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慢叶泊一步的晋平王也带着侍卫们赶来,听到叶泊冲进去的消息,一向给人印象沉重铁血的他,竟然慌乱地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经人提醒想起指挥救火一事。

只是,为时已晚,寝宫随时可能塌陷。

紧接着,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呼,只见火光中,太子的身影若隐若现出现在阁楼中,音色铿锵道:“镜宁,日后大晏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我的一片

厚望。”

晋平王抬头,只看见火光中,自家兄长那锐利的目光,莫名其妙地带着运筹帷幄与大势已成。

记忆中的兄长,孱弱中庸优柔寡断,但这一刻,他分明觉得,被算计的是自己,输的…也是自己!

而那一幕,亦在众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是他们看见太子的最后一眼,这一眼中,太子傲然立于火光中,无所畏惧的脸上仰着云淡风轻,高阁之上,长袖随风扬起,眼神中带着睥睨一切的自如。

那一夜,太子东宫烧成了废墟,里头应有的三人…尸骨不存。

当陈管家心急如焚跑来告诉任凭这个消息时,出乎意料地没有在他家少爷脸上看到意外。

身边的林果儿回头望着自家相公,却只能在他脸上捕捉到宿命一般的无可奈何,不由得将手盖了上去,“你…早就知道了么?”

“嗯。”任凭的声音从喉头很深的地方冒出,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林果儿心下一转,又问道:“是太子殿下授意的么?”依着任凭,若不是太子的命令,他又怎会在家坐以待毙。

“嗯。”又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字。

“太子殿下…当时说了什么?”

任凭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他说,是时候回去了。”

“回去见那个,将他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

***

三日后,舒帝陛下薨,晋平王百里镜宁登基,改元“安平”,史称“安帝”。

舒帝下葬后,乐亲王冯乐自请出家,为先帝与后辈子孙祈福。

随后,民间一直有传言称,百里镜宁并非冯乐所出,因此父子一直不合。冯乐此举,纯属避难。

安帝上位后,第一举便下令彻查太子寝宫“失火”一事,最后得出的结论竟是“水寇逆袭”,当即亲自带了人马去驿馆堵浅井葵。

林守和随即赶到,一脸无畏地挡在了浅井葵身后,“陛下,两国交战尚且不杀使臣,何况阳书岛刚刚归顺大晏,陛下执意要在此时搅起风波?”

“林守和,你可知你身后之人的党羽害死了先太子!”安帝一脸威严,“先太子的人马曾力挫阳书岛,所以他们怀恨在心。当初他们假意归顺,只是为了混进京城行事!”

“我们才没有。”浅井葵在林守和身后努力辩解,“你抓到的那些‘水寇’,我们根本不认识!”

安帝冷哼。

“那么,陛下可曾想过后果?”林守和忽然质问,“阳书岛会打来,

如今大晏的船队,当真应付得来?”他竟也不遮掩地在阳书岛使臣面前抖露这个事实。

安帝神色一变,话锋陡转:“林小侯爷,你既不是鸿胪寺的官员,为何会与一国的使臣私交过密?还是说…掌握大晏国船业的林家,根本与阳书岛有勾结?!”

林守和不慌不忙反问:“陛下,微臣与浅井小姐来往,与林家有何关系?要知道…微臣可并不是家父临终前授命的那位家主啊。”

安帝一怔,眯眼道:“你是嫡子,不是你又会是谁?”

林守和忽然洒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一个…你永远不希望的人。”

答案为何旁人不得而知,但安帝所做的第二举,却是废了林家的侯位,将林家从贵族中踢出,又一次打回了其商贩的地位。

当然,是巨商,富可敌国。

但也由此,林皇后的娘家被彻底架空,沦为商女,宫中地位一落千丈。

因而之后景虽世子并未顺位成太子之事,无人意外。

据说,那一日林守和回林府后,当即下了令——林家分家。

他并没有其父林森的手段,与在位者也没有林森与女皇陛下之间那种盟约。他无法保证林家在生意蒸蒸日上时,还能做到不被在位者惦记着,手一抖给彻底拔除了。

唯有将那遭人惦记的财富一分为二,削减自己的势力,才能保全林家家业。

三个兄弟,家产却对半分,看似不公平,却得到了林守树与林守木的赞同。毕竟,若不分家,他们在名义上占不到林家半分好处。

但最重要的那部分造船业,林守和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林森死后,原本守护他的姐姐成了需要被守护的人,这一切逼得他彻底成长了。

