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忍告诉他,偌大的林家,竟快到了当家的去世却无人守灵的地步。

“那…姐夫呢?”这个最关键的人呢?“他怎能留你一人守灵呢?”

林果儿闭眼抿唇,一丝叹息溢出唇齿之间:“他去…见太子殿下了。”

林守和一怔。

最后…还是选了太子吗?

犹记得,刚得知林森逝世消息时,林果儿曾不敢上前,当时他在一边听得很清楚,林果儿身后的任凭为了鼓励她,安慰她,曾对她承诺——他陪她,他会一直陪着她。

如今,承诺不过两三天时日,便已褪色,那做承诺之人,已然离去,留下最该被守护的人独自在原地。

早先他曾问任凭,太子与林果儿,到底谁更重要,任凭只吐出了个“谷…”就愣了下,随即改口为“固然是不可比较的。”

那个“谷”字,是否原本该是“果”?林果儿的“果”呢?

也就是说,在任凭脱口的一瞬间,潜意识里,林果儿更为重要的。

但为何如今,他选的却是太子?

任凭,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够还如此理智?

林守和默然,轻步走到林果儿身侧的蒲团前放下宵夜食盒,屈膝跪下,“姐姐,他不能陪你,我陪你。你别难过,先吃点东西吧。”

“我…没有难过。”最后二字,林果儿吐得很轻,就像是心虚一般,“他走得很匆忙。想是有极要紧之事要去见太子。相较之下,我这边…倒是小事了。”

“姐姐…”见林果儿如此委曲求全,林守和为她不平,却知此事追根究底,到底是自己引起的,也不便说什么。

气氛一时低沉,衬着那肃穆的木棺,整个大厅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窒息感。

“守和,”林果儿不习惯这种沉默,出声找话题:“据说那浅井大小姐最近时常上门拜访你。”

“是。”林守和乖乖答道,似乎很挫败,“她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我‘果核’的身份,又得知那天那幅画是我画的,从此天天上门求我教她画画,我怕打扰爹…”说到此,他肃穆地看了一眼木棺,接着道:“爹的清静,几乎都将她…轰了出去。”

“阳书岛的使臣,你也敢轰。”林果儿面上浅笑。对于浅井葵如何知道林守和身份一事,她表示缄默。

当日在淇州,浅井葵对撕了“果核”的画一事向她道歉时,她曾透露“果核”乃是她与弟弟守和的合体。想来那日在夜市中,浅井葵得知为她出面的人是林果儿弟弟林守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怀中画卷的正主正是眼前之人。

林守和吐吐舌头,委屈:“堂堂侯府,与番邦使臣来往过于密切传出去也是不好的。”

“你处处为林家着想,林家日后有你当家,爹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其实…”林守和欲言又止。

“嗯?”林果儿将目光从木棺挪过来,看着他,“其实什么?”

“没什么。”林守和摇头,在林果儿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握拳,像是下了决心。

“哦,”林果儿没有深究,又道:“可我听说你最终还是接待了她。”

“拗不过了嘛。”林守和挠了挠头,“她实在太过缠人了,只好见她一面。依她所言教她画画,想着她画一笔就批她一句,打击她自信,多半日后就不会来缠我了。哪知…”哪知他发现这小丫头片子天赋还不错,教的都能很快掌握,反而令他显得鸡蛋里挑骨头。

林果儿从他未出口的话中猜出一二,笑了笑:“浅井大小姐心眼爽直,相处起来倒是很容易的。她若是想学,你教她便是。人家不远千里到大晏国来,怎能不给人家看点好东西呢?还是说…守和你心虚啦?”

“才没有呢。”林守和窘迫地打开宵夜盒盖子,转换话题:“姐姐快趁热吃,还有大半夜呢。你晚饭没怎么吃,待会儿会熬不住的。”

“好。”林果儿从食盒里端出素包子,想起什么又道:“给任凭留一点点,他说他会回来的。”

是的,任凭临走时说了,他会早去早回的。

他既如此说了,那她便会在原地安静等他,直到他回来为止。

另一头,东宫中的任凭因为这个承诺,显得尤

其的心不在焉,一遍又一遍查看燃香的位置。

“我说…你是否在听?”饶是百里镜息,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停止自己的叙述,“你不停地查看时刻,可是有鬼在赶?”

