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我爹好像有毛病

祁远章从宫中回来的这日,天上下着淅沥沥的小雨,缠绵悱恻,如同春日里的场景。

他下了马车,并不要小厮打伞,摆一摆手便昂首阔步向前走去。

小厮木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手里的油纸伞打开了一半,突然之间收也不是,不收仿佛也不是:“伯、伯爷?”

这时节的雨,残留着暮夏炎热,又带着初秋将至的寒凉,落在人身上,湿了衣裳,黏腻难受暂且不提,致了病可如何是好?

明明有伞,却要冒雨前行,疯了不成?

小厮口中唤着“伯爷”,到底还是撑开伞大步追了上去。

祁远章脚下步子却是越走越快,没一会工夫,便将身后小厮甩开一大截。

小厮打着伞,追得脚步趔趄,仍是追不上,无可奈何停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再抬头,眼前便已不见祁远章身影。

头顶上的伞叫慢慢变大的雨珠打得噼里啪啦作响,他“啪嗒”、“啪嗒”踩着积水,一步步往前挪,实在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要淋雨。

祁远章一路走,一路遇上的下人皆吃惊不已。

打伞的打伞,行礼的行礼,全忙忙乱乱,手足无措。

可他视若无睹,一个不理会,只顾埋头前进,仿佛偌大个靖宁伯府里便只有他一个人,旁的皆不过幻象。

他不吭声,一个字也不说。

脚下步子不停,穿着双已经湿哒哒的靴子沿着九曲回廊大步流星往前走。

身上衣裳湿了不管,头发滴着水,亦无妨。

这一刻的祁远章,面无表情,简直像个无知无觉的假人。

他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靖宁伯府的角角落落。

长喜依照太微的吩咐,连日来一直让人留心着消息,如今得了肯定的话,立即便进屋子向太微禀报说:“姑娘,伯爷回来了!”

她原以为太微听了这话一定会激动一番,可没想到,她说完了,太微却只是轻轻颔首示意道:“知道了。”

长喜已经涌到嘴边的询问就此咽了回去。

自家姑娘的神情,可半点不像是要去探望伯爷的。

她轻手轻脚,后退着出了门,将帘子慢慢放下来。

内室里的太微,低垂着眼帘沉思着。

已经过了三天了——

第一天,她疑惑。

第二天,她紧张。

到了今天,她平静了。

如果他注定要死,那她又能怎么样?

她还远没有聪明到算无遗漏的地步。

良久,太微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抬脚往门外去。

她唤来长喜,吩咐道:“去探探消息,父亲此刻人在何处,是去鸣鹤堂见祖母了,还是回了书房。”

长喜应了个是。

她又道:“抑或是去了哪位姨娘那。”

长喜闻言悄悄觑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半点不见异状,心下不由暗道五姑娘果然比四姑娘要厉害。

换了四姑娘,这会儿说着“姨娘”几个字,恐怕便已变了脸色,须得咬牙切齿方能将话说完。

若是祁远章去了姨娘那,不管是哪一位,只要不是崔姨娘,那就证明崔姨娘在祁远章心里的分量还远远不够。

四姑娘身为崔姨娘的女儿,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和体面,也要替生母崔姨娘生气恼火。

可太微,知道祁远章不会去姜氏那,言及几位姨娘时却面不改色心不跳,连语气都如常平静。

明明她比四姑娘还要小上一些…

片刻后,长喜去而复返,神色轻松,又带着几分怪异地道:“姑娘,伯爷他…去了后花园。”

太微怔了一下。

长喜继续道:“奴婢听说,伯爷回来便去了花园,一个人也不许跟着,连把伞也不打,就那么呆着,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靖宁伯府的宅子说大不大,虽有个花园,但紧贴着建筑,不过是勉强僻出来的一小块地,除了栽几棵树,种两朵花外,便再无余地建什么东西。

那里头,连个大点的亭子也无。

太微蹙起了眉头,过了会道:“给我取把伞来,我去看看。”

长喜有些不安:“姑娘,伯爷下了令,说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谁都知道太微在府里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如今姜氏大好了,但太微的处境,不过只是比先前要强罢了。

长喜忧心太微这样过去,会吃排头。

但是太微并不担心。

她让长喜拿了伞来,自行撑开,一个人往花园去。

长喜想要跟着她,可她神色淡淡地抛出一句“不用”,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走到园子入口处,祁远章身边的小厮守在那,瞧见她忙来拦。

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身量尚不及太微高,打着伞将手臂一横,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五姑娘,伯爷吩咐了,没他的命令,奴才是一个人也不许放进去。”

太微在伞下微笑,如陶瓷美人,每一寸线条都精致到完美,就连唇畔的笑弧都是恰到好处的美丽:“既这样,那我便在这里候着,你且去问一问父亲吧。”

她声音轻轻的,温柔软糯,像是世上最亲切的人。

“你若是不问,怎知他是否要你放行,对不对?”