但倒霉的,不仅仅只有林家。

百里镜宁的第三举,便是将朝中的大臣清理了一遍。其中自以为稳站阵脚的太子一党——风家诸臣因御史台弹劾“贪污”、“受贿”、“包庇”、“目无君主”等罪,几乎被彻底拔除。风光了十几年的风家,在一夕之间,消失殆尽。

任凭听了后,不慌不忙笑了。

百里镜息生前,只暗示了会护着风乔,却并没有言明会保风家。风家在朝中作威作福十多年,早已成了一颗毒瘤,太子拔不得,也不想留。而风家之主风彻早已控制不住风家诸臣在暗地里的小动作,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风声,在风乔下聘后便辞官归乡了,连女儿的婚礼也没来参加。

这个朝廷,太多的腐朽藏在看不见的暗处,清一清也好。

同时,他静静地等待着安帝的第四举——如何处置他。

安帝来时,只带了两个随身侍卫。

任凭起身朝他象征性地行了礼,复又自顾自坐下。

“他们说你不拜天不拜地不拜皇权,只拜先太子,果然是不假的。”百里镜宁自己找了个地儿坐下。

“在下官心中,无所谓天地,只在乎仁义。”任凭面无表情答。

“那么…如今仁主不在,你会英勇就义,随他去了?”

任凭摇头,“殿下生前有令,下官须得好好活着,不能让他不安心。”

“当真会好好活着?”百里镜宁显然是不信的,“你们的势力仍在,东山再起不是不可能的。”

任凭佯作诧异:“陛下这是在鼓动下官谋反?可下官即便东山再起又如何?殿下已不在,亦无所出,下官没有了可效忠之人,就算得了天下又如何?所谓的报仇,在下官看来,只是一个人的一己之私而已。”

“哈,”安帝冷笑一声,“还以为你会愚忠于他,想不到你竟是如此通透。”

“或者说…贪生怕死。”任凭接道。他不是没有想过违抗命令,就此随着太子下黄泉。却被林果儿一巴掌打醒。

林果儿的说辞是这样的:“太子殿下说去见的那个女人,肯定是他很爱很爱的人。人家两个人恩恩爱爱的,相公你跟着去不是搅局的么?”末了她吸了吸鼻子,眼眶泛起水雾:“而且…而且…”

说到底,最后没有随着一腔热血跟着去,也是放不下自家这小女人啊。他若去了,她余生该如何是好?

“任凭,朕听说过一个很有趣的传闻,关于你的。”安帝忽然神秘道。

任凭木讷摇摇头:“既然是传闻,便不尽可信。”

“朕听与你相处过几个月的表哥说起过你,”安帝的表哥,即叶家的叶泊,“他说,英明睿智的任大人,似乎…不怎么认得人啊。”

任凭眼角一抽,显然是被捅到痛处。

“朕不禁想,这样的你,记不得人的你,无法在众人之间圆滑周旋的你,甚至召集人马时无法认清谁是谁的你,即便先太子成功登基,你亦必不能位极人臣,只能在背后替他运筹帷幄。自古多少谋臣被权势熏昏头脑,在你眼中,恐怕官位权利并不重要。”也就是说,他面前这个人,这么多年来,不为名利,当真是仅凭着一颗忠心替先太子百里镜息办事。

百里镜息一死,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光芒,终将被埋没。

可惜了啊…这样的人才。

任凭仔细观察着安帝脸上的变化,察觉出那一丝惋惜后,开口道:“陛下又怎知,臣向往的,不是与妻子归隐山林,尽享田园之乐?”

