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跟我进去,坐下说。”任凭裹好鹿茸,径直走进房内坐下。

魏妈局促地跟在他身后,苦口婆心道:“少爷,这样的补品吃多了也亏身体…老身家的闺女,少爷也见过很多次了,她乃是阳年阳月出生,听道士说,特别适合…”说到后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词,魏妈顿了许久,才吐出来:“…适合替人补阳气。”

任凭听后不怒不笑,接下她的话头:“想不到你女儿还有采阴补阳的妖精本事。”

“不是不是,老身不是这个意思,”魏妈连忙摆手,躬身站在任凭面前苦心道:“只是老身瞧着夫人像是有身子了,即便没有,迟早也会有的。少爷需要个人服侍。”

任凭抬眼,木然道:“我活了十几年,除了陈管家也没人服侍我,我不也一样过来了?魏妈你五年前就到这里,最清楚的不是吗?”

魏妈连连点头:“是是,少爷这些年一直不容易。老身指的是…咳咳,少爷还是需要个能够替你打理生活琐事的女子,陈管家毕竟只能帮少爷做点杂活,这贴心的事啊…还是女子最好了。”

任凭就着她的话想了一会儿,又道:“我有妻子了。她是女子。”

“是是,”魏妈谄媚笑道,“可是夫人迟早会有身子,届时也需要另外的人来照顾少爷啊…况且夫人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有些服侍活儿恐怕从来没做过。我家闺女啊,从小就帮着家里面做事,贤惠持家,懂得三从四德的规矩,又跟着她爹读了几本书,想来也不会跟少爷说不话…”

“魏妈,”任凭无波无澜打断她的话,“你想让我纳你闺女为妾?”声线虽平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迫。

魏妈笑容一僵,眨巴眨巴眼睛瞥向别处:“老身不求闺女有个什么名分,她能跟着少爷就是她修来的福分了。”

“你闺女差到如此地步了?”任凭皱眉不解。

“绝不会!”魏妈斩钉截铁否定,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些,又软下来继续游说:“只是老身一直以来服侍少爷,少爷的品性好过世间太多的男子,老身自知身份低微,闺女自然无法嫁与少爷做正室,老身只求她能有个好的归宿而已…”

“女皇陛下上位之后,便提倡‘一夫一妻’制,纳妾的官员近年来鲜少得到升职机会。”任凭定定看向魏妈,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是,”魏妈连忙埋头躬身,表情略微低沉,“是老身唐突了…”晚饭间,她家少爷的新夫人,那传说中的“京城第二美人”竟然是只独眼龙,她回过头将新夫人与自家闺女比了又比,自认自家闺女在容貌上实在是胜了太多,心觉不平,才生了这样的念头。

只是,依少爷任凭的语气,不纳妾仅仅因为女皇陛下不喜,而不是因为对新夫人满意的原因…这么说,她家闺女还是有希望的。

“你知道就好。”任凭别过头,随手拿过书,不再看她。

魏妈心头百转千回,将算盘打好,这才堆着笑容福身:“老身告退。”

而另一头,丝毫没有感觉到危机感的林果儿坐在铜镜前,凑近了瞧自己肿起来的眼睛,越瞧越是狰狞。

听雨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背后,清晰地印在了铜镜里。

“啊!”林果儿被吓得跳起来,回头见到正主,才惊魂未定地拍着自己的心口,薄嗔:“吓死我了,你去哪里了?”

听雨笑眯眯道:“夫人云,小姐跟姑爷在一起的时候,无关人士一律消失。我方才去找陈管家吃晚饭啦。”

她说起晚饭,林果儿便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甜得发腻的食物,不禁拉过听雨的手语重心长地问道:“饭菜…还能下咽吧?”

“很好吃啊。”听雨自然地点点头。

林果儿一怔,“不甜么?”

“小姐难道觉得甜么?”听雨反问,疑惑摇摇头,“不甜啊。”

林果儿大惊:“你跟陈管家都觉得不甜?”难道说,味觉出问题的,是她?!

