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邑来的慕容四爷一行人终于到达京城。

祁远章收到消息,一早便去了园子里呆着。

花园里草木凋零,一眼望过去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他一身的花里胡哨,如云似锦,像是把满园的花都穿在了身上。

太微过去时,他正跳着脚要去摘树上残留的枯叶。

袍子上的繁花活了一般,朵朵绽放,秾艳得晃人眼睛。

太微站在几步开外,看他跟个猴似地上蹿下跳,越看越觉得没眼看。这竟然是她的亲爹…

真是丢人。

她用力咳嗽了两声。

正举着胳膊蹦来跳去的中年男人猛地一回头,差点跌倒。

太微下意识要过去扶,但脚一迈开便连忙收了回来。

晴空下,她那丢人的爹正两眼发光地冲她喊:“快来快来,快帮我将那两片叶子摘下来!”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摘摘摘,摘个头!

她站在原地不动。

祁远章双手叉腰,大口喘气:“呼——呼呼——快点的——呼——”

“不摘!”太微走近了两步,断然拒绝。

祁远章伸出只手扶住树干,哭丧着脸看她:“你爹我这辈子没求你办过什么事,如今只是要你上树给我摘两片叶子你都不肯…”

太微嘴角一抽,站在树下仰头朝上看了看。

灰褐色的树枝上,只梢头还挂着几片叶子。又干又脆,不复绿意,早没了往日鲜活的生机。

他要这破叶子做什么?

太微被他说得头疼,摆摆手让他走开,脚蹬树干,借力而上,转眼便探手摘下了叶子。

祁远章摊着双手要接。

太微却不给:“这叶子有什么不对?”

祁远章笑了笑:“就是寻常枯叶而已,有什么不对?”

他不答反问,笑中带嘲,仿佛她问了世上第一可笑的话。

太微没好气地把手里的叶子丢给了他。

枯叶脆得一碰火就着,落在他手里,叫他用力一攥,立时便碎了个干净。齑粉洒落在地上,像下了一场黄褐色的雪。

太微气得要骂人:“费劲摘半天,就是为了揉碎?”

祁远章拍拍手,面上神情恢复如常,又掏出块帕子来擦手,从手掌擦拭到指尖,一寸寸擦得仔仔细细。

他扫她一眼,漫然道:“虽然我不会武,但看你的样子,像是学得不错。”

太微一愣,随即恍然。

他这是在试她!

“你那位师父,看来是个高手。”

太微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有什么真正的高手。”

祁远章笑了起来:“瞧瞧你,还知道假谦虚了。”

太微听他说话就心头冒火。

她好说歹说也活了二十来岁,大风大浪没怎么见过,小风小浪见过的可不少。不说冷静过人,也绝对不会这般容易被惹怒。

可碰上她老子,她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仿佛前头二十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太微拔脚要走。

祁远章也不拦,由得她走。

他站在原地,摸摸树干,又嫌冷风冻手,缩回来放在嘴边哈气。

没出半刻钟,太微回来了。

祁远章斜着眼睛看她:“哟,这是谁家的女儿呀。”

太微裹着斗篷,冷着脸不吭声。

祁远章把手缩进袖子里,叹口气道:“怎么也不知道拿个手炉给我。”

太微面上含霜,愈发得冷:“一点风而已,冻不死。”

祁远章哼了声,招呼她走近:“陪你爹走两圈。”

他脚步迈得大,走起来却很慢,晃晃悠悠,像是不知目的。

太微走在他边上,蹙起了眉头。

他终于慢吞吞地道:“慕容四爷带着侄子入京了。”

太微不瞒他,颔首道:“我知道。”

祁远章听了也不惊讶:“我已经派了人去慕容家,婚书拿回来,便成了。”

太微停下了脚步:“慕容四爷恐怕会要一个理由。”

祁远章一脸无所谓不在乎:“要什么由头,不满意不愿意,自然结不成亲家,不退难道要留着结仇吗?他要理由,他自己去想就是。”

“他若是不肯退还婚书,要求见你面谈,怎么办?”

“见便见吧,他非要见,我还能不答应嘛。”

太微听他口气,这门婚事不退也得退,是绝不会反悔的了,忍不住道:“您就不怕慕容四爷因为这件事记恨上祁家?”

祁远章咧嘴一笑:“要怕也是你怕,我怕什么。照你所言,我明年就要归西,到时候谁记恨祁家,同我还有什么干系。你继承了家业,自然是你怕。”

七月了,大家好呀

第223章没心没肺

太微张口结舌:“您想得倒是挺好。”

祁远章笑呵呵的,握拳捶捶自己的腰:“哎呀,我这不是老了嘛…”

太微想骂人的心已经蠢蠢欲动:“你又不是老死的!”