“虽不是鬼,但也不远了。”任凭回神,歉意道:“臣的岳父逝世想必殿下已知,此时本该是守灵之时,臣始终对逝去的长者有愧。殿下请继续,臣听得仔细。”

“嗯,”到底是多年的配合,百里镜息没有深究他走神,继续道:“所以今晌午,宣旨官将婚旨带去了风府。母皇说,下个月初二是个好日子。所以婚期定在了那天。算起来,离现在也不过二十天了。”

“殿下能如此悠闲地说出‘不过二十天’这五个字,臣佩服。”任凭一脸正色,“至少在臣看来,二十天当真是最坏的日子了。长到可以让对手做充分的准备,短到己方来不及部署完全。”

“我亦不能再拖了,母皇已经没几日清醒了,下个月怕就真的是她老人家大限了。”百里镜息摇了摇头,“况且藏鸦来报,林守和已倒戈,林家叛变,林家的财力与船队如今是我最大的威胁。但林家毕竟还在办丧事,我若不快些,等林家稳定下来,镜宁逼宫之日也就不远了。”

“如今最关键的,是林家啊。”任凭转过头看向窗外,想起自己离开时,自家妻子单薄的背影,孤零零地跪在蒲团之上,一时心头一揪。

百里镜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知他在想什么,不禁沉吟:“若能控制林家…”

任凭猛地回神,神情凝重地回头看向百里镜息:“殿下莫非…”想除去林家如今的当家林守和?

百里镜息忽然一拍大腿“哈哈”一笑:“任凭,我哪有那个能耐?藏鸦的确可以暗杀掉林守和,然后呢?林家的财力是流动的,底下几十名总掌柜与几百家分行,个个都是不小的摇钱树。可我不是林家人,他们不会听从于我。我若杀掉林守和,反而使得林家彻底落入早已成为镜宁傀儡的林家长子与次子手中,届时那才叫药石罔顾。”

“殿下能如此冷静清醒,臣欣慰。”任凭舒了一口气。

“我一直很清醒,任凭。”百里镜息目光悠远看向窗外,“因为我知道我的结局为何,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能置身事外。”

“殿下?”任凭不解。

“无妨,你不懂也无妨。”百里镜息回眸,摆摆手,“这个政斗的世界真的不适合我,我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从前我想拼一把改变结局,如今大势已去…”

“殿下请不要说这样的话!”任凭见走势不对,

连忙打住他。

“你无须执着。我这一生,孜然无拘,若真的无法挽回,我最放心不下的,却是你与小风乔。”

“臣无须殿下挂怀。”任凭低头眉头深锁。“殿下请保护好自己和风乔小姐。”

百里镜息抬起手指无节奏地敲着桌面,像是在思考什么:“小风乔我是一定要娶的。”

“在臣看来,此时娶风家小姐没有丝毫意义。”若是因女皇陛下一句“大婚之后传位”的话,百里镜息早该动手了,也不该挨到此时,若局势当真已如同百里镜息所说的恶劣,那么拉拢风家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对于百里镜息执意在这个时候娶风乔一事,他无法理解,毕竟百里镜息对风一丁点的男女之情也没有。

“我一手拉小风乔长大,如今实在放心不下她啊。”百里镜息笑了笑,眉眼竟有一丝浅纹,“娶她,也是救她。否则这么下去,她真的会把自己拖死。”

“臣不明白。”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不用明白。”百里镜息今日的话语神神秘秘,透露一半。“至于你…你也是个有家室的人,日后行事多考虑考虑妻子,日后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带着她走吧…希望镜宁能放过你们。”

“殿下!”任凭大骇,“您别像交待遗言…”

“我便是在交待遗言!”百里镜息忽的神情一肃,坐直了身子,“任凭听令!”