安帝笑了,“表哥已去,才智能与他匹敌的你甘愿被埋没,这样的情况,朕该庆幸吗?”

“公子叶泊之事,下官甚感遗憾。”叶泊,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安帝笑容微敛,“到最后,连骨灰都没找到…朕倒当真希望他是逃了,钻到没有拘束的地方,享受他自己的幸福去了。”但表面上,他会厚葬他的衣冠,以“为救太子捐躯”的名义。

“而你…”安帝起身,拂袖转身大步朝门外踏去,声音一路飘扬传来:“去为大晏的民间文化做贡献吧。”

任凭始终没有起身,心头却像卸下了包袱,遗憾,却也如释重负。

一切都结束了。

安帝前脚一走,后脚林果儿慌张地跑进来,拉着任凭的手就往外扯,边扯边道:“相公,不好了,守和他要走?”

“去哪里?”任凭微微颦眉。

“跟浅井小姐去阳书岛。他说爹临终前把家主给了我,他在这里已无事可做…”林果儿一脸茫然道。

任凭抿唇,心头微微一转随即明白过来。

林森啊,到底是不舍得把林家交给庶子,最终还是交给了寄予厚望的女儿。而林守和身负弑父之名,终究还是在此地待不下去了么?

先前默不作声背着家主的名,替最爱的姐姐将一切弄妥,留下半份林家家业交付于林果儿手中。

如此一想,便能明白为何安帝放弃了对阳书岛“刺杀太子”一案的惩治。阳书岛或许可以成为替罪者替他掩盖一切真相,可一旦使臣被杀,浅井将军必会挥兵重袭淇州。届时安帝必须重新启动刚被他废了侯位的林家。而林家如今的家主却是与安帝立场相对的任凭之妻。由此一来,恐怕太子一案会一直一直查下去,直到某一天,被人们淡忘为止。

一切通透之后,任凭停住了脚步,拉住林果儿,“你就随他去吧。”

“可是…”林果儿眼里闪着不乐意。“可是林家…我…”

“你能行的,”任凭握紧了她的柔掌,给予她坚定的鼓励:“你若累了,我便在你身后撑着你。林家,会没事的。”

林果儿回头,不确定地看着他。

任凭低头,吻了吻她闪烁着质疑光芒的眼睛,“走吧,看看林家在我们手里,能变成什么样。”

而另一头…

浅井葵自顾自地挪到船头,在林

守和身边坐下,“谢谢你啊…那么帮我…”

“你买了我那么多画,你要是有个好歹,我画也不保了。我当然得保你。”林守和别过头,看江波粼粼。

浅井葵吐吐舌头,又拿手肘捅了捅他,“其实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的吧?”

林守和面色微赫,流过一丝被揭穿的慌张,吹着江风半晌才平息下来,回头反问:“你又是从哪里看出这点的?”

“要不然你怎么肯跟我回阳书岛呢?”浅井大小姐扬起头,在将“果核”拐走这件事上,颇有几分得意。

“你想多了。”林守和一盆冷水泼过去,“我只是不想你缠着我姐夫让姐姐为难而已…”