“对了,”听雨想起什么,眼睛一亮,“陈管家倒是提起过,姑爷吃食一律很甜,所以魏妈一般提前盛出来一些,剩余的再加糖进去。”

林果儿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我下次来跟你们一起吃饭好不?”原来这个家除了任凭的,其余人的饭菜都是正常的!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叫他一句“相公”的啊…

听雨为难一笑:“小姐,这…不太好吧。而且,姑爷好不容易想起跟你一起吃饭了,才一天你便跑来跟我们同食,姑爷会很伤心的。”她昨天可是奉钟离氏的命,她家小姐一旦有犯傻呆愣的行为,一律制止。

“…”林果儿眼神悲催地坐了下来,托腮远目。

“还有就是…”听雨抱起自己的棉被,缩着脑袋怯生生道:“小姐,方才陈管家将他与柴房夹间的杂物库劈了出来,我想搬过去住。”小姐既然已经嫁人,她一个丫鬟霸着闺房一角不肯挪窝,无疑是阻碍了小姐与姑爷进一步地发展。

这种拆散鸳鸯的罪人,当不得啊…

林果儿抬眼巴巴看着她抱着棉被请示,俨然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到嗓子眼的挽留又咽了下去。

***

日子安宁和谐地流淌着。

那些看似没有痕迹的事也在一天天间,悄悄进行着…

比如,林果儿的右眼渐渐消肿,恢复了从前的容貌。

比如,新房已经将废墟清理完毕,开始粉饰。

比如,每日的菜色不再甜腻,林果儿有了自己单独一份饭菜,还算可口。

比如,那将要送给钟离氏的画卷正在一步步接近完工。

再比如,魏妈心里头的小九九,在一天天地萌芽壮大…然后,终于破土,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林果儿用完晌午饭,伸着懒腰正要去午睡,忽听身后一声甜腻柔弱的女子低喝:“等一下。”

她回头,只见一名着鹅黄色裙衫的清秀陌生女子站在她身后,试探般地瞧着自己。

林果儿盯着她从头到尾地打量,思考着自己用来练笔的仕女图上,是否可以加上这么号姿色上去…

黄衫女子被她盯得心头发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问我是谁么?”一般来说,一个家没两个女人,忽然多出一个没有见过的,作为一家之主不都该在第一时间询问来者何人么?

林果儿经她一提醒,从自己那一整幅仕女图的架构中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话道:“嗯,问吧。”

黄衫女子挑眉看着她:“你问啊。”

“你说吧。”林果儿本着能省则省的态度跟对方拆招。

黄衫女子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林果儿几眼,目露惊艳,方才毫无士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自我介绍:“我叫魏蓝。”

“哦,”林果儿点点头,又疑惑地打量了一眼魏蓝,好奇道:“你叫‘魏蓝’,为什么穿黄色的衣服呢?”

“谁规定我叫‘魏蓝’就一定得穿蔚蓝色的衣衫?”魏蓝似乎有些抓狂。

“也是哦。”林果儿附和地点点头,想象着自己画一黄衫女子在仕女图上,然后下面署名魏蓝…怎么看都有些违和啊。

果然还是擅做主张在画上替她将衣服换成蔚蓝色比较好?

魏蓝见她丝毫没有问下去的意思,忍不住一股脑吐出自己的身份:“我娘是给任府做了五年饭的魏妈。想来你也认识。”

林果儿愣了一下——红斑老妈子的闺女?

“我娘亲最近手指犯风湿,我来给她帮忙。”魏蓝继续介绍来由。

林果儿“哦”了一下,转身伸了一记懒腰,准备按照原计划回房午睡。也并非她疏忽大意,只是想来陈管家对每个进任府的人都严格把关。陈管家做事,任凭放心,她自然也…懒得上心!

“你等等,”魏蓝像是没有说完,追上她,“我还没告诉你,最重要的目的,是来看看你。”

她这一眼,彻底将睡眼惺忪的林果儿唤醒:“看我做什么?”

魏蓝咬唇。来之前,她娘告诉她,任夫人是独眼龙,爬上京城第二美人的位置,多半靠的是家世。

可如今,她面前的林果儿…

哪里是独眼龙了?!那双美目清澈动人,透着茫然,恍如画上清纯的美人丹凤。

哪里不美了?!无论是睡眼惺忪时,还是一颦一笑间,林果儿都闪耀着拉扯人目光的光芒,日光之下,更是夺目。

她娘到底是用了怎样的审美观,才将自家闺女比过了这京城第二美女啊?!

