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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去管,他愿意带我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他的臂膀是那么有力,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我白色的披风飞起来,就像一面纯洁的旗帜一样。

游人都好奇地驻足,看着这一对奇怪的人,男的蒙着面,女的娇弱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

我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欢喜。

我甚至希望我的下半辈子永远就这么骑在马上,依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一直向前飞奔。

“你不害怕么?”他忽然问我,声音很低,很好听,很轻柔,可是我听得很清楚。

“不。”

“为什么?”

“你救了我。”

“只是这样吗?”

“不。”

“告诉我。”

“我认识你的目光。”

蒙面人沉默了,在他的沉默中,我感觉到了惊喜和欣慰。

“你不想看看我吗?”他让马放慢速度,低下头来。

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

我摇摇头。

“为何?”蒙面人有些意外。

“因为我只是牡丹亭的姑娘。”我淡淡地说。

蒙面人笑了,他的笑声有金属的声音,“只要我愿意,你现在就不是牡丹亭的姑娘了。”

我仍然淡淡地说,“除了牡丹亭,我无处可去。”

“我能让你不再是牡丹亭的姑娘,就能让你有自己的家。”蒙面人说。

“你能明媒正娶地把我娶回去么?”我带着轻微的嘲笑和失落。

蒙面人不语了。

我明白,没有男人会这么做,这世上没有荥阳公子,李娃只是个梦想。

“把我送回牡丹亭吧。”虽然知道会是这样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心中空空的。

蒙面人纵马。游人闪过,芳草闪过,野花闪过,柳树闪过,洛水静默无声。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我多么希望牡丹亭是个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

我忽然想看他的眼睛,就看一眼,我仰起头。

他抱我的手一紧,我还没来得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嘴唇就被堵上了,我一阵眩晕,一切消失了,薄纱后面的嘴唇如此滚烫热烈。

马儿也消失了,我直飞向云端。

一切荣辱,一切苦乐,都已经不重要。

一个隔着面纱的吻!

我甚至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他的模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松开我。

“到了。”他说。

我张开眼睛,看到了洛水边,杨柳下,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

马停了下来,蒙面人抱着我跳下来,走到马车前,“马车会把你送回牡丹亭。”

我上了马车,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凑到我的耳边,说,“你永远也忘不了我了!”

我掀帘进去。

马车开始跑起来,我没有回头看他,可我仿佛看到他牵着马,站在杨柳边,目送着马车辚辚而去。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里默念着,忽然泪下,是的,他说得对,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了。

无须知道他的样子,无须知道他的姓名,也无须知道他的身份。

我认识的只是,那两束火焰般的目光,还有薄纱后的嘴唇。

第二十七章(1)

非雾一直问我那蒙面人的事,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她还问我何玉树的事,我也无法回答,因此也没有回答。

“何公子人很好啊,而且他还是你的表哥,你怎么似乎很不喜欢他呢,如果我也有这么一个表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非雾叹道。

我看着她,她流露着无限向往的表情,温柔的大眼睛闪着波光,我知道她被何玉树的外表迷住了,可是我要怎么说,她才知道小时候的何玉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而且,我实在不想回忆,不想再次沉入那个噩梦之中去。

“非雾,你不能相信何玉树。”我只能这么说。

“那天你被蒙面人带走了,你不知道何公子有多么着急,他当时就追赶上去,可是迟了一步,没追上你们,回来后,他的脸色很不好,非烟,就算你们小时候曾经有过误会,过了这么久了,也应该消解了。”非雾为何玉树说着话。

误会!如果真的是误会,那就好了。

“非雾,我们不谈他,好吗。”我有些疲倦了。

非雾看着我的脸,“非烟,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她把手放在我的额上试了试,惊道,“非烟,你生病了!”

我这才觉得自己的脸上身上似乎都在发烫。非雾连忙给我铺好床,扶我躺下,叫来莺儿,吩咐道,“去告诉管事的金大娘,说非烟姑娘病了,让她快点找个大夫来看看。”

“可能是在郊外受了点风寒。不必大惊小怪的惊扰了别人。”我喘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的周身无力。

莺儿望着我,又望着非雾。

“快去呀!”非雾急道。

莺儿连忙奔出门外。

受风寒还在其次,我受到了刺激,一是何玉树的出现,一是蒙面人的出现,我的身子还是太弱,受不了这样强烈的冲击。

“都怪那该死的蒙面人,那一路狂奔,又是吹风又是颠簸,还有惊吓,换了谁都受不了。非烟,你静下心来,什么也别想,好好养病。”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非雾,你别把今天蒙面人的事说出去。”

