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画了多久,只觉房中光线渐渐暗下来,越来越难捕捉到色彩。林果儿一抬头,这才发现窗外已是黄昏,星辰初现。

这一发现,紧接而来的便是“咕咕”作响的空腹。

这一响,饿来如山倒。

听雨还没回来,林果儿担心着摸摸肚子,站了起来,径直朝点着灯的书房走去。

于是,当任凭任大人正一心扑在他手里的书时,林果儿如同幽灵一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任凭,我饿了…”

任凭一愣,抬头只见自家夫人青白着脸,无精打采靠在门框上,可怜兮兮看着他。

任凭眨了眨眼睛,目无焦点地看着林果儿,好一会儿才从“如何妥善婉拒晋平王回封地的请旨”这个问题思考中回过神来,猛地一怔,终于意识到家里多了一个需要吃饭的人。

二十三年来,他向来一个人静静地用饭,饭桌上或思考或看书,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与自己有着不平凡羁绊的人,与他一起进餐。

是他疏忽了啊。

原本昨天就该洞房春/宵,但因为那出闹剧,直到此刻,他才仔细打量起自己刚过门的小妻子,奈何那一副仿佛他亏待了她的苦脸映入眼帘时,实在无法说是赏心悦目。

任凭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嘴角的油渍,木讷地看向在他身旁磨墨的陈管家。

陈管家苦笑:“少爷,方才在下端菜进来的时候,一直拼命朝你使眼色,提醒你应该叫夫人过来。可你就是没有从书里抬起头来看在下一眼。”而他多年伴随任凭,深知任凭不喜别人在他看书的时候发出动静,任凭不发话,他做管家的也不好随意揣测主子的心思,不敢擅做主张。

任凭面无表情摇摇头:“我没看见。”他一直忙于查找帮助监国的太子殿下婉拒晋平王的对策,颇是苦恼,从东宫回来起便一直将自己锁在房里,也是为此。

林果儿悲催地看向陈管家:“那厨房里还有东西剩下么?”关于她被任凭遗忘之事,她真的…没有发火!从昨晨开始,她便不曾进多少水食,由昨晚一闹,今晨与晌午也因食欲不佳没有吃多少,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想发火竟然也没有气力了。

陈管家瞟了一眼任凭,低咳了一声,抱歉笑道:“夫人有所不知,任家家规第三条,少爷进食后一盏茶后,便不得见油烟了。所以恐怕…”

林果儿绝望地磕了磕门柱,手指抠着木头道:“那带我去厨房瞧瞧,我看着有无面粉之类的东西,搓个团子也好啊…”

不想陈管家继续端着那副抱歉的笑容:“夫人,这会儿魏妈恐怕已经锁了厨房回家了…备用的钥匙应当在杂物室里,若夫人不急,容在下去找找可好?”

“你要找多久?”林果儿连忙问道。

只见陈管家眯眼一笑,不慌不忙道:“大约一两个时辰?”

“…”林果儿软倒,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她错了,她不该觉得陈管家是个好相与的好人。他根本就是披着好人面皮的笑面虎!两个时辰…她看上去像是不急的模样么?!

“罢了,”任凭看不下去了,站了起来,走过去拖起林果儿,“我带你出去逛逛,随便在哪里吃点东西。”

夜市。

又见夜市。

又见任凭拽着林果儿逛夜市。

不同于上次林果儿领着任凭走,这会儿局势全由任凭控制,他走哪儿,林果儿只得乖乖跟去哪儿。

不多时,林果儿手上便多了一只烧饼,啃得一脸满足。

任凭见她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由得摇摇头:“林二果,若被人认出来,还不得说我怎么亏待了你。”

“你就是亏待了我…”林果儿委屈地吃着手里香喷喷的烧饼,看自家夫君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赶紧辩解:“其实我只是饿了才会吃成这样,在家我还是很淑女的。”在林家一家子围着吃饭的时候,她不敢放肆,生怕自己一个举动便会在他人眼里落下笑柄。只有在佛堂偏院,与娘亲和小弟守和一起的时候,她才敢大口大口吃肉。

任凭冷哼一声,明显不信。

林果儿砸了砸嘴,小心翼翼看了眼任凭,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娶我是个亏本的生意?”到底是生在巨商的家族,林果儿的脑子里首先蹦出的还是跟买卖脱不了关系。

任凭毫不犹豫摇摇头:“我没有当你是生意。”

林果儿颇是感动望着他。

却听任凭接下来又道:“你就是个赔钱货而已。”

“…!”这一前一后的落差,着实打击人了!

