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间拈着花,木着脸转头来看祁远章。

祁远章连忙跪下去向他磕头,连声说:“皇上,微臣的胆子有多大,您最清楚。永定侯方才说的那些话,微臣是一句也不敢认呀…”

“微臣的女儿死了,可永定侯的儿子还活得好好的,他怎么能说这是微臣的阴谋?倘若真有阴谋,那也应当是他永定侯的阴谋。”

永定侯听到这,气得七窍生烟,再顾不得旁的,伸手就要来抓祁远章的领子。

没想到祁远章竟然不躲,就这么跪在地上任由他动手。

“我儿若是死了——若是——”

永定侯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定要你满门陪葬!”

“好了!”

建阳帝举着刀鞘,在地上重重顿了顿。

侏儒小祝坐在边上,撕起了花瓣。一片两片…三片五片…眨眼工夫,一朵花就被他撕了个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绿如翡翠。

他伸长胳膊,又扯下一朵,继续撕起来。

不过这一回,他放慢了动作。

撕一片,便抬头看着他们说一句。

“侯爷,皇上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倒是将理由说一说。”

永定侯愣了愣,松开手,疑惑地问道:“理由?”

建阳帝把小祝抱到了腿上,像抱一只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点头道:“理由。”

永定侯糊涂了。

理由?什么理由?

他下意识低头向祁远章看去。

他听不懂建阳帝的话,但祁远章一定听明白了。不像他,拿的是兵器,挣的是军功;祁远章行走大昭,靠的就是一双眼睛两只耳朵跟一张嘴。

永定侯越想越是不悦。

他隐隐约约已经觉出不妙,可到底不妙在哪,突然之间又半点也想不出。

他只好等着建阳帝再次开口。

可寡言少语的建阳帝,说了“理由”两个字后,便没了动静。他不开口,小祝也无话可传,一并沉默起来。

永定侯只得胡猜:“微臣疑心靖宁伯布下阴谋的理由?”

建阳帝面无表情。

小祝瞪大了眼睛,像在奇怪他为什么这般愚蠢。

永定侯不由咽了咽唾沫。

小祝把耳朵靠近了建阳帝。

须臾,他开口道:“皇上想知道侯爷为什么要杀了靖宁伯。”

永定侯一听,如鲠在喉,半响说不出话来。为什么?这还有什么为什么?他要杀了祁远章,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可是建阳帝问了,他就不得不答。

他沉着脸,冷冷地看着祁远章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儿——”

“等一等。”

建阳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谁定的规矩?”小祝跟着又补了一句。

永定侯急了,杀人偿命,怎么还能不作数?

他看不见建阳帝的脸,只能看见挡在前面的小祝。小祝顶着滑稽的头发,一边把玩自己粗短的手指头,一边道:“皇上想问侯爷一句话。”

“侯爷以为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那那些死在侯爷手底下的人,又该怎么算?”

永定侯闻言如遭雷击,身形一僵,挣扎着道:“这…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小祝道:“同是杀人,同是偿命,怎么不是一回事?皇上说,侯爷若是一定要杀了靖宁伯,也不是不可以,但等靖宁伯死了,还得让靖宁伯府的人杀了您才行。”

“什么?”永定侯面色一白,看上去同地上跪着的祁远章已经无甚区别。

小祝歪着嘴笑了起来。

“杀人偿命嘛。”

永定侯背上冒出冷汗,开始一阵阵发痒。

小祝看了看地上的祁远章:“真计较起来,靖宁伯已经死了一个女儿,已算是偿命了不是吗?皇上认为,足够了。”

永定侯心里尖叫,足够?当然不够!

但嘴上,他已经不敢再说。

这时候,小祝从建阳帝腿上滑下来,迈着小碎步走到了祁远章跟前。

祁远章垂着头,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小祝道:“不过罚还是要罚的。靖宁伯教女不严,惹出今日这等大祸,自然是难辞其咎。好巧国师大人的‘十二楼’正在兴建之中,靖宁伯从今日起,便去替国师大人监工吧。”

“待到高塔建成,这罚便也就结束了。”

话音落下后,建阳帝沉声说了三个字:“起来吧。”

祁远章连忙又是磕头又是谢恩,谢完了才要爬起来,没想到突然又跌坐回去。他跪了半天,腿脚发麻,一时之间动弹不得,惹得小祝前俯后仰,大笑不止。

第189章另有打算

侏儒的笑声,尖利而诡异,像是深夜里的老鸹,扑棱着翅膀朝天上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直飞出了皇城。

直到三娘的后事办完,祁远章时不时地还能听见那日小祝的笑。

这古怪令人不安的嘲笑声,似乎在他耳朵里生了根,眼看便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好在这时候,永定侯府传来了一道好消息——