就算林果儿比第一美女风乔的确差了一截,也不能像她娘魏妈那样用“丑”形容啊…当真是“亲人眼里出风乔”了么?

跟这样的美人挑衅,她魏蓝要从哪里才找得来底气?!

作者有话要说:女二狗血地出现了。

可我家女主比女二漂亮…比她有才…比她有背景…

结论是:魏蓝童鞋,恭喜你变成萌物堆中的杯具,杯具中的战斗机…

(任凭路人语:不问我意见?)

(二十一)一般无二

就在魏蓝纠结着怎样开口比较有气势时,一个身影如救命稻草一般,忽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魏蓝眸子一亮,欢快地朝那人礼了礼,高声道:“见过大人!”

林果儿顺着魏蓝的目光回头,见刚归家的任凭站在那头,闻声颦眉看了魏蓝一会儿,缓步朝她们走来。

魏蓝狗腿地迎上去,“大人辛苦了,可是刚下朝?”

任凭眉头微抽,平淡道:“我官阶九品,无上朝资格。”

“…”魏蓝尴尬一笑,顿觉自己的马屁拍错了地儿。

任凭走到林果儿跟前,见她睡眼惺忪,声音低缓道:“想睡,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林果儿无辜地摇摇头,指着魏蓝:“她说她要见我,可我不认识她。”

任凭一愣,才知眼前的陌生黄衣女子不是林果儿的丫鬟听雨,不由得将目光重新投向魏蓝,质问:“你是谁?”

魏蓝嘴角微抽,“大人,你已经见过魏蓝…不下十次了。”为什么,关于她的身份…那个最该问的林果儿一脸的不在乎不好奇,最不该问的任凭却问得这般地…问心无愧?

“魏蓝…?”任凭微微扬起头,看向屋脊,想了半晌点点头,“魏妈的女儿是吧?”

魏蓝欢欣鼓舞:“大人记得小女子了?”

“不记得。”任凭否定得极其果断,复又别过头看向林果儿,“我回书房了,你若想睡就快去,晚些时候工匠来了又该吵了。”说罢回头,瞧也没瞧魏蓝一眼,径直朝书房走去。

林果儿目送他离开,扭了扭脖子正欲转身回房,却听魏蓝冷哼了一声:“你发现了么?”

“发现什么?”林果儿诧异止步。

“他…谁也不认识呢。”魏蓝望着任凭身影消失的方向,

“什么…意思?”

“任凭任大人,不太认得人啊…或者说,不太能记得女子的脸。”虽说她已经从母亲口里得知了这个事实,但真的被他一遍又一遍确认是谁后,她魏蓝才敢确信,任凭的确记不得女子的脸。“也就是说,你我的脸在他眼里,与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放在人堆里,他便找不到你了。”

林果儿一怔,心驰百念,回忆起之前种种。

——初见任凭,他总是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像是要拼命记住什么。

——二见任凭,他瞧了她很久,仿佛要确认是她。然后指着她的头顶说:“你的发髻…上次不是这样的。”

——“长得原本辨识度就不高,没什么特点,还成天换发髻,这可如何是好?”他说这句话时,露出一丝“真是不容易”的表情。当时,她以为他在替她不容易,现在想来,恐怕觉得不容易的,是他自己。

既然不认识,既然无法被记住,又何必娶她?

还是说,娶谁都一样,仅仅因为娶她对于他来说,能够做到最大的利益?

见林果儿神色有几分黯淡,魏蓝不觉有些快感,连忙补上一刀:“这样的你,不能被他记得的你,有什么资格成为相伴他一生的人呢?”

相伴他一生的人…?

林果儿眨了眨眼,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勾心斗角的林家。她并非无知,只是不想将生活弄得复杂费尽心机,所以全心全意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但若有人真的要上门来挑衅,那么…她嘴角轻轻一勾,抬起头来看向魏蓝时,已是浅笑嫣然:“我只是,恰好是他的妻子而已啊。”没有什么,比声明这一点更重要了。

因为是任凭的妻子,所以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相伴他一生。

魏蓝一震,哑口无言。

“而且,我也只是,恰好…被他认得而已。”林果儿补充道,轻飘飘给了被她前一言堵住口的魏蓝致命一击。

“不可能!”魏蓝反驳,“他不记得任何女子的模样!当初他找我娘当厨娘,就因为我娘的那块红斑独一无二,极其好认!”