任凭继续面不改色数落:“娶你第一天,便赔进去了我整年的俸禄。我宁愿这不是场生意,至少意味着我不会继续赔钱下去。”

“…”林果儿知道他在说火烧洞房的事,也不敢多嘴,很自觉地低头反省。

任凭见她如此退让,倒也不好继续说下去了。

昨晚那一幕的确震撼,他拖她出来后,大致看了她一眼,没有发现烧伤,便跟陈管家一起去处理宾客和灭火的事,等到忙完,已是午夜。他听陈管家说她已经搬进客房睡下,不宜再去惊扰。

今一大早,他离家时她还未起,回来之后又…忘记了。乃至于他一直没有来得及问她一句——“昨晚,有没有蠢到把自己弄伤?”

对于这等实为关心的语句,林果儿身子一震,自动忽略“蠢得”二字,咬唇摇了摇头。

“是么…”任凭意味深长地望向天空,忆起昨晚闯进去那一瞬,见到的那副被烧得面目全非却仍旧可以辨析一部分的画,还有画上几笔便显清骨的男子。

是公子叶泊…

想到这里,任凭不由得将掌心的手紧了紧,直视着前方对林果儿道:“你给我听好,林果儿,我从未想过拿你去交换什么。”所以娶她绝不是一场生意。

林果儿侧过头,看向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又听任凭继续道:“也不会将你换给什么人。你最好有这个觉悟。”

作者有话要说:任二,表白太闷骚是追不到妹纸的…特别是2果这样的2货…

夫妻两只一个烧了洞房,一个忘了叫吃饭,平分秋色,扯平了…继续磨合。。。

(十二)二次遗忘

林果儿啃完烧饼差不多饱了,任凭又买了两个包子塞她怀里,然后悠哉洋哉扯着自家娘子回家了。

“…”林果儿嘴里塞着包子,默默望了一眼任凭——自家夫君,如此省钱持家,让她说什么好?

回到家,听雨已经回了。

见她回来,林果儿迫不及待甩了任凭的手,跑过去拉住听雨:“如何?”

听雨被自家小姐的热情震得愣了愣,眼一斜,便可望见,新姑爷任凭的手悬在半空,还维持在被林果儿甩开的姿势,但其脸色已然沉了几分。

“到底是怎么了?”林果儿见听雨不说话,愈加着急。她方才与任凭出去一趟,并未听说什么关于她不好的事迹,却为何陈管家会如此地提醒她?

听雨迟疑地看了一眼任凭,拉着林果儿朝客房走,边走边道:“小姐,我们先回房说。”

主仆二人一回房,只听听雨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原来,林家次女在大婚之日一把火烧了洞房一事,在京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并衍生出了不同的版本——

版本一:林家次女林二果,为父命嫁与任凭,洞房之夜想不开,放火…烧之!说明林二果不想嫁。

版本二:林家次女林二果,为父命嫁与任凭,洞房之夜很无聊,玩火…焚之!说明林二果很蠢货。

版本三:太子的谋士任凭,奉君命娶林二果,故意置烛火于险地,设计…燃之!说明任凭大人很阴险,林二果很蠢很无辜。

版本四:这一切都是天意…

林果儿越听脸色越黑沉,听到最后一个版本终于忍不住拿头撞墙。

无论是什么版本,要么证明她出尔反尔,要么证明她很蠢,要么证明…她不该嫁给任凭。

好吧,最后一个版本,或许是真相了。

“还不止呢,”听雨见自家小姐一副自残的模样,连忙拉住她,“最厉害的还在后面,据说啊…林府放出话来,说是小姐你闯了祸,丢了林家和太子的颜面,所以林家自请和离,也就是…”说到这里,听雨看了一眼林果儿的脸色,吞了口唾沫。

林果儿已然停止了撞墙的动作,紧张望着听雨:“是什么?”