浅井葵石化,捂面对江伤感。

林守和看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伸手,朝她后腰一拢…

***

又是一年春好色。

江南山庄,五百名画者或站或坐于桌前,时而低头挥舞狼毫,时而抬头看着前方“开花结果”四个字题目出神。

不同于往年,今年的江南山庄请来了两年前的头名与次名友情参加,二人一前一后站在众人最中间的桌前。

江南山庄每一年都会邀请往年的三甲重回赛场,体现画界时代的更换。多数受邀者会推脱,以避免次年被后辈超越。而参与者,多半是有着能蝉联三甲的底气。

但对于任凭与林果儿来说,参与无关底气,只关乎两个人一直想要再次公开比试一次的愿望。

这一次,必当全力以赴,绝不放水。

时间过去一半,前头忽然传来搁笔的声音,任凭抬头看了一眼前方活动着右手腕的林果儿,目光一斜,瞥见她左手握得紧紧的小拳头,想要下笔的一气呵成的手便是一顿。

林果儿满意地看着已完成的画作,习惯性低头闻了闻未干的墨香,本应是心旷神怡,却不想那股子墨味飘进鼻子里,竟带来难忍的恶心感。

酸水铺天盖地冒上来,她赶紧捂住嘴,一掀身后的椅子,撇头就朝外头跑。

椅子倒地,在安静的大殿中砸出震耳的响动,画者们纷纷别过头看向这边,就连上座的庄主,也不禁起身朝林果儿身影消失的门口张望。

任凭心头“咯噔”一声暗叫不好,赶紧朝上座的庄主礼了礼,扔笔转身追出去。

殿外,林果儿躬身一手扶着墙角,一手按着胸口干呕,奈何清晨出门时因时间来不及了,并未进食,这会儿什么也吐不出来。

“怎么了?”任凭上前扶着她的腰轻轻替她拍背顺

气。

“好饿…我想吃糖葫芦,没有糖衣的糖葫芦。”林果儿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极其苍白。刚说完眼一翻软倒在任凭怀里。

任凭脸色跟着她一白,赶紧掐她人中。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冒出来,恭敬道:“任公子,庄主为二位准备了厢房,大夫已经往那头赶了,请带着夫人跟小的来。”

林果儿一觉睡醒,刚睁开眼就见任凭一脸的…像是欣喜过头又死命强压的扭曲表情,连忙信誓旦旦声明:“我绝对没有乱吃东西!”

“…”任凭嘴角抽了抽,将她不安分伸出被子的手塞进去,“二果果,你是有喜了,有两个月身孕了。”

林果儿却无动于衷,反而看着他怀疑道:“真的不是吃坏了东西?”

“不是!”任凭果断否定她,“你要是真吃了东西,就不会气虚不足昏倒了。”说到后半句,语气中隐隐有几分自责。

林果儿又问:“也不是暑热?”自从上次的乌龙后,她承认她有心理阴影了。

任凭扶额,默默望了一眼被料峭春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窗纸。

得到了答案,林果儿硬是愣了好半会儿,才呆呆望着他道:“那…画尊大赛的结果呢?”

这关心的重点根本不对!

任凭已然放弃了对她歪斜重点的纠正,坐到她身边缓缓道:“我只画了大半便追着你出来了。”

“所以你名落孙山了么?”林果儿的语气中有几分惋惜和自责。

任凭摇摇头:“评官说,有残缺美,给人意犹未尽的想象空间…而且,开花结果落实到了画外,意境美,事更美。所以…”这一定是史上最奇葩的头名理由。

“那我的呢?”林果儿抓着他的手急问。

“你的画…被送子观音庙要去了。”

观音庙的住持说辞是:“夫人两年未孕,此画一出夫人就怀上了…可见这副‘开花结果’乃是真正的灵验啊。”

任凭目送住持抱着画离去时,很想纠正她,让任夫人怀上的,不是这副画,而是他…

“…”林果儿惊呆。

任凭见她呆愣的模样,便也就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刺激她了。

在送观音庙前,她林果儿的画又被评为第二这种事,就让它成为浮云吧…

八个月后…

林果儿抱着女儿,斜眼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身边的相公,瘪了瘪嘴。

埋头写满月帖的任凭注意到她的不满,抬起头望向她:“二果果,你对我有什么不

满?”

林果儿嘟嘴,低头看着自家可爱的女儿,抱怨:“我对你给女儿取的名字不满。”

“任一一这个名字爽朗上口,有何不好?”

“一加一等于二…”林果儿苦脸,“你是故意的对吧?”

一定是故意的! 任凭手一抖,帖子上竖着的“任一一”三个字因为他这一抖,变成了“任二”。 “二果果,你果然…很二。” 林果儿永远不会知道,“任一一”三个字,乃是他这辈子都不会表露于口的爱语。 任一一… 任凭对你,一心一意。 一生一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