“臣…领命。”多少年了,百里镜息鲜少如此郑重命令他。任凭腿脚僵直地跪下,知道百里镜息这一令,为令他为难。

“你这几日同林氏好好收拾收拾,我大婚之日,你无须赶来,同林氏迅速离京。不得再回来!”

任凭身子一震,闷声道:“臣…斗胆,抗命。”

“你抗你的。”百里镜息身子一倾靠在椅背上,耸耸肩,“总之我是不会给你发请柬的,你想进宫也进不来。”

“殿下让臣很为难。”任凭一本正经吐出事实,“再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能与内子逃到哪里去?”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百里镜息高深莫测道。

任凭咬牙:“看来殿下…是想做绝了。”

“可不是么。”百里镜息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轻松,“安排好一切,我安安心心地走。”

“…”任凭头一回被自己效命之人梗得说不出话来。

“任凭啊,”百里镜息语重心长道:“这些年,真的…谢谢你了。”

“臣之本分,殿下无需挂怀。”任凭铿锵有力道,“臣愿,效忠殿

下直至最后一刻。”

“最后一刻之后,你就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那…就是臣的事了。”任凭以相似的句式回了回去。

“哈哈。”百里镜息开怀大笑。

***

晨曦微亮,林果儿跪得腰酸背痛,全凭多年的武功底子硬撑,睡意迷糊间,忽觉身后大门微敞,猛地一惊回头,只见任凭披着霜露一脸疲惫地轻悄悄踏进来。

“你…回来啦。”虽累极,林果儿仍旧展开笑颜,笑靥如花迎接他。

“嗯,”任凭几步走到她跟前,扶着她已歪的背脊,轻叹:“你一个人,辛苦了。”

“不辛苦。”林果儿摇摇头,直言坦白:“守和陪了我一夜,刚刚出去拿早膳了。你回来得…正好。”说着,小心翼翼将昨夜为他预留的夜宵往裙底藏。

任凭瞟到她的动作,心头一转已猜到是什么,手一揽将她欲藏的宵夜抢到手中,“那也要先把上一顿吃了来。”

“馒头已经硬了。”林果儿诺诺道。

“多嚼一下,挺有嚼头。”任凭答。

“粥已经冰凉了。”林果儿见他喝得畅快,忍不住打断。

“我已经喝了。”任凭放下空碗。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最终…还是忍不住抱怨。

“我已经回来了。”任凭望向她,拨开她黏在脸颊的发丝,坚定道:“并且,不会再离开了。”

任凭果然依言,一直陪在她身边,守灵,送灵。然后…静静等着,等着太子大婚之日到来。

期间,林果儿似乎意识到山雨欲来,拉来了从小陪自己长大的听雨,指着不远处扫地的陈管家低语:“听雨啊,你瞧着美仁管家如何?”

听雨托腮仔细审视了远处的男子片刻,下了评语:“虚伪而又可靠的大叔。”

“虚伪…又可靠?”林果儿傻眼,这两个字不应该是矛盾的吗?

“嗯!”听雨给了一记肯定的眼神,“虚伪是对着外人,不管对谁都是笑面虎,初见的时候觉得多好商量一人啊,结果到处给人下套呢。”

“那…可靠呢?”

“对于府里的人,他绝对可靠啊。”听雨说到这里,绽开一抹灿烂的笑容,目中流过温暖:“就好像不管什么事,交到他手里都可以放心了。”

说起来,“府里的人”,除开陈管家自己,也就三个人吧?

对任凭,他绝对尽忠;对林果儿,他尽心尽责;那么…对听雨呢?

“总的来说,还是

很细心可靠的大叔啦。”听雨给了最终结论。

“大…大叔?”林果儿终于抓住了这个已出现两次的词,远目陈管家,忽然放声问道:“管家,你贵庚?”

陈管家错愕地抬起头,见家里唯二的两个女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还放了话,不由得一愣,半晌才道:“在下…三十有六。”

“看吧…果然是大叔了。”听雨在林果儿背后小声嘀咕。

三十六岁,比她听雨大十三岁,不是大叔是什么?