非雾点点头,“放心,非烟,这事我原来就不打算告诉任何人,鹭儿也不会说出去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好姐姐。”

非雾把我的手塞入被子里,“小心再着凉了,唉,你这身子啊,别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

牡丹亭里有谁小时候没有受过常人没有受过的苦?不在小时候落下些病根呢?非雾常常咳嗽,非云常常腰疼。

金大娘很快带了大夫上楼来。

大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鹤发童颜,给我把了脉,看了舌苔,又扒开眼睛瞧了瞧。

“大夫,非烟姑娘是什么病。”金大娘道,她语气里很是焦虑,我可以理解,我一生病就不能出去为客人弹曲子,牡丹亭里,找我弹曲子的虽然不是最多,但是我弹一首曲子收的银子是非雾和非云的两倍,是其他姑娘的四倍。我生病了,韩夫人肯定拿她是问。

大夫眯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笑,宽着金大娘的心,“金大娘,非烟姑娘是偶受风寒,加上受了一点小惊吓,不碍事,服两剂药散散就好。”

“那就好了,谢谢大夫。”金夫人转头问非雾,“非雾姑娘,非烟姑娘好好儿的,怎么会受到惊吓?”

非雾连忙解释,“金大娘,是鹭儿和莺儿顽皮,躲在树后,跳出来吓着姑娘了。”也亏她脑子转得快,随口诌了这么一个借口,倒也说得过去。

“你们的小丫鬟也忒没规矩了,以后要好生调教。”金大娘放下心来,板着脸教训非雾。

非雾连连点头称是。

金大娘带着大夫下去开药方抓药去了。非雾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总算没事了。”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脑中浮现出许多影像,赵象哥哥,菊花,娘亲,又长又滑的头发,柴房,舅娘冷笑着的脸,人牙子,深深的井,韩夫人,樊姑娘,鞭子,何玉树,武公业,胡爷,筑,金凤步摇,火焰般的目光…一切都很模糊,重叠着,飞旋着,最后化作蒙面人的眼睛,薄纱,薄纱后火热的唇!我闭上眼睛,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我对自己说,可是这些影子却挥之不散,继续混乱地交缠着,把我整个人搅成碎片。

第二十七章(2)

“好难受。”我不由得呻吟起来。

“别说话,药马上就煎好。”非雾温柔地抚着我的额头。

“好难受。”我仍然呻吟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接下来我陷入一片混乱中。

依稀记得非雾灌我喝很苦很苦的药汁。

然后我就浑浑噩噩地睡着了。不时地惊醒过来,头实在太沉了,呻吟几声又睡着了。梦中也是一片混乱和迷茫,我好像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路,很焦急,天那么黑,我觉得自己永远要站在黑暗中茫然失措了。

忽然我又感觉到自己坐在一匹马上,一双有力的手臂抱着我,向前飞驰着,我感到欢喜,又感到害怕,一股热气向我的脸袭来,我的唇被堵住,多么滚烫,多么美妙。可是忽然,那有力的手臂松开了我,我一个人骑在马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着。不,不是在马上,我的身子下是空的,我在黑暗中闪电般地向前掠着。

我什么也看不到!我要掠到什么地方去!

第二十八章(1)

恍惚中,有人坐在我的床边,一双手在我的脸上游走,我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感觉好像曾经在遥远的梦里出现过。

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冠玉似的脸,脸上带着邪笑。

何玉树!

他怎么在我的房间出现!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拂开他的手。

“你就这么讨厌我么。”他笑着说。

我不愿意跟他说话,用眼睛寻找莺儿的身影。

“不用找了,你的丫鬟都被我打发出去了。”何玉树又向我伸出手。

这次我没有力气拂开他的手了。

“非烟,从小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果然是绝世美女!”他的手捏着我的下巴,邪笑,“难道你不觉得我也长成了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了么,咱们是表兄妹,比别人应该更亲近一些。”

他的话让我恶心。

我扭过头,避开他的手。

“小时候的事,都怪我爹娘,没有好好待你。非烟,你就不能用全新的眼光来看我吗?”他站起来,展示着他的翩翩风度。

我闭上眼睛,希望莺儿或者燕儿这个时候进来。

何玉树坐下来,猛地把我的脸转过来,恶狠狠地说,“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小姐,你只不过是个婊子罢了!牡丹亭只不过比别的妓院大些而已!”