小厮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睛,闻言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抬脚往园子里走去,一路走到了祁远章附近,离的还有三四步远,不敢靠近了,只站定扬声喊:“伯爷——”

祁远章在雨中回过头来,抬手一抹脸,说了句:“你好大的胆子。”

小厮登时双腿一软,正准备跪下求饶,忽听身后传来了一管冷漠的少女声音。

“想来是随了您。”

不同于先前的温柔可亲,这声音听上去毫无感情可言。

即便音色还是少女软糯的音色,可语气漠然,比雨水还冷。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祁远章方才那句“好大的胆子”,原来不是对自己说的。他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可转瞬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后知后觉,这才发现不对。

为什么五姑娘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

他猛然转过头,吃惊地道:“五姑娘你怎么…”

话说一半,年纪不大,见识勉强还算多的小厮终于恍然大悟——

还有一章~

第174章露陷

不对!

他上当了!

五姑娘让他进园子寻伯爷问一问,可这一问,门口便没有了守着的人。

没了人,敞开的口子,还不是由着她进?

小厮悔青肠子,捶胸顿足,望着太微的眼神里多了两分不忿和害怕。

不忿是因为受骗而生气,害怕则是因为办事不力要受祁远章的罚而惴惴。

太微撑着伞缓步越过他,轻飘飘地说了句:“下去吧。”

小厮愣了愣,紧张兮兮地看向了祁远章。

祁远章却已经将脸转了回去,拿个后脑勺对着人,半点情绪端倪不见,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背后的动静,又像是听见了但一点也不在乎。

太微停下脚步,将话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声音加重,是命令。

小厮不知如何是好,却知自己留不得,于是将牙一咬,狠狠心转身便跑。

反正自家主子一声不吭,并不像是要惩罚他的样子。

他三步并作两步,兔子一般,眨眼便消失在了太微视线里。

到底只是个孩子。

太微失笑,摇摇头继续朝祁远章靠近过去。

她脚步很轻,是惯性所致。

祁远章背对着她,屏息去听,却只听到落雨的声音。

少女的脚步声几不可闻。

他终于扭头看向了她。

她打着伞,亭亭而立,像一朵已经绽放的夏花。

伞下的容颜,带着两分明艳和耀眼。

朦胧的水汽迷住了他的眼睛,祁远章忽然笑了起来。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脸上,蜿蜒流淌,溪流一般。

他笑着,把方才瞧见她时的那句话,明明白白复又念了一遍。

——“你好大的胆子。”

只这一回,不论是他脸上的笑容,还是他的语气,都是那样的骄傲。

太微站在假山旁,看着浑身湿透的父亲,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若训她、惩她,她都不觉奇怪,可是…他看起来是这般欢喜…

真是奇怪。

她用力握紧了手里的伞柄。

祁远章忽然道:“细雨罢了,打什么伞。”

太微的眉头皱得愈发紧,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细雨?”

她打量着他,漠然道:“您爱淋雨您自个儿淋着便是了,我乐意打伞,又不费您的力气。”

祁远章抖抖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倒是不见生气,慢条斯理地道:“你有事要说?”

太微看他一眼,没有言语。

她原本要同他商议的事,是慕容氏的那纸婚约。

可他连着几日不见人影,她想说的话,在心头反反复复过了数遍,如今一张嘴,却变成了毫不相干的话:“出了什么事?”

祁远章掏出块同样已经湿漉漉的帕子,在脸上胡乱抹着,声音闷闷地反问道:“什么出了什么事?”

他说的拗口至极。

太微向前迈了一步,离他更近,声音更沉:“皇上留您在宫中多日,不可能毫无原因。”

祁远章将帕子揉作一团丢在假山上。

素白的帕子上绣着一丛青竹,叫雨水浸透后变得愈发葱翠,如今落在假山上,便像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一抹绿芽。

祁远章道:“你当真想要知道?”

太微面上无大表情,略一颔首道:“靖宁伯府的生死掌握在您的手里,我当然想要知道。”

祁远章闻言,眼神微变,沉默了片刻才重新笑起来道:“是啊,靖宁伯府的生死,一直掌握在我的手里。”

如果他死了,靖宁伯府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女儿们,还可以嫁人。

嫁了人,便不是祁家的姑娘。

他是生是死,同她们也就没有什么干系。

可若是儿子,便大不一样。

他的儿子,要继承他的一切,好与坏,注定都逃不掉。

如果早知会有这么一日,襄国覆灭,世道大变,他宁愿靖宁伯府里没有一个孩子。

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世界,若有选择,不如不要来。

好在他这一生,除了太微几个外,已不会再叫任何可怜的孩子投生在靖宁伯府。

祁远章定定看着女儿,慢慢眯起了眼睛,似思索,似打量,似出神:“国师要大兴土木修建高塔,皇上留人,是为了商量具体事宜。”

太微抓着伞柄的手颤了一下:“十二楼?”

雨水积聚在伞上,一晃,便倾斜而下。

祁远章霍然脸色大变,仿佛是叫雨水给冻伤了一般,青白着脸沉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十二楼?”

太微回过神来,自知失言,露了破绽,若是圆不起来便要完蛋,顿时也白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