林果儿眯眼看着陈管家好奇问道:“管家到如今还没娶妻?”

陈管家诧然一笑:“夫人可是在关心在下?”

“是的!”林果儿坚定点点头。

“呃…”陈管家放下扫把,走过来恭敬回道:“夫人,在下从十五岁开始就给少爷又当爹又当娘的,少爷不成亲在下怎好先成亲。如今少爷成亲了,在下一把老骨头也没人要了。就如此自由自在也好。”

“就…没人催么?”想她十五岁时,娘亲就时不时提示她该嫁人了,硬是催了她三年的婚啊。

“谁催?少爷么?”陈管家哭笑不得,“少爷向来没有这方面的自觉。”

“也…是。”语罢,林果儿转身掰着自家丫鬟的脸朝着陈管家一笑:“那你看我家听雨如何?我想给她找婆家了。”

“听雨姑娘很好,细致贴心,将来谁娶…谁有福气。”陈管家毫不犹豫赞,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是啊是啊,当然哦!”林果儿一脸自豪。

听雨苦着一张脸被林果儿辣手扭曲,忍不住提醒她:“小姐…重点不对!”

“对了。”林果儿回神,想起自己的目的,放开听雨的脸,不自然扭扭捏捏道:“那个管家啊…你觉得我家听雨…”

“在下已经说过了,很好。”陈管家静静回答,目光有少许躲闪。

“…给你当媳妇儿怎样?”林果儿接着把话说完。

“…”陈管家老脸一赫,脸上挂不住微笑。

听雨一脸兴奋看着他,丝毫没有该有的少女娇羞。

林果儿一脸期待看着他,目光闪烁着催促。

“咳…”陈管家将目光一斜,少有的窘迫,“在下以为…”

“如何如何?”林果儿完全进入媒婆的角色,迫不及待等着答案。

“甚好。”陈管家红着耳朵一笑,看着林果儿死活不敢直视听雨。

“甚好甚好。”林果儿拍手,欢天喜地去找任凭报喜。

***

太子大婚,举国同庆,京城上下张灯结彩,唯独任府冷冷清清,流溢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听雨端着茶托盘,捅了捅身边陈管家,低声道:“美仁,你瞧少爷一脸悲痛欲绝的苦相。”

不明真相的陈管家小声猜测:“定是少爷作为太子殿下最得力的亲信,却没有收到请柬而感到沮丧。”

“好可怜…”听雨同情,“你看少爷拳头握得紧紧的。”

真相如何,只有任凭自己知道。

百里镜息自杀一般的举动他无法阻止,甚至无法在最后一刻伴随在他身边。十几年了,诸多付出将在今日功亏一篑…

怎能不心酸悲痛!

夜幕降临,一直潜伏的阴谋在这个黑夜全部浮现出来——

大婚如期举行,宫中太监宫女端着物事来来往往,大臣与家眷相谈甚欢,丝毫没有察觉到即将发生之事。

太子大婚,侍卫必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警惕,又怎会发生什么?

前提是,如果这些侍卫没有问题的话。

直到礼成,太子与太子妃双双入了寝宫,眼见事情将毕,一声“走水啦”却打破了一切平静,混乱如波浪般汹涌卷来。

还未来得及出宫的大臣,曾在日后的手札中提到——这一夜,太子寝宫外横七竖八地满是宫人被暗杀的尸体,寝宫蔓延着熊熊烈火,一片火红,竟像是在顷刻间烧起来的。而前来扑救的宫人们提着水桶,踏着地上的鲜血,无一人去处理那些惨烈的尸体。

就在火势已无法控制时,出现了戏剧一幕——

晋平王身边的第一谋士公子叶泊,从远处策马赶来,神情大乱,理智全无一般往里冲。谁也未能拉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顾一切一头扎进了那片火光之中。

离得近的,耳尖的大臣分明听见,在他冲进去那一刻,嘴里唤的,是太子妃的闺名。

一时间,这位大臣也迷惑了,不知公子叶泊冲进去,为的是太子殿下,或是…太子妃。

因事关重大,这位大臣并未声张出去,只当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