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流溢着一股子古怪的气场。

这种诡异的气氛,直到林果儿走进来,才被打破。

任凭转过头,淡淡扫了她一眼,站起身来,算是礼貌。

林果儿懒得看他,先朝自家父亲礼了一下,然后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任凭。

“…”三人都等着对方开口,却谁都没有开口。

林森终于忍不住低咳了一声,“你们年轻人可以出去赏赏花,老夫就不介入了。”然后,轻轻松松退出了这个尴尬的圈子。

林果儿咬了咬嘴唇,点点头,苦着脸领任凭朝外走。

期间,任凭同初识那般,一直盯着林果儿上上下下地看,仿佛为了确定什么,看得林果儿浑身不自在,终于停了步子皱眉问道:“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任凭丝毫没有觉得冒犯,回答得极其顺畅:“绝不是因为你好看。”

“…”林果儿只觉得自己胸口仿佛冒了一个气泡上来,用力一吞憋了回去,“那你在看什么?”

“你的发髻…”任凭抬手,指着林果儿的头顶,“上次不是这样的。”

林果儿嘴角抽了抽:“我为何要成天顶着同一种发髻呢?”

任凭摇摇头,仿佛极其不认同什么:“长得原本辨识度就不高,没什么特点,还成天换发髻,这可如何是好?”说着,他像是在替林果儿惋惜,竟然出现了一丝“真是不容易”的表情。

胸口那气泡咕噜咕噜直直往上冒,已经到了林果儿压制不住的程度,她又一次握紧了拳,皮笑肉不笑道:“真不好意思呢…我长得如此的路人,让你在人群中认不出来。”

任凭见她这副姿态,眼神一亮,“你还是这样比较好,像是要抓人的母猫,在人群中很夺目。”

他此话一出,林果儿所有的气泡化作一个气嗝冒出,然后整个人打蔫,扶额背对他,一时不知道该高兴他赞她夺目,还是咆哮他竟比喻自己像母猫,而且还是抓人的那种?

她几乎已经很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她与任凭一定八字不合,天生犯冲!永远无法和平相处!

于是她极是决断地开门见山:“任凭,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任凭明知故问的神情极其的虚心。

倒是林果儿心虚了,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嫉妒他夺了画尊,痛恨他说话不留情直戳痛处。想了半天,干脆问出了心中一直的疑惑:“任凭,娶我这件事,到底是你心甘情愿的,还是太子殿下授意?”

任凭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听她说一个笑话。

好吧…看来是后者了。林果儿自讨没趣摸摸鼻子,不死心又道:“既然不是心甘情愿的,我觉得你还是早点去跟太子说明比较好。你看看你跟我根本不合好不好…”

任凭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林果儿话的可行性,然后又面无表情答道:“你辨识度比别人高。”

林果儿心头一跳,这话…算是从他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赞美?

紧接着,任凭指了指自己的右耳垂:“你这里有颗红痣,很好认。”

“…”林果儿彻底明白了,任凭口中吐出的赞美,那绝对只是一朵暂时美好的浮云!

(五)别无二致

林果儿清了清嗓,决定不让自己的小心脏继续受任凭的打击,正了正脸色道:“其实,不瞒你说,我不嫁你,只是因为你‘榜眼’的头衔。你也知道,老天让我事事都做第二,平生做回第一是无望了。这辈子唯一的奢望就是能嫁个第一的夫君,满足一下自己夙愿,也算不虚此生了。”说着她还煞有其事地给了任凭一个悲痛的眼神,仿佛这被她随便扯出来的理由是真的。

“所以,只要我拿到状元,你便嫁给我?”任凭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林果儿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只要你拿到状元,届时我若还未嫁为人妇,我便嫁你好了。”前提是——她还没嫁人。

文武科举刚刚结束,任凭若想夺状元,也要到三年之后。这三年,她是无论如何也会找人将自己嫁出去的!