他终于不装佳公子,而露出无耻之徒的本来面目了,我的脸上呈现出极度的鄙夷,根本不屑于跟他说话。

他使劲地摇着我,“臭婊子!你说话!再不说话我掐死你!”

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的脸上出现了扭曲的表情,冠玉般的脸变得极丑陋,他咬着牙,继续摇着我,低声骂我,“从小就这样的表情!像个死人!一看见就让人发狂,难怪爹娘要把你卖入妓院,只有嫖客才能收拾你!好,今天我就当一回嫖客!”他一把把我的被子掀开,就要扑上来。

我蓄积了全身的力量,朝他猛地踢了一脚。

“啊——”这畜生低声惨呼,更疯狂地扑上来,“婊子,今天我不收拾你就不姓何!”

“姑娘!”莺儿的声音,接着传来脚步声。

何玉树连忙把我的被子盖上。

“姑娘,你没事吧?”莺儿跑到我床边。

我摇摇头,指着何玉树,对莺儿微弱地说,“让他出去。”

何玉树恢复了他的翩翩风度,温柔地对我说,“表妹,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我闭上眼睛,他悻悻离去。

“姑娘,何公子对你挺好的。给你买了好些东西呢。”莺儿替我掖着被子。

“扔掉。”我费力地吐出这两个字。

莺儿不解,可是又不敢拗了我的心意,只好不情愿地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嘀咕,“莫非姑娘给烧糊涂了,这么六亲不认的。”

何玉树凭着那张小白脸,把我身边的人都迷惑了。

莺儿刚走,非雾和非云走了进来。

“非烟,你醒了!“非雾又惊又喜,咳嗽了一下,“阿弥陀佛,你昏睡了三天三夜,快把我们吓坏了!”

什么!我昏睡了三天三夜!

“韩夫人不知道有多担心呢,一天使人过来问几次,还亲自来看你,可惜你都不知道。”非雾继续说。

“可不是吗,韩夫人还指着你这棵摇钱树给她挣钱呢。”非云讥讽道。

“樊姑娘也来了好几回了,还有如诗如画她们都来过。”非雾告诉我。

“不知道我们生病了,有没有这福分呢。”非云酸溜溜地说。

我没力气跟她们说话,只好听她们给我说话解闷,其实我一点也不闷,我倒希望她们都走开,让我一个人静静待着。

“非烟,你知道不,就在你昏过去的第二天,洛阳城最好的药铺广济堂给你送来了最好最名贵的药材,说是受人所托送来的,问他们是何人何托,都说不出来,这事可着实奇怪。”非雾笑道,“难道在洛阳城,除了何公子你还有别的亲戚不成?”

第二十八章(2)

“话可不是这么说,非烟是洛阳城的头号姑娘,这指不定是哪个有钱的倾慕者送的。”非云冷笑一声。

我知道是谁送的,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我的心有些疼痛。

正在说着,门口传来了有些粗的说话声,“我就进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总可以了吧。”

“武大人,姑娘身体还虚弱,您还是改天罢。”莺儿清脆的声音。

原来是武公业!那天在琵琶会上曾把我从灰衣人手中夺走的那个河南府的功曹参军。我朝非雾点点头,非雾会意,对门口大声道,“莺儿,就让武大人进来吧。”

话刚落音,武公业就一头撞了进来,急走几步,走到我的床前,粗声道,“非烟姑娘,在下才知道姑娘生病,探望来迟,恕罪则个。”

我微微一笑,满洛阳城,谁不认识我,听过我弹曲子的人,何止千人,可是除了武公业,谁也不曾来看过我,我吃力地说,“非烟不能起来迎接,大人恕罪。”

“不敢劳动姑娘,姑娘若乏了,就躺着不要说话,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姑娘,送了就走。”武公业向我摆摆手,制止我说话。

非雾和非云都看着他,看他会给我送什么礼物。

武公业伸手探入怀里,掏出一个玉佩,这玉佩碧绿晶莹,纯净,毫无杂色,是上好的宝玉。他把玉佩放在我搁在被子上的手里,笑着说,“非烟姑娘,别嫌弃,这块玉据说有辟邪之功用,姑娘前几天出去踏青,许是无意之中撞了什么,以后出去,戴上它就能保姑娘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