祁远章斜睨着她,走进亭子一屁股坐下不动了,嘴里漫无边际说着话,忽然话锋一转道:“我说要留你继承家业,可是天大的实话。”

“我也没说不信。”太微跟着进了亭子,寻个角落靠坐下来,“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祁远章但笑不语,过了会才道:“倘若你先前所言没有假话,那么再来一回,想必你也受得住。留你继承家业,的确最妥当不过。”

他没有明说再来一回什么,但太微还是听明白了。

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了母亲,又经历了他的死,论经验,的确是胜过祁家其他孩子许多。

可那样的事,从他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听上去真是古怪。

太微神情冷漠地道:“实话实说,我可没为你伤心过。”

祁远章撇撇嘴,听起来倒不像生气:“看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

太微冷哼了声:“没心没肺也是你养的。”

祁远章抖抖身上的华丽衣袍:“你这孩子,怎么能埋怨我呢,我一年到尾也见不了你几回,你这模样分明是天性。”

当爹当成他这德行,他竟还有脸说。

太微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掀一下,耷拉着眼皮用眼角余光看他:“我还是头一回碰上您这么厚颜无耻的。”

祁远章专心致志看着自己袍子上的繁花。

太微顿了顿:“您不驳我?”

祁远章抬起头来:“我反省反省…”

太微一怔。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嘴毒的丫头。”

果然还是吐不出象牙来。

太微冷笑了声,正要说话,忽然看见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不觉面皮一僵。

这个动作——

她也总做。

原来是像他…

她轻轻抓住了自己的手指,两只手,十根手指,绞在一起,像打了结的绳子。解不开,理不清,乱糟糟,一如她的心情。

她变了。

她竟然真的开始在乎这只老狐狸了。

脸色慢慢难看,太微闭紧了嘴。

祁远章咳嗽了两声,不知是真的嗓子发痒,还是故意的。

亭外风声渐大。

祁远章派去退亲的人已经见到慕容四爷。

慕容四爷才安置下来,风尘仆仆刚刚洗去,正打算躺下歇一会,就听见底下的人来传话,说靖宁伯府来了人。

他只好又坐起来,重新换了见人的衣裳穿戴妥当,才哈欠连天地去了前头。

一看,竟然是来要婚书的,登时愣在原地。

“退婚?”

他惊讶极了,怎么想也没有想到祁远章派人来找他是为了退婚。

“靖宁伯这是什么做派,如此儿戏,将慕容家当成什么?”

惊讶过后便是愤怒。

怒火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他呼吸不稳。

祁远章派去的人早得了吩咐,料到他会这般,因此并不慌张,仍是躬身问安的姿势,微笑着道:“还请四爷息怒。”

慕容四爷已是气急,还息,息个王八羔子。

他一听更怒,脸色铁青地道:“要退婚,请靖宁伯自己来见我!”

言罢,他便忿然拂袖而去。

身后的人再说什么,他都不管了。

直到出了门,他忽然听见祁远章的人问了这么一句话——

“四爷便不问问二公子的意思?”

他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铁青的脸色,转瞬和缓,眼神却骤然冰冷。

慕容四爷嘴角一勾,挂上了笑容。

他是个样貌十分英俊的男人,即便如今青春不再,上了年纪,依然看起来很英俊。他的英俊,是种读书人的英俊。

隽秀,清雅。

看起来人畜无害。

可他这一刻的眼神,却像只猛兽。

祁远章派来传话的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这等气势,果然是洛邑慕容氏的当家人。

他咽下口唾沫,清清嗓子道:“小的来之前,得了伯爷的叮嘱,若是您不答应,便请您先回去问一问二公子的意思。”

慕容四爷嘴角的笑意更深更浓,但丝毫也没有消融他眼里的霜雪。

来人语速飞快地继续道:“伯爷说,若是您不愿意问,他大可以为您代劳,亲自去问二公子。”

慕容四爷脸上的笑意变得狰狞起来。

笑得太开,就不像是人。

祁家和慕容家的婚约,是他的大嫂李氏在世时,同祁远章的夫人定下的。定的是慕容氏长房,和靖宁伯府的婚约。

他那个时候,尚不是慕容氏的家主。

慕容舒也不是他的儿子。

这纸婚约,真计较起来,和他并没有什么大干系。

可祁远章故意扯出他的侄子来说,便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慕容四爷笑着笑着,笑容一敛,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祁远章这种人,背信弃义的惯贼,怎么会守约。

他面无表情地往外头去,一路走回房间,将鞋子一脱,便上床躺下大睡起来。靖宁伯府要退亲的事,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一丝的睡意。

方才的惊讶和愤怒,都已经消失不见。

他一觉睡到了天黑。

觉得周身发冷,才从被窝里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