“我只知道,他能在夜市人群中,从背后扣住我的肩头。”这就足够说明了。

就在方才的回忆中,一幕场景倏地滑过——长姐成亲那晚夜市中,任凭从背后惊慌失措扣住她,然后如释重负道:“终于找到了。”若不是真的认得她,他不会在人群中找到她,不会轻易做出“扣住女子肩膀”这等事。

但,他如释重负的神情,已足以说明,“终于找到了”对于他来说,是多么费劲的一件事。

之后,他又主动将手伸到她面前:“林二果,你能不能…让我暂时牵一下?”怕她拒绝,他又笨拙地补充了一句:“我怕你会走丢。”

她当时只以为人多,并未多想,如今想来,他是真的怕丢了她,然后…再也找不到了。如此一想,不由得让人暖心。毕竟对于这个认不得人的男人来说,能够只身闯进人群中找人,便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只是,时隔两个月,她才察觉到这点,该说这个男人不坦率,还是自己过于地迟钝呢?

他当时…是为了什么而去寻她的呢?

林果儿陷入了沉思。

魏蓝被她两句话一戳,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灰溜溜地退开。

之后的一下午,林果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当时,任凭说过她辨识度不高后,在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娶她时,理由是“你辨识度比别人高”。

如果是所有女子的脸在他眼里都是一般无二的,那么…她在他眼里所谓的比别人高的辨识度,又体现在哪里呢?

林果儿倏地下床,找来听雨,将她摁在梳妆台前,“你有没有发现你家姑爷有些奇怪?”

“啊?”听雨被她莫名其妙摁着,想了一会儿,“姑爷…很多地方很奇怪啊…小姐你指的什么?”

“比如…他总是不认得你之类的。”林果儿给提示。

“不会啊,”听雨摇摇头,“我看姑爷使唤我很自然嘛。”

想来,一个家只有三个女人,一个是辨识度极高的魏妈,一个自己的妻子林果儿,剩下那个,只可能是陪嫁丫鬟听雨了。

只消用排除法,任凭任大人便能分辨出这三人。

林果儿立时便想到这种情况,为了确定魏蓝的说辞,她拍了拍听雨的肩头:“听雨啊,能不能…替我做件事呢?”

听雨背脊一寒,“小姐…总觉得有种不祥的感觉。”

“怎会呢…又不是坏事。”林果儿给了听雨极其肯定的安抚。

次日清晨到来时,被打扮得极其妖娆的听雨游荡在任府门口时,一脸的哀怨,映在路人眼里活像被任凭抛弃的情人。

天地良心啊,她听雨这辈子就没穿过这么…清凉的衣服!

就在她向天做着无声地呐喊时,任凭推门走出来,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与她擦肩而过。

听雨一怔——好歹是自己府上的丫鬟,打扮成这副模样都不会说什么么?

为了确定她家小姐的说辞,听雨追上去,开始纠缠任凭:“大人,奴家…”奴家是你府上丫鬟啊!

任凭回头,极其坚定的否定:“姑娘,我不认识你。”然后,撇得干干净净地走开。

听雨目送他不带一丝尘土地走得干脆,在晨风中凌乱了。

“果然如此啊。”林果儿摸着下巴,算是证实了魏蓝的说辞。

“小姐,姑爷为什么不认我…”听雨泪眼婆娑,“我就这么让他丢脸?”

林果儿又一次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听雨的肩头,“能不能,再帮我做件事呢?”

听雨畏畏缩缩扯了扯嘴角:“小姐请吩咐…”

于是,当晌午时分任凭回府时,便看见了这样一幕——自家娘子穿着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的一件…很清凉很妖娆的衣衫,在家门前悠晃,引来路人注视无数。

“你这是在做什么?”任凭快步上前,将她往里面一推,“别忘了你现在已经嫁人了,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林果儿被他骂得一阵偷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证明了任凭的确是认得她的,不是从衣服,或者发髻,而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