“大约…是休妻吧?”听雨笑得一脸僵硬,试图将此事说得轻描淡写。

“当真?”林果儿眼睛一亮。复又转念一想——若是休妻,也由不得林家做主的,起码也得任凭同意。况且…自己算是林家泼出去的水,如今变‘脏水’了,林家又怎会打脸地收回去?“是林家谁说要和离的?”

“似乎是老爷?”听雨说得很艰难。

林果儿一愣,捏着下巴沉思。这一门亲事是在爹林森的应允下进行的,也就是说其中的利弊他老人家早就考虑得透透的,如今就因为她犯蠢了一次,干出了千古骇人听闻之事,就提前提出和离?

若说这门亲事在林森眼里是一桩生意,那么他老人家是决计不会提前违约不干的,这不合爹一向精打细算的风格。

“然后呢?”林果儿又问。听雨出去了大半天,不可能就只在茶馆坐了坐。

“然后我便回了林家,亲自打探消息。后来听柴房的小惠说,老爷根本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至少在下人堆里,大家都是不知情的。”

“哦?”林果儿吃了一惊。林家向来将消息传得溜溜的下人堆里不知道,外面的人却传得沸沸扬扬的,其中必定有诈!

“此事,守和少爷也知道了,他见了我让我转告小姐你,请不必担心,他必定会为小姐讨回公道。”

林果儿嘴角扯了扯,“公道就…”理亏的本就是她这方,若要讨回,那也是任凭的“公道”,她林果儿一心求的,只是一份清白和真相罢了。

不过,既然不是爹提出和离,她倒是可以安心了。

毕竟,能代替她爹说话之人,都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守和少爷还说,此事不光他会插手,夫人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对了,夫人还对少爷说,按照晏国的风俗,后日便是小姐的回门日。只要回门之日,小姐与新姑爷恩恩爱爱的让众人看见,谣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我明白了。”林果儿点点头。“明日你替我再回一趟家,问问娘亲大约需要在回门之日准备些什么?任凭这边无父无母,也没有女眷,要做得体面,还要装出恩恩爱爱的模样…怕是,有些难呢。”

更何况,是跟任凭这么个性子的人?

任凭这个人,有些时候有些话,的确令人暖心,即便是她林果儿,也不觉会对他露出点小女儿性子。但任凭,更擅长的,是在她感动一把后狠狠泼一盆冷水,让人顿入冰窖。

回门那日,无论任凭说什么,她都得忍耐,笑颜以对。但…光是想象,林果儿便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次日晌午过后,听雨伺候林果儿用完饭,便匆匆赶去了林家。

她离开后,林果儿又一次关起大门,摊开了画卷,跪在地上握笔…然后又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

窗外天光明亮,只是不知她这废寝忘食一落笔,再一抬头会是什么光景?

任凭,会不会再一次忘记叫她吃饭?

应该不会了…吧?

想到此,林果儿放宽了心,大笔落下。

而另一头,刚刚归家的任凭背脊窜起一股子寒凉,猛地一个喷嚏,然后意犹未尽地看向那头林果儿的厢房。

大门紧闭着,多半是在午睡。

他没有打扰,径直走向了两人原本的新房。

屋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烧得黝黑的残渣废墟,空气中仍旧弥漫着一股子烧焦的味道。

这两天忙着帮太子对付晋平王,竟然忘了请工匠来。

罢了…明日去请吧。

他挥袖扇了扇,默默退了出来,刚走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忽的驻足。

明日似乎是回门之日?

再到林家,便是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心境了啊。

任凭站在原地想了想,匆匆回书房,决定将眼前某件需要做的事做好。

“少爷。”正在替任凭打扫书房的陈管家见他进来,躬身让开道来。

“陈管家,笔墨。”任凭风风火火坐下,从陈管家手里接过沾了墨汁的狼毫,在左手心里勾下几个蝇头小字。

陈管家好奇凑过来:“少爷,你在写什么?”