陈敬廷没能熬过去,断气了。

祁远章听罢,心里一舒坦,便再没有听见过什么怪声音。

另一边赵姨娘哭哭啼啼好几日,眼泪流了有一河之多,知晓陈敬廷的死讯后,她终于不哭了,匆匆忙忙擦干脸,便要去给三娘上香。

三娘啊三娘,来世你可学聪明些,莫要再碰上我这样不中用的母亲了。

灵位前香烟缭绕,像是三娘魂魄留恋不舍,惹得赵姨娘又红了眼睛。

原本已经出嫁的姑娘,是断断没有在娘家供奉牌位的规矩,可操持丧事的太微悄无声响地便给供上了。

祁远章知道后,也并无二话。

只祁老夫人不愿意,觉得太微小丫头片子半点不知事,竟如此胆大包天肆意胡为,扬言要将三娘的灵位一把火烧了。

于她看来,三娘给祁家惹了大祸,休说供灵位吃香火,便是连埋都不该埋在祁家坟地里。

然而祁远章默许了太微的做法,她的话便没了什么用处。

祁老夫人因此很是伤感。

她原是说一不二的人,府里上上下下谁敢不听她的话。

可现在,姜氏重新掌权,她则日渐衰老,过去掷地有声的话,现如今都变得轻飘飘没分量了。

她召了崔姨娘几个来说话,想寻些安慰,但安慰没寻到,反倒寻到了一肚子气。崔姨娘还在记恨她不让自己管家的事,以往的小心作陪全变成了敷衍。

祁老夫人事后同寄住娘家的女儿大倒苦水,又恨恨说当年实在不该由着祁远章胡闹,就应该休了姜氏才对。

若是早早休了姜氏,另娶一个,如今哪里还有这些个破事。

祁春眉坐在轮椅上,闻言笑着附和了两句。

可等到祁老夫人说起三娘时,她却变了神色。

祁老夫人说三娘愚蠢,不争气,不知道忍。

她却说,三娘只是个可怜孩子。

祁老夫人嗤笑一声,十分不以为然。

祁春眉便冷了脸,不大高兴地道:“这般说来,在娘心里我也是又蠢又不知道忍的混账东西了?”

祁老夫人一怔,随即想起往事,连忙道:“胡想什么呢,我怎会那般看你!”

她言罢又说:“你同三娘怎么一样!”

一个是她的宝贝女儿,一个不过只是妾生的孙女之一,俩人之间那是云泥之别。

她眼瞧女儿面生不愉,气氛尴尬,连忙话锋一转,说到祁远章监工造塔的事上:“你弟弟深得圣心,这事说是罚,倒像是赏。”

“国师是何许人?他要建造的高塔,那可是用来迎神仙的。”祁老夫人说得神乎其神,像是世上真有仙人一样。

“等到塔建成了,里头自然少不得要算你弟弟一份功劳,到那个时候,谁还敢说靖宁伯府根基不稳!”

她说到激动处,眉飞色舞,满眼期待。

祁春眉却有些兴致缺缺:“谁知道那塔何日才能建成…”

而且就是建成了,同她也没有什么干系。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祁老夫人皱了皱眉:“你就一点也不将定安放在心上!”

祁春眉听母亲提起儿子,终于有了点兴趣。

祁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道:“远章明日出门的时候,你让定安跟着一道去。”

“去监工?那么大日头!”

祁老夫人闻言气笑了:“他一个没有父亲依靠的孩子,将来还不是靠舅父?你弟弟的荣耀,不也是他的荣耀吗?但凡你弟弟有个自己的儿子,这跟着去监工的事就不会轮到定安。”

“你倒是好,还敢嫌日头大,不舍得他去。”

祁春眉被训了一顿,讷讷地道:“您说了又不算数,万一他不愿意带着定安,还有什么用。”

她带着儿子在娘家住了多年,虽没吃过什么苦头,可要说祁远章待他们有多亲热,显然也没有。

祁老夫人却很笃定。

“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怎么会不愿意!”

可没想到她的话才说出去,就被祁远章给否决了。

不带,坚决不带。

说什么都不带。

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他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事。

祁老夫人半口茶含在嘴里,差点喷出去。

她端着茶碗,一遍遍说:“定安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你还怕他给你闯祸不成?”

祁远章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不接她的话。

半响过去,他才坐起来睁开眼说了句:“我有另外要带的人。”

祁老夫人吃了一惊:“另外的人?你要带着谁去?”

祁远章掸掸袖子上的灰,头也不抬地道:“这您就不必管了。”

祁老夫人心念电转,霍然道:“难不成是小五?”

震惊之间,她端着茶碗的手一抖,茶水就势挥洒而出,沿着指缝滴滴答答往下落个热闹。

她急忙唤人进来收拾,又去擦手,等到回神一看,祁远章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根本没有回答她的意思。

她不觉僵在了原地。

小五?带上小五去监工?

不带定安,却要带小五那个疯丫头?

难道她的儿子也疯了吗?

祁老夫人瞬时勃然大怒。

然而祁远章早就走得不见人影,让她想发火都没有机会发。

她思来想去想不明白,便猜一定是太微求了父亲,央父亲带着她一起去看高塔。

可事实上,太微却毫不知情,比她还懵。

听到消息的时候,太微正在前庭拉筋,掰完胳膊来掰腿,掰得正快活,忽然听见长喜来禀报,说伯爷让她准备准备,过会儿好出门。

她一头雾水地停下来,还来不及细问,就被长喜催着去换了衣裳。

衣裳倒是轻便样式。

三两下换好后,长喜又来给她重新梳了头,一边梳一边念叨:“姑娘头一回跟伯爷一道出门,可得听话些。”

太微哭笑不得,头绪也理不清,索性不吱声由得她念叨,想着过会见了人便能清楚。

谁知少顷真见到了父亲,她心头疑惑却更多了。

他先前莫名其妙把三姐的后事交由她处理,已经很古怪。

如今竟然还要带上她一起去监工“十二楼”?

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