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他相貌多丑或者奇葩,只是那一双晏国皇室成员皆有的灰瞳,加上右眼下的泪痣,天底下又能找出几个来?

“任夫人辛苦了。”百里镜息微微一笑,灰眸深邃如深潭,整张脸却在那颗泪痣的衬托下显得温柔多情,少了几分高位者的威严,多了几分可亲可敬的亲和力。

林果儿赶紧摇摇头,“妾身不辛苦,辛苦的是妾身的夫君。哦对了…”她双手托起密函:“这是夫君交代妾身转交殿下的密函,请殿下过目。”

百里镜息接过密函,边拆开边道:“别紧张,任凭是我的爱臣,他的家人我自会当做自己人看待。”

打开密函,里头的内容却并不是什么秘密,更像是一封请命书。仔细想来也是,若真是重要的东西,任凭又怎会让自家女人转交?

信书道:“臣启殿下:臣幼时遭逢水寇,家破人亡,时历历在目,徘徊于心。是今,不得不除之以雪恨,以卫国,以避他人重蹈臣之覆辙,希殿下成全臣之私心,臣之决心,臣之用心。”

“呵。”百里镜息笑着无奈地摇摇头,折回信纸,摇了摇头自语道:“报仇就报仇,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作甚,难道你任凭想做的事,我会不允?”

林果儿断断续续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没理出个头绪,不敢问,也不知信上说了什么机密之事,只得自己默默地瞎猜。

莫非…是风乔姐姐和叶泊之事?

任凭是怎样跟太子殿下说起的呢?太子殿下看了这等事,为何会笑呢?

难道是所谓的怒极反笑?

这尊大神要是将怒火发到她身上该如何是好?问起她风乔姐姐在那边跟叶泊的事,她又该怎么回答?

林果儿缩了缩脖子,开始自顾自地纠结为难。

直到百里镜息起身回宫,她也未回过神来,只恍惚间听到陈管家像在提醒什么似的高声道:“草民陈美仁恭送陛下。”

美人…?

陈美人?!

林果儿一个激灵,匆匆回神恭送太子摆驾回宫,直到太子一行人消失在街尽头,林果儿这才跳了起来,指着陈管家颤抖道:“你刚刚自称什么?”

陈管家表情一僵,半晌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本也不是什么好瞒夫人之事。在下姓陈,美字辈,仁义的仁,并非‘美人如玉’的‘美人’。父母赐名,愿望极其美好,在下不愿违背改名。只是此名字自小不知被多少人拿来做过文章,所以在下也不太愿意让人知道在下的名字…好吧,夫人你别憋笑了,你这样子在下心里头更加难受。”

林果儿一抹脸,换上一副特别严肃的神情,悲痛地拍了拍陈管家的肩:“难为你了…美人管家。”

陈管家嘴角抽了抽。

林果儿又转过身看向听雨,戳着脸略有深意道:“不太愿意让人知道的名字,听雨却知道呢…”

听雨连忙摆手证明清白:“小姐,我也姓陈啊。家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唤着‘陈管家’总觉得别扭,管家这才告诉我真名的…”说着还给了一记“绝无奸/情”的肯定眼神。

她越是撇清,便越显得欲盖弥彰。

这四个月,家里只有这两个人在。一个是夫人的丫鬟,一个是男当家的管家,然后孤男寡女共处一个屋檐下…

林果儿对自己无限的遐想满意地点点头,悠哉洋哉地回屋了。

院子里,只留下听雨与陈管家面面相觑。

***

十一月,林果儿离开苏娜镇一个月,万物萧瑟冷清,淇州海岸线的战事却火热进行着。

而结果,总是一喜一悲交叉而至。

喜的是,星河入海口被堵住,水寇进不去内陆。

悲的是,林家的大船同样出不来…

再喜的是,到底是自家的地盘,林家出动了无数的小船,卸下所有的士兵,让大船在吃水线最低的状态下用小船拖着从沉船间缝隙处的浅水通过了。

再悲的是,大费周章将船拖出来,耗费了人力物力财力,刚一出港,便遇上了水寇的主力军,船身比林家的船大上五倍不说,还带有发射火球的装置,林家的船就这般成了敌军的下饭菜,英勇化为灰烬。

但由此,淇州军也算见识了水寇的真正实力。那些一开始咒骂河道被沉船堵上需要大费周章拖船的士兵们,一个个乖乖闭上了嘴,无比庆幸入海口被堵,此等大船威胁不到内陆。

于此同时,水寇上岸了,足足有两万人之多。

任凭站在后方,听着士兵不停报告前方战事,从心底感叹敌军的强悍。

水寇的作战方式可以说是极其不成章法的。

进可打,一堆人散成一盘沙冲上来。大军成战阵出城相迎,很容易便被这盘散沙乱了己方阵脚,待到各个小方队分散开来,才知水寇用的是各个击破的战术,表面是分散着的,实中却透着一股子凝聚力,散中有力,乱中有理。这种打法,令人无从适应,短时间无法攻克。

