是暗沉沉的。若不点灯,屋内便同傍晚时分差不多。他虽然依旧耳聪目明,可周围光线黯淡,他眼睛再亮,也不能在黑暗中视物。

说到底,人不过就是这样如纸一般脆弱的生物。

天黑了要点灯,下雨了要打伞,受不得饥饿,扛不住冰冻…

祁远章在灯光下,展开了手中纸张。

上头乱糟糟地写着字,凌乱而无序。

这都是他素日信笔记下的东西——

二娘不喜与人亲近,不擅作伪。

三娘脾气大,眼皮子浅显。

四娘装乖卖巧,野心勃勃。

至于五娘太微。

祁远章忽然提起笔,蘸了饱满的一滴墨,将太微的名字给涂了去。

他胡乱地在纸上涂抹着,似乎并没有什么目的。

一遍又一遍。

末了,他在空白处写了这样一句话:

太微,权政所在。

那位处北斗之南的太微垣,和他的女儿,有着同一个名字。

他此刻笔下所写的“太微”二字,是指她,亦指它。

十余年前,太微出生的时候,他用这两个字做了她的名,十分的肆意胡为。

如今想来,一个姑娘家,叫这样的名字,实在是…过了些。

祁远章盯着纸上湿漉的字迹,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孩子的脾气,可真是一点也不像姜氏。

他忽然抬起手,将指间薄纸凑近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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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一鼻子灰

这天夜里,祁远章一个人歇在了书房里。

崔姨娘多日不曾见过他的面,自从知晓他回了家便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见一见他。可他不来,她也没有法子去拖了人来。

思来想去,按捺不住,崔姨娘便着人替自己梳妆打扮,又单寻了个朱漆细锦,底漆黑亮的攒盒来,盛放了几碟小食并一盅姜汤后,拿帕子往提手上一裹,便拎起来带着往祁远章的书房去。

她鲜衣盛妆,眉眼描画得比以往时候更要精致美丽。

夜幕下,她一步步走来,便似一团秾艳香风。

风原是无状无色的,可她这一团,红润娇媚,十分惹人眼。

不多时,崔姨娘走到门口,将手里的攒盒一提一送,递到了守门的小厮跟前。

她高高在上,端着架子,摆出夫人气场来:“伯爷可是歇下了?”

守门小厮不过是个总角小儿,于男女情事上尚未开化,可嗅着崔姨娘身上这一阵阵的甜香,他还是禁不住微微红了脸,于是声音也跟着轻了:“伯爷不许人进去,里头还亮着灯,小的也不知伯爷歇下了不曾。”

崔姨娘闻言摆正脸道:“你去通传一声。”

小厮提着攒盒怔了一怔,旋即道:“这…伯爷吩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