也不知任凭是否考虑到这一层关系,颇是爽快地点点头:“好。”

就在两人达成一致之时,丫鬟听雨装模作样路过,在林果儿面前停了下来,屈膝一礼,“小姐。”

“什么?”林果儿转过头来。

丫鬟听雨偷偷抬头瞄了几眼一脸木然的任凭,心中迅速下了第一评断,然后达成任务一般朝着林果儿乐呵呵笑了几声:“没什么,小姐早。”接着飞快转身,离去。

很快,钟离氏便收到了未来很可能是自己女婿的第一手资料——长得倒是不错,木头脸,双眼无神无亮点。

钟离氏扶额痛心疾首,心里只企盼着自家女儿千万别傻傻一点头,就把自己一生托给了一块木头。

但很显然,想知道任凭是何模样的,不止钟离氏一人。

第二个路过的,乃是被自家娘亲打扮得花枝招展推出来的林香叶,她装作赏花的模样,诗意一般出现在林果儿背后不远处,搔姿弄首,果然很快引得任凭目光一敛,投到她身上。

正得意自己在夺夫的计划上总算成功了第一步,却见任凭疑惑地抬手指着她,“你的丫鬟。”

“啊?”林果儿循着他的手回头,见林香叶撩头发的手因他那一句话僵在了耳后,摇了摇头,“她是我小妹,不是我丫鬟。”

任凭又想了一下,“刚刚那个?”

“听雨啊,她的确是我的丫鬟。”林果儿茫然地转回头看着任凭,“怎么了?”任凭的举动总有种奇奇怪怪的感觉。

“没什么。”任凭放下手,“还以为林家的丫鬟穿得像村姑,打扮得像媒婆一样。”

“…”林果儿眼角抽了抽,又回头看了一眼林香叶,倒是认同了任凭“村姑穿着,媒婆打扮”的犀利评价。

林香叶眼圈一红,手足无措看着二人。

任凭习以为常接受被他一两句话弄红眼圈的女子的眼神,一副淡定傲然处之的模样,令林香叶更是尴尬难处咬唇,几近落泪。

就在她这要哭不哭的一刻,任凭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恍然大悟,“林二果你的辨识度果然很高。”

林果儿这次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将此话当做赞美的语言,一脸防备问他:“什么意思?”

“你的丫…妹妹泫然欲泣的时候,跟大多女子一样软软的,像是落在地上的柿子。而你上次眼圈红的时候,整个人容光焕发,怒目圆瞪反而很明艳。”

听到如此赞美的话语,林果儿心头一抽,却是为了广大被形容成软柿子的女子而痛的。

这个男人,从前只跟她对话的时候,她只是单方面地觉得他嘴巴坏,如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听他说话,却能感受他的言语是何其的犀利不留情面。

林香叶听到这样不留情面的形容,再也忍不住,掩面跑开。

林香叶一走,花林中便又只剩二人。林果儿自己又要跟任凭对话,少不得又被他犀利一把,于是言笑晏晏一礼:“那我们就说定了,还请任公子回吧。下次上门,还望是任公子折桂之时。在那之前…”说到这里,她笑容一沉,“小女子恕不奉陪。”

既然任凭这个人向来不懂客气,那么她也就不必跟他讲礼数了。

任凭就这样被“送”出了林府,见天色还早,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去拜见一下太子殿下。

“大人,喝茶。”东宫的某大殿内,一妇人身着宫装躬身将茶放在任凭手边的茶几上。

“有劳苏姑姑了。”任凭点了点头,算是礼数。

妇人直起身子的动作一僵,然后朝着任凭苦笑,“大人,苏姑姑今日月休,我是杨姑姑。”

“…”任凭尴尬地笑了笑,自己乱猜的一个,还是猜错了么?

苏姑姑杨姑姑宋姑姑…这三位太子殿□边的老宫女长得都差不多,让他怎么辨认得出。

“杨桃姑姑你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坐在上座一袭华衣的太子百里镜息拼命忍笑,挥手屏退左右。

“让殿下又见笑了。”任凭干笑着朝上礼了礼。

“不怪,”太子抬手摆了摆,终于忍不住开口哈哈大笑,“我说任凭啊,你真的是一点都分不清女人的长相吗?苏姑姑跟杨姑姑是完全生得不同的两个人啊。”

任凭挫败地摇摇头,“无论微臣将她们看得多仔细,总是过目即忘,即便清楚记得名字,也不能将人对上。”说到这里,他扯了扯嘴角,“微臣因为这样,所以总是不讨女子的喜。”他知道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

太子笑着摇摇头,“你只是记不得女子的长相还好,至少周围的同僚,你废些力气还是能记得住,可见你不见得记不住,只是没有上心而已。”

任凭正色地否道:“殿下,微臣试过了,真的记不住。因此想必是得罪了不少的女子。”

“任凭啊,其实你最得罪女子的不是你记不得她们的脸啊。你对她们但凡温柔相待些,她们都会待你好的,不会介意你记不得的。”关键就在于,他所了解的任凭外表虽儒雅,但嘴巴实在过于毒辣,总是一针见血挑出真相。

对着同僚,任凭相来绷直了神经,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经了脑子。可对着女子,也不知是不是他没放在眼里,伤情的话总是轻易地就说出口了,一不小心便伤了对方。偏偏此人在风月之事上极是迟钝,伤了人自己向来察觉不了,还以为是对方女子小肚鸡肠,接受不了意见。

“对了,”太子想起什么,拍着扶手道:“你今日不是该去林府拜会?”