退可出海,两万人飘在箭羽射程之外的海上,看着见,追不了,军中士兵个个捶胸顿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在自己不远处耀武扬威,恨不能化成一条鱼,游过去将船戳个底朝天。

藏鸦曾派一支水性好的刺杀队伍出动,避过周遭巡逻的小船,游至大船附近,以锥破船底。哪知水寇的船底不知为何材质所造,普通的锥子竟然戳不破那厚厚的船底,一队人只好无功而返。

就这样打打停停两个月后,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腊月天的到来,气温骤降,水寇畏寒,性子懒散起来,竟停下了进攻,这一停便是十几天。

藏鸦的线报称,水寇大军内部似乎发生了大事,丢了什么重要物事,一艘一艘船挨个地找,全军人心惶惶。

趁着这个当,郑远胜下令撤走密阳的百姓,一时间密阳通向邻城的大门随时可见拖家带口的车马,人龙混杂。

这个原本热闹非凡的城池,在两个月间,忽然萧瑟起来。

任凭走在大街上,替郑远胜巡查撤人的进展,不经意路过一家字画店,停下了脚步。

这个战乱纷飞,全城撤人的当儿,字画店这样雅致的存在,显得尤其的突兀。

任凭不由得抬步踏进店中,本着欣赏字画的心思,却不曾料到里头恰好有同自己一般有闲情雅致之人正在看画。

“它、它、它…”穿着繁复的少女伸着青葱手指,囫囵吞枣一般点着墙上挂着的现成字画,口音有几分奇怪,“刚刚指的那些,都不要。剩下墙上的包起来。”

任凭愣在原地傻了眼。

掌柜的笑得合不拢嘴,谄媚道:“姑娘好眼色啊,这些字画都是名家所作,若不是这会儿不太可能有人买,老夫我又搬不了那么多走,这些字画放在平日还指不定不卖呢。”

“嘿嘿,”少女摸摸鼻子,笑得极其得意,极其灿烂,“你还有多少,统统拿出来吧。我有的是银子给你。”说着,她拍了拍腰包,炫耀道。

任凭微微颦眉。

原来…不是有“雅兴”之人,而是钻空子发战争财的有心人。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关注正在做生意的二人,而是将目光扫向墙上那几幅快要被收起的画卷,想要证实一下掌柜那番“名家所作”的言辞。

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之物,他的目光一顿,停在某幅画上,目带探究。

山刚劲,水悠扬,山中小亭飘渺屹立…他怎么记得这幅画,他曾在林果儿的桌上见到过?

只是那会儿小亭还只是个轮廓,并未完成。也就是说…这幅画是他家女人画的?

一念及此,任凭赶紧上前,指着那山水小亭道:“劳驾,能否将那幅画取下来让我瞧一瞧。”

掌柜的赔笑:“不好意思啊客官,你来晚了一步,这幅画已经被这位姑娘买下了。”

“对哦,它是我的了!”少女耀武扬威左手叉腰。

“你没付钱,不算你的。”任凭冷冷道。

少女一嘟嘴,回头右手朝掌柜的勾了勾,“来来,把那幅画取下来给本姑娘看看。”

掌柜的忙不迭取下来,交至少女手里。

少女持着画在任凭面前晃了晃,“你想要?”

“我出双倍的价钱买它。”若对方是为发战争财,他便有机可趁。

“我偏不给。”少女一偏头得意洋洋道。

任凭心头微微冒起一丝火气,毫不客气道:“你根本没有鉴画的眼光,拿去也是糟蹋画。”

少女回头怒气冲冲看着他,持着画又在他面前晃了晃,挑眉问道:“你很想要?对你很重要?”

右下角的落款一晃而过,任凭还来不及看清,便见画卷一皱,伴随而来的是“嘶——”地纸张破碎的声音,他猛地抬头,只见少女瞪着他,面不改色将画卷…撕成两半!

“现在它是你的了。”少女将画扔到地上,再不去看它一眼。

任凭强压着怒火,低头小心翼翼捡起那两半画纸,仔细瞧了瞧,那小亭果然是林果儿的手笔,一时心疼无比,恼怒面前少女蛮横不讲理。

待到目光扫至末尾署名时,他愣了。

为何林果儿的画…署名会是——果核?!

作者有话要说:任凭啊,不是每个女人都跟你家老婆那样软趴趴的好欺负,毒舌是要付出代价的…

PS:陈管家的名字先前一直有人猜测,陈美人神马的,亲们…你们猜到了么?

39

39、(三十九)异地二人 ...

果核这个名字,自三年前开始频频在画界展露头角。

但真要论其代表作品,多数的画者会想到两年前的一幅,震撼了整个画界的《归路》。

没有多少人能够将人物的柔情与马匹的刚劲,云的飘渺与山的苍劲,归心似箭与前途渺茫的惆怅如此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在那之后,果核的作品趋近于居家与平静,虽是佳作,却也难再爆出光点。

此等昙花一现的将才,在画界颇是神秘,无论大小画画的比赛,都未见其露面。比起隐士低调,果核更像是刻意地隐藏自己的身份。

任凭低头望着手中的残画,微微颦眉,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或许,果核本就不是一个人。

若“果”是林果儿,那…“核”呢?

