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伤,的确早就已经好透了。

甚至半点不损他的心智。

——可见义父医术高明。

但是心病…什么样的心病,什么样的症结,才会叫他死活都记不起往事?

他松开了太微的手,亦坐起身来:“你怎么知道我头上有旧伤?”

太微心中早有思量,闻言并不露怯,垂眸看看自己,再抬眼看看他光裸的上身,不说话,胜似说了千百句。

如此坦诚相对的情况下,她发现了他头上的伤,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吗?

太微笑了一下:“你连衣裳都脱了,现在来问我,是不是问晚了?”

粉面桃腮,一笑如花开迷人眼。

气氛愈发暧昧起来。

薛怀刃看她一眼,只觉浑身燥热,拣起一旁乱成一团的衣裳,抛给她:“穿上。”

声音听着冷静,但内里已经波澜起伏。

太微笑起来,算算时辰的确不早,也无心再逗他,遂老实将衣裳穿上了。既然要说正事,还是得好好的说。她穿完了,拿脚尖踢踢他:“你倒是也穿着呀!”

他这么光着,以为她便不难受吗?

真是再聪明的人也有蠢的时候。

太微一边四处找发簪,一边道:“事情既然发生过,便一定有迹可循,你的记忆自己不肯出来,不若换条路子找。”

床上一片狼藉,散落的发簪不知掉到了哪里,半天找不着。

太微蹙了蹙眉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回来以后碍着身份,行事多有不便,这簪子就是她的“兵器”,若是丢了就麻烦了。

不说得来不易,准备费时,就是真丢了,也不能丢在这里。

太微脸色微变,看了一圈要下床去寻。

兴许是落在地上了。

然而她才撩开帐子,就听见薛怀刃道:“找这个?”

心跳一顿。

她收回手,转身去看他。

他已经穿上了衣裳。

手里拿着她的发簪。

“原来在这里。”太微靠过去,伸手要拿回来。

可薛怀刃拿着发簪的手往后一缩,叫她拿了个空:“这簪子…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将簪子置于掌心,掂了掂重量。

很轻。

太轻了。

这簪子是空心的。

靖宁伯府的姑娘,怎么会用空心的簪子。

何况这簪子还不是金的。

太微眼看藏不住,索性自己先说了:“特制的簪子,是空心的。”

她伸手挽起头发,朝他道:“不是用来杀人的。”

薛怀刃的目光落在了那颗小小的玉石上。

玉也不是好玉,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会用的玉。自然,碎玉也是玉,穷人家的姑娘仍用不起。这簪子不是外头能买到的。

她说是特制的簪子,不是谎话。

薛怀刃用力按住了玉石。

“咔哒”一声,莲花盛开。

他看见了花蕊。

——是没见过的古怪东西。

他将簪子递给了太微:“你果然浑身都是秘密。”

太微将东西归位,插到发间,脸色恢复如常:“谁人没有秘密,你难道便没有?”

他当然有。

有些秘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薛怀刃起身下床,背对着她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太微盘腿坐在床上,从帐子里探出半张脸看他:“你身上的伤,不管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总归是在你失去记忆之前发生的事,就算不是当时发生的,也是过去发生的。既然发生过,那就一定存在。”

“这样的伤,可一点不常见。”

“若是仔细找一找,兴许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也说不定。”太微思忖着,慢慢剖析道,“虽说天大地大,又间隔太久,但总是条路子。”

她撩开帐子,也下了床,赤脚站在地上:“仙人也好,天人也罢,谁也不曾见过。不知真假的东西,总不如看得见的。”

回忆过去,她思来想去,总觉得他后来是记起来了。

但他没有告诉她。

想必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至于国师的宝塔,从未建成。仙人?依然无人见过。他找回来的记忆,和所谓的仙人必定无关。

太微弯腰去穿鞋。

薛怀刃转过身来,面上看不出喜怒:“我送你回去。”

夜猫子们,晚安~

第220章初雪

太微直起身,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处。

夜色已经很深。

深得伸手不见五指,连带着室内光线都变得更加晦暗。

这才是夜行的好天气。

她重新束起了袖子:“我独自行动更方便。”

薛怀刃却像是没听见,退开半步,仍做出要送她的动作。

太微歪头笑了下:“看你这样子,莫不是怕我不肯走?”不过嘴上这般说着,她脚下还是动了。

“想送便送吧。”

少顷,灯一灭,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风声烈烈吹进耳朵里,墙角的无邪有些站不住了。

他看看斩厄,又看看天色,嘀嘀咕咕道:“主子房里分明还有别的人…”

斩厄靠在墙上,打了个哈欠,没有说话。

无邪从背上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羽箭,“夺夺夺”地戳着地砖缝隙:“难道是六皇子?”