“微臣已经去过了。”

“如何?”

“微臣定能将此事做成。”任凭直起身子,信心十足道。

“任凭啊…”太子的嘴角抽了抽,暗自扶额,“这门婚事你自己请求的,不是我交予你的任务,你不用如此的…”如此的一板一眼当使命完成。

是的,与林家次女的婚事,乃是任凭向他求的。

太子百里镜息自认,任凭这个人,跟了他十几年,虽是他的属下,却从来没有因为受他的魄力威逼而去做什么。

这个人,是他最得力的谋士,政事军事一眼看开,却在别的事情上一根筋,任凭不愿做的,旁人很难勉强得来。

但任凭愿意,并请求的事,却用一只手便能数出来。

向林家次女提亲,便是其中的一件。

事情追溯回几天前,任凭从画尊大赛归来,向百里镜息例行报告这场盛事的情况。

“你是说,你看到了…叶家的叶泊?”太子听到半中,大惊。原本只是想让任凭去替自己瞧一瞧大晏国的画技发展得如何,却不想听到了意外的人物。

“是的,微臣自认…”说到这里,任凭鲜有地不自信起来,“应该…没有认错。微臣亲眼看见那幅画的右下角是公子叶泊的署名,他的人我见过,大约是那个模样,但字迹我却能肯定,是他的。”

“继续。”

“公子叶泊原本夺了画尊的头衔,却在关键的时刻弃权,抱着自己的画离去。微臣以为…”说到这里,任凭直起了身子,眼神不同于寻常,闪着睿智的光芒,“公子叶泊参加此项大赛,恐怕并未知会晋平王,所以才不想在大赛最后留下自己的名字。扬长而去这样的事,也的确是他的作风,毕竟叶泊向来追求自由,不求结果,只求过程。”

“他去了江南山庄,江南山庄离京城不远。而叶泊又向来出现在镜宁皇弟的周围,也就是说…镜宁应该已经快到或者已经到京城了。”太子推测道。

“是的,”任凭深沉一笑,点点头,“公子叶泊作为晋平王爷座下第一谋士,晋平王爷不会放他太远。王爷此次回京是与林家的长女完婚,得到了林家的支持,想必王爷很快就会有动作了。”

太子眉头一紧,“如何能阻止林家支持他?”

“林家长女乃是嘉喻侯林森的掌上明珠,百般呵护。王爷也是有心人了,竟盯上了这么一位小姐。”说着,他顿了一下,意味深长一笑,“可殿下,林家却不止这么一位嫡女啊。”

“你是指林家次女林二…咳,林果儿?”太子及时收回了脱口而出的“林二果”,“据说这位林二小姐是京城第二美人,比起其长姐倒是姿色更佳。”

“正是如此。”任凭点头附和。

“说起来,准太子妃风乔是第一美人,若学皇弟再娶这么一位第二美人,本太子怕后院起…”太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像是发现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瞪着任凭,“你方才说什么?”

任凭愕然,重复了一遍:“正是如此。”

“你、你记得她的模样?”太子大惊。

任凭愣了愣,低头想了想那发起怒来像猫儿一样的女子,盛怒之后眼眸凝水,容貌明艳,倒是少有的令人难忘。

“这么说来…”太子镇定下来,玩味地摸了摸下巴,“这林二小姐倒是有过人之处。”

任凭闭了闭眼睛,扯唇一笑,想起那一言一笑都生动至极的女子,忽然做了一个决定。只见他屈膝一跪,朝太子大礼,“微臣有事请太子做主。”

“你快起,直说便是。”

任凭正色地叩了一个头,“微臣请太子做媒,替任凭向林家次女说亲。”