从笔触来看,柔美悲惋细腻的部分应当全部由林果儿负责。剩余的刚劲部分显然是同一人所为。

且,这个人应当是名男子。

同是画者,他能清晰地从此人下笔的风格读出此人胸中的抱负,此人画工虽不及林果儿,但胜在与林果儿合画,所有的瑕疵皆被林果儿巧妙掩盖。但,若非心意相通,两人的笔墨又怎会如此完美地接合在一起,至今无人看出端倪。

到底是谁,在与她一同创作?又与她有着怎样的情谊,使得她选择这个人与她一起作画?

任凭手指一曲,指尖微微有些用力,画纸皱起。有一股酸气糅杂着不知名的愠怒冒上心头。

这大半年来,在她身边的…不一直是他么?

要说画技,更好的不也应该是他么?

为什么她宁愿去找一个外人,也不愿来与他合作?甚至不曾告诉他,‘果核’这个身份的存在。

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不应该是坦诚吗?

生平头一次,他没有了爱画的心,甚至有些感激那少女代他撕了这画,将这幅“果核”的新作断成两半。

任凭心烦意乱地将画卷放进盒子里,起身走到窗边。

不同于北方的冬天,南方的腊月天,不下雪不结冰,只时不时地下场小雨,风透冷刺骨。此时窗外一股股地冷气从缝隙钻进,钻进他的衣襟里,透骨寒心。

冷,真的…很冷。

北方的京城,想来已是雪花漫天了。

林果儿离开已近两个月了,论水程约莫该到了吧?

京城如此地严寒,那个女人知道该将冬衣穿成熊一样厚实么?

一念及此,他垂眸,走至书桌前,心不在焉地研磨,铺纸,提笔,久久不能落下。

心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这两个月,每每一侧首,身边没了她,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股子落寞与…孤独。

从未感觉过,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时,是如此的安静,如此地难捱。

过去的二十二年,他是怎样一个人走过的?

停了许久,他方才落笔:吾妻果儿…

刚写完这四个字,他心中一股恶寒,果断停下笔,否定着什么一般摇了摇头,将纸揉成一团,重新铺上一张,重写:果儿,安全到家了?回去了就别回来了…

不行,这么写她一定会跑回来的。

于是又是一团废纸被揉成一团扔到一边…

一封家书,报废了一整叠信纸也没能完成,直到次日藏鸦来报,林果儿已安全归京,他的家书也未能问世。

***

林果儿在床上滚了一圈。

很困,却睡不着。

仿佛是缺了什么东西,心头惦记着,无法安下心来放松自己。

是口渴了吧?

林果儿果断坐了起来,下床喝水,拼命地灌了一杯,复又躺下,闭眼。

还是睡不着!

头晕晕的,像是枕头矮了一截?

于是任凭的枕头又被叠了上去,两截枕头叠在一起,颇是高耸。

林果儿打消了这个主意,又滚了一圈床单。

被子不暖?不是。

肚子饿了?不是。

烛火晃眼?吹熄!

床太软了?

太软了…?

一定是这个原因!林果儿握拳起身,抱着被子开门,一阵寒风透进来,她一个哆嗦后定睛一瞧,才知屋外在无声无息间已是银装素裹。

林果儿默默关上门,裹着被子摸黑走回床边,也不知是绊着了屋子里的什么东西,一个不留神,踉跄一步踩上肩头扛着的被子垂下的一角,整个人彻底被绊倒,摔在了软绵绵的被子上。

漆黑的屋内,安静得可闻见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她狼狈地趴在被子上,无人来扶,干脆扯着被子一裹,整个人仰躺在了地上,看着窗外的微光出神。

犹记得当日她曾抱怨床软,换来任凭一扯,直接将她扯到他身上,并扬言躺他身上就不会软了。

彼时,他的身体硬邦邦的,也是暖的。

如今背后的地是硬的,却是冷冰的。

林果儿鼻子一酸,眼中泛起一股湿意,启唇喃喃自语:“任凭,怎么办…”

“怎么办…我想你了。”不知为何,如此的想念。

想念他自信时扬起的笑,他发呆时的面无表情,他的毒舌,他不经意流露的温柔,他曾许下的唯一…

“可我不能马上去你身边啊…”林森病倒,长姐花迟有孕,香叶又大大咧咧的,她作为女儿本该最是贴心,又怎能在此刻离去?

眼见林森精神恍惚,有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且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她心头总是忐忑不安,生怕下一次,他便会永远地…再也不会醒来。

在林森完全康复为止,她都怕是走不开的。

“我知道你是故意支走我的。”在半路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重要的密函,又怎会交给她呢?想必此信固然重要,但落到他人手里也无关紧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