斩厄踩了他一脚:“吵得耳朵疼。”

无邪倒吸一口凉气,丢开羽箭,抱着脚大骂起来:“有你这么当人兄弟的吗?!”

斩厄捂住了他的嘴。

他生得人高马大,手掌也比旁人宽阔些。

一巴掌盖上去,几乎盖住了无邪半张脸,连鼻子亦一并消失在掌下。

无邪只剩下两只眼睛可喘气,顿时憋红了脸。

“吵着主子砍你脑袋。”

斩厄慢吞吞说着话,几个字便说了半天,说完才将手放开。

无邪立刻在风里连连咳嗽,咳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至极,气得摘下箭囊就往斩厄脑袋上拍:“吵吵吵,吵你娘个大头鬼!主子屋子里哪还有人!”

斩厄不闪也不躲,任由他打。

无邪打了几下,手酸无趣,只好作罢。

他大口呼吸着,总算把气喘顺了。

斩厄终于出了声:“这个时辰,主子能去哪?”

无邪撇撇嘴:“主子变了。”说罢,他面上却露出了担忧之色,“国师知道,一定不会高兴。”

斩厄在边上听着,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有听懂。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嘴张开了,话到舌尖,又落了回去。

夜风越来越大。

枯叶纷飞,像一场永不会醒来的梦。

太微回到靖宁伯府的时候,天色依然很黑。

初冬时节,黑夜已经变得十分漫长。集香苑里安静如故,并没有任何人发现她出去过。

直至天明时刻,长喜进来唤她起身,看见她换下来的衣裳时才略有察觉,但太微不提,她也便不问,只小心地将东西收拾妥当。

太微起来,照常洗漱,照样练功。

连早膳都用得同平日无甚区别。

可长喜偷偷打量她,越看越觉得自家姑娘今日尤为容光焕发。

冷眼一看,似比二姑娘祁樱还要美丽。

——这可一点也不寻常啊。

而且不只是她,就连底下的小丫头们见了,亦忍不住窃窃私语,说五姑娘瞧上去怎么好似心情颇佳。

说的多了,人人都觉得奇怪。

只有姜氏觉得很高兴。

不管缘由是什么,只要太微开心,她便也开心。

她过去胆小如鼠,如今虽好些了,但胆子依然很小。对她而言,太微活下来,长大了,就是最要紧、最好的事。

她算不得什么好母亲,祁远章在太微的记忆里也委实算不上什么好父亲。

摊上他们这样的父母,真是可怜。

姜氏看着太微便觉愧疚。

可愧疚完了,又不知如何弥补。

是以太微的话,她都信。

太微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不是假的,她也信。即便她多年来,已经费尽全力想要让自己相信那只是一场噩梦,是她疯癫中看见的幻象。

毕竟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怎么会看见那样的场景。

一个母亲,怎么会想象出女儿惨死的样子。

她一定不正常。

可在太微看来,一切都没有那样简单。

午后小憩时,太微过来看她,赖在美人榻上不肯起身。

姜氏坐在她边上,她就把脑袋靠过去,要姜氏喂她吃点心,一副孩子模样。

“鸣鹤堂那边连着请了几次大夫,仍然不见效?”吃了两块枣泥糕,太微仰面看着母亲问了句。

姜氏笑着摇了摇头:“大夫都说没有病,但她就是不肯信。”

一个说没有,两个说没有,看到第三个仍然说没有,那十有八九就是真没有。

可祁老夫人抵死不信,非说人是庸医。

说到第三个大夫走时都不肯让人送,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

太微忍不住哈哈大笑:“人老怕死,说来不算奇怪,可看祖母这样子,没病早晚也要被她折腾出病来。”

姜氏道:“你父亲先前说要退亲,她虽然生气,但似乎并没有当成定局看,可这几日仍不见你父亲松口,她大约是真急了。”

太微躺在母亲腿上,听着外头响动。

一阵风来,扑簌簌作响。

窗扇紧闭着,似有东西撒落在上头。

她一下从榻上坐起身来,推开窗向外看去:“下雪了!”

姜氏一愣,旋即也趴到窗口去看。

冷风吹在脸上,的确是下雪了。

太微摊开手掌。

有雪花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