“我只有一个疑问。”太子坐在上座直了直身子,接受底下属下的叩拜,“你是否是因为我与皇弟的争端,才想向林家次女提亲的?”如果是出于利用的婚姻,外加上任凭在女子面前不会伪装,想必林家次女很快就会发现,并且闹翻。就算两人还可以维持夫妻之名,但恐怕林森也不会真心实意地帮助欺骗自己女儿的这方了。

如果是这样的结果,他百里镜息宁愿这桩婚事一开始就不存在。

任凭想了一会儿,认真道:“一部分是,却不全然如此。更重要的是,她是微臣生平记得模样的唯一一名女子。这样的女子,日后微臣不敢保证是否还会遇到。微臣以为,她既然出现了,那便是微臣的命。”

说到这里,他抬眼,目不转睛看向太子,坚定道:“既然是命,微臣无论如何都想把握住,不想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名“别无二致”指“指区分不出两者的差别”,就像我家男主…

虽然提亲的目的不纯,但大家原谅这可怜的孩子吧…我家二果也算他人生中最特别的存在了。

没错,任二患的是“脸盲症”,又称“面孔遗忘症”。

主动症状为(出自百度):

(1)即便是熟人,也会形同陌路

(2)只能靠细节记住你。比如你是一个卷发的家伙(拉直后我就忘记你);比如你鼻子上有痣(离我太远看不到时,你只能是小谁家的小谁);比如你走路时像鸭子(坐着的时候休想让我跟你打招呼) (3)几乎分不清所有明星的脸,即使那个人天天在电视上晃点。

(4)人名与人经常对不上号

(5)整体记忆力不如常人

我家任二…(5)不太符合,他记忆力是很好的,毕竟是“放水”的榜眼,前面四点全部符合,外加症状只针对女人…

(六)二人再见

当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命中注定时,该如何逃脱?

时至今日,林果儿才知道,逃不了…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半个月前的画尊大赛她就该意识到,任凭这个人,拥有从第二顺位到第一的超绝运气。

所以,当今科状元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时,林果儿…真的…一点都不意外!

这绝对是大晏国开国以来第一次!

不!应该说,这绝对是有科举历史以来的第一次!

大晏国自开国起,便倡导“武守山河,文治天下”,每三年开春科举之后的夏季,便是天子祭天求风调雨顺时,届时需由当届状元充当司仪,体现晏国“以文治国”的宗旨。

然而如今,状元已死,祭天仪式近在眼前。

于是,科举历史上,第一次“顺位”便这样发生了…

当任凭成为今科状元这样的消息传进林家时,着实让林家炸开了锅,而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林果儿却跌坐到了地上,傻了…

“呵…”她坐在地上傻笑了一声,吓坏了一旁想来扶起她的丫鬟听雨。

“小姐,你可别吓我,只是任大人前途更加光明了而已。”听雨甚是好奇,若她家小姐已经拒绝了任凭的提亲,那么任凭是否为状元就跟她家小姐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听雨,我真的…”林果儿望着天,眼神放空,“一点都没有意外到被吓到哦…”

听雨颇是怀疑地看着她已经吓傻的模样,嘴角抽了抽,躬身扶她,“小姐,咱先起来好不好,地上凉。”

“…”林果儿依旧愣着,神思仿佛已经不在身体里。

“小姐,别这样,听雨知道你讨厌那任凭,不想他飞黄腾达,所以才会如此…”听雨不知林果儿与任凭的赌,蹲下摇了摇她,“老爷快回来了,他若看见小姐这模样,会斥责下人的。”

“对了,”林果儿眼睛一亮,提着裙摆站了起来,“我去找爹!”

林森刚回,便见自家次女心急如火地跑过来,气喘吁吁道:“爹,能不能…能赶紧联系上那乐正家…家的家主?”

“乐正辕?”林森见她问得颇急,一时没能明白状况,“怎么了?”

“女儿想跟他…他…”林果儿说得急,气一时转不过来,又因心情作祟,半天没把“他”后面的话吐出来。

上天也没给她机会吐出来。

——“小姐,任凭大人上门拜会您。”下人是这般通传的。

林果儿顿时如遭雷劈,一脸菜色望着林森。

林森莫名其妙被她目光洗礼,“他找的是你,你瞧着为父也没用啊。”他也能明明白白看出,自家次女与那任凭是何等的不合。

但,该她面对的是,他决不能替她完成。这是每一个林家子女必须拥有的勇气。

“那女儿…去了。”林果儿挥挥手,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