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远章摇摇头,站起身来:“兴许是这个缘故吧。”

他向着紧闭的窗户走去,只给太微留下了一个背影。

依旧挺拔,依旧像个年轻人的身形,可是被烛光照映出的影子,却莫名透着两分沧桑。

矮矮的,并不高大。

他忽然道:“陈敬廷没有死。”

太微听了祖母的话,本以为陈敬廷一定死透了,万没想到他会说陈敬廷没有死。惊讶之下,她愣眉愣眼地说了句真心话:“这倒是可惜了。”

祁远章闻言转过身来,点了点头道:“一点没错,可惜了。”

“三娘对陈敬廷起了杀心,行事却没有章法。她明明有千百种法子可以悄悄了结他,却偏偏要直接拿了刀子去捅他。”

祁远章叹了一口气。

“这傻孩子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拿过最重的东西恐怕便是绣花针,突然换了杀器,哪里会使唤。”

“她捅了人,却不知道要查看,只着急忙慌想着死了算了,结果把自己的命送了,却没能带着陈敬廷一道死。”

祁远章望着三娘尸首的眼神,复杂极了。

太微的心情,也跟着复杂起来。

她禁不住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因为不愿意听从祖母的命令嫁给表哥的她,“大婚之夜”举起烛台敲破他的头,便以为自己杀了人,如今想来,同三娘有什么分别?

她们不过一样的愚蠢,一样的慌乱,一样的绝望。

她看着三娘身上的华服,却丁点也想不起原先的三娘是什么模样。

她们之间,说是陌生人也委实不为过。

她对三娘的记忆,是那样单薄,几近于不存在。可是,在那份单薄的记忆里,三娘是会忍着陈敬廷的花天酒地,妻妾成群,私生子遍地,长长久久活下去的。

但眼前的三娘,嫁进永定侯府不过数月便崩溃了。

是因为她说过的那句话,无意中改变了三娘的命运吗?

当日赵姨娘来问她陈敬廷的事,她说了一句和传闻中不大相同,便叫三娘怒形于色,不仅不听,还反过来斥她。

但嫁过去以后,她和陈敬廷同床共枕,陈敬廷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她总该有数了。

她得了提醒却还要跳进火坑,只怕是后悔得更厉害。

忍耐这种事原就不容易,加上后悔,便是要命的难。

太微胡思乱想,想得心烦意乱,忽然听见父亲同自己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他说——

“三娘的后事,你来处理。”

太微神思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家中长辈俱在,三娘的后事怎么轮得到她来处理?祖母,母亲,哪怕是赵姨娘、崔姨娘几个,也都比她合适吧?

更何况,她前头也还有二姐祁樱在。

“为什么?”太微狐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交给我?”

祁远章摩挲着手上素面翡翠扳指,面上不见端倪,并不回答她的话。

“陈敬廷眼下虽然还活着,但到底受伤不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还能活多久。永定侯府深夜将三娘送回来,你说他为的是什么?”

太微垂眸:“是恫吓。”

祁远章微微颔首道:“即便陈敬廷没死,永定侯府也不会放过祁家;若是陈敬廷回头死了,那永定侯势必会想让整个祁家给他儿子陪葬。自然,他能不能办到不好说,但他一定会尝试。只要他不死心,这事就永远会是个麻烦。”

“是以我今日随时有可能入宫面圣。”他顿了顿,继续道,“三娘的事,便权当你做姊妹的送她最后一程吧。”

第187章谁定的规矩

昏暗中钻进太微耳朵里的话语,听上去并没有太多的伤心。

太微也无从分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会因为女儿的死而难过的人。他同她们姐妹的关系,除了一句“父亲”,还有什么?

寻常连面都很少见到的人,哪来的感情?

血脉亲人,天然生就,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可后天若是放任不管,从不维系,也是要消失殆尽的。

天色大亮后,祁远章走出门去,便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他说让太微处理三娘的后事,就真的甩手不管了。

太微心里仍是乱糟糟的。

有些讶异未消,又有些惴惴不安。

她上一回为人处理后事,还是建阳十年的事。如今想来,只是恍若隔世。

师父她老人家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一个人活到死,身后便只有太微这一个半路捡回来的徒弟而已。她死前发了话,不许太微大办,等她死了,寻个角落埋了便可。

太微没法子,只好听从。

她一贯是个听话乖巧的徒弟,师父的遗命自然更不能违逆。

于是师父死后,她便在师父最喜欢的那棵树下挖了一个大坑,将师父埋在了花树下。

是夜,许是想她了,师父来给她托了个梦。

她看见师父穿着花衣裳,坐在树下吃酒,吃得醉醺醺,两眼迷醉,面颊泛红,笑嘻嘻冲她打招呼,夸她做得好,这陪葬的酒选的也妙。

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颇有些得意,便将伤心和寂寞全忘了个干净。

醒来以后,尘归尘土归土,她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了。

可换成三姐,会同她说什么?一定会骂她办得不够好吧。

太微站在三娘边上,想了想脱下外衫,俯身盖在了她的嫁衣上。刺目的艳丽,瞬间黯淡了下去,三娘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却因此重新鲜活起来,恍惚间又像是过去的那个她。

她生前“风光大嫁”,做了连四娘都艳羡的世子夫人,可死后等着她的,只有污名。

她的后事,不能大办,甚至不能对外声张。

没有人会在乎她为什么对陈敬廷动手,他们只会讲她的不对,讲她不该不忍,讲她不该对丈夫动杀心,讲她是个心肠歹毒的蛇蝎妇人。

他们自然知道她才是弱小无助的那一个。

可是人呐…虽天生便会同情弱者,但面对权势和富贵的时候,凡人眼里的黑白,是不一样的。

即便那些权利同他们毫无干系,他们仍会像是见了肉骨头的狗一样,围着它摇尾乞怜,讨好卖乖。

仿佛只有这样才是对的。

太微不觉思量起来,此事最终如何,还得看建阳帝的态度。

大昭天下的规矩谁来定?