任凭连忙将手心一拢,“没什么,我要做正事了,你出去吧。”

陈管家出去后,任凭打开左手掌心,满意地看了一眼。

掌心书着:叫果儿吃饭。

他怕自己又会因为过于沉浸在工作中而忘记叫她吃饭,又耻于特意吩咐陈管家提醒自己,干脆写在掌心。待到晚饭时,哪怕他忘记了,届时右手握筷,左手提书,左手心的字总会被看见的。

计策是美满的,心意是到位的,奈何任凭任大人忘记了最关键的事…使得晚饭时分,便发生了如下一幕——

饭菜悄然端上了桌子,任凭闻到香味,径直将书放在桌上,然后转身…洗手!

边洗边正视着前方出神,思考是否可以利用公子叶泊身后的叶家的关系,来拖延晋平王请旨回封地之事。

自然而然,就没有发现,手心的某团墨渍,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而就在同时,听雨赶着从林家带回了最新的消息——散布谣言的凶手,钟离氏已有眉目,只等明日新妇回门,她再出面。

林果儿听到这儿,也安下心来,不由得又问:“那回门时需注意的事呢?娘亲有吩咐么?”

听雨点点头,“夫人说,明日小姐尽管放开一些,莫在有心人眼里落下心虚的感觉,跟新姑爷凑近一些,以防旁人闲言碎语。至于回门礼,夫人说她事前因为担心新姑爷俸禄不高,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所以将回门礼提前准备在了一个刷红漆的小箱子里,混在了小姐的嫁妆中,小姐不必担心。”

钟离氏此般做法,虽有偷跑的嫌疑,但毕竟也是为了林果儿考虑尽了一切。

女婿俸禄不高,若是拿出的东西太寒酸,只会招人耻笑,令女儿难看;若拿出的东西太值钱,又怕因此而使女儿平日的生活变拮据。倒不如提前就准备好,到时候转一圈又回到自己这里。

毕竟东西是小,心意到了便好,钟离氏所求,不过是唯一的女儿幸福美满罢了。

林果儿依言找了找红箱子,果然翻出一株包好的摇钱树模样的红珊瑚。她小心翼翼放回去,决定先在饭间跟任凭提一提此物,看他有何打算。

直起身子,望窗外天光已然黯淡,任凭却还未来叫她吃饭。

林果儿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回头问听雨:“你吃过了么?”

听雨点点头,“夫人说我辛苦了,让红姐带我在林家用了饭。”

原来,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辰了。

于是,前一夜的段子又一次上演——

“任凭,我饿了…”

任凭猛地抬头,只见自家娘子又一次靠在门框上,旁边还跟了个他不认识的女子。不同于前夜的无精打采,此时的林果儿在看了一眼桌上收去了一半的碗筷之后,两眼泪闪闪望向任凭,目光中委屈、愤怒、幽怨一览无余。

结果显而易见,她又被忘记了!

林果儿握起小拳头,转身便走。

“等等。”任凭的声音出现在她身后,“我带你去外面吃…”话到后半句时,气势略低,声线略沉,姿态略…卑微。

林果儿闭眼,头也不回继续向前。“我自己会去。”

“你有钱吗?”任凭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问道。

“有。”

“你能找到路么?”

林果儿回头给了他一记白眼:“我是京城人士。”况且,第一次逛夜市,貌似还是她牵着他逛的。

刚一想到“牵着”,右手忽然一暖,被一张大手给包住。

“那你…”任凭拉着她的手,飞快在脑子里搜索着可能的借口,“大晚上的不怕被劫色?”

林果儿斜他一眼,“我记得某个人说我辨识度很低,放在人群中都找不到的。”

“急色之徒不分姿色,只要是女的,再丑都会下手的。”

“你家门前是大街,一路到夜市都是大路。人很多。”

“…”任凭脑子一时空白。平日里他鲜少挽留什么人,此时当真是词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