自然是他建阳帝。

他若说三娘做的不错,那这天下便会人人都说三娘做的不错。

他若说陈敬廷可怜,那整个大昭都会说陈敬廷可怜。

是以他的想法,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只是,永定侯之于建阳帝,乃是忠心耿耿的旧臣,是一路从他还是夏王时便追随在身后的重要人物。祁远章,却只是一个才讨了他欢心的新臣,没有为他杀人的军功,也没有替他挡剑的过去。

两相对比,祁家似乎毫无胜算。

守了儿子半夜的永定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换了面圣的衣裳,面沉如水地进了宫。

两家的儿女亲事,原是结盟之举,是巩固新旧两朝的好事,所以祁家送了哪个女儿过来,他都不在乎。反正女人都是一样的,他儿子身边也从来不缺女人。

可是,祁远章的女儿对他的儿子下了杀手!

他的启明如今奄奄一息躺在病榻上,太医说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叫他如何忍?他不杀了祁远章满门,实难泄恨!

清晨的日头越升越高,便像是他的怒火。

永定侯杀气腾腾地进了宫门,要见建阳帝。

然而建阳帝一大清早便带着人去了园子里赏花,根本不在他想见的地方。他只好又让人去向建阳帝禀报求见,一番折腾,他身上的杀气显然更盛了。

直到见了建阳帝的面,也未能尽数收起来。

建阳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宽背椅上,看见他来,只撇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去。他只管盯着角落里看,看得目不转睛,万分专注,像在看一件世上最有趣最要紧的事。

永定侯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臣要杀了祁远章!”

建阳帝却像是没听见,仍一动也不动。

永定侯咬了咬牙,蓦地重重一磕头,喊出声来:“还望皇上允许!”

他本是武将出身,身强体健,中气十足,这大声一喊,震耳欲聋,吓得椅子上的建阳帝浑身一抖,瞪着眼睛向他看过来。

建阳帝的手按在了腰刀上。

他随身带刀的习性一直未改。

永定侯不由背上一毛,急忙低下头去,放轻了声音道:“皇上恕罪。”

建阳帝寒光熠熠的腰刀已经抽出了近两寸。

忽然,有团东西从角落花丛里蹦出来,一摇一晃朝他们走近。他杂草般蓬乱的头发上沾着黄艳艳的花瓣,愈发得像是一团草。

“噌——”

建阳帝手里的刀就又收回了鞘里。

他盯着眼前滑稽可笑的侏儒,声音闷闷地叫了一声“小祝”,唤他上前来。

二人随即耳语了一番。

声音很轻,轻得不远处的永定侯连一个音也没有听清楚。

他只看见建阳帝的嘴皮子上下嚅动,说得飞快,而侏儒小祝站在那屏息敛目,听得一脸正色。

因为生得丑陋而古怪,小祝这一正经起来,很有些骇人。

永定侯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

这丑东西生来碍眼,实在不知道建阳帝喜欢他哪里,不但将他时时带在身边,还让他充当自己的传声筒,极尽荣耀。

这般想着,永定侯忍不住垂下头,看起了地。

没一会,他眼前就出现了一双小脚。

脚的主人“桀桀”笑了两声,而后高声道:“侯爷起身吧,皇上让您坐着等,不要跪坏了身子。”

永定侯一愣,抬起头来:“坐着等?”

小祝指指他身后:“喏,这不来了吗?看来侯爷运气不错,不必等了。”

永定侯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看见了祁远章,顿时神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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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杀人偿命

他心头的那团火熊熊燃烧,直要将这满园子的繁花盛景都烧个干干净净才能好过。可是他眼下跪在地上,跪在皇帝的脚前,哪里真能生气。

永定侯一面拼了老命将怒火按捺回去,一面从地上爬了起来。

人跪下去的姿态,说难看,其实远不如起来的那瞬间丑。

他的丑样逗得小祝突然“哈哈”笑了两声。

永定侯很不高兴。

但紧跟着,建阳帝也笑了。建阳帝勾起嘴角,笑得很温和可亲,像是十分满意。

永定侯便大气也不敢出。

他可见过建阳帝杀人的样子。

手起刀落,半点犹豫也无,动起手来,根本不似活人。这样的人屠,又是帝王,自然愈加吓人。

永定侯只能恨恨地盯着祁远章泄愤。

祁远章白着一张脸,衣裳也素净了,显得无比憔悴。

永定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装模作样!

他赶在祁远章向建阳帝请安之前,抢先说了句:“皇上,靖宁伯其心可诛啊!”

建阳帝皱了皱眉头:“什么心?”

永定侯切齿道:“小儿这门亲事,原为的是合两姓之好,可如今结亲不过数月,他便差点将命丢在了靖宁伯女儿的手上。”

“谁敢保证,这不是靖宁伯一开始就打好的算盘?”

“依臣看,这就是一个阴谋!”

永定侯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直叫祁远章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建阳帝则将眉毛拧成了一团,嘴里呼唤起小祝。小祝弯腰摘了一朵花,笑嘻嘻地跑到建阳帝身边,将花献给建阳帝。

建阳帝接过来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大概是香得挺叫人快乐,他紧皱的眉头顺势舒展,恢复了原状。

“靖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