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那天回来后,我到樊姑娘房中,樊姑娘的突然失态,她一定是看见了我手上的铜指环。我下意思地摸了一下铜指环,这个指环我一直戴在食指上,因为那个神秘男人说过,这将是我的护身符。“不错,这个铜指环我曾经无数地在他的小指上看过,也无数次地亲吻过。”樊姑娘的表情复又转淡淡,好像在说与她无关的事。我看着铜指环,指环上有一些奇怪而繁复的图案,而我看不出那是什么。难道,李公子是故意的,他送了这一枚指环给我,知道迟早樊姑娘会看到了,从而借铜指环说了他想说的话,我轻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想说的话,就是叫樊姑娘死心!我的天!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樊姑娘,也许她并不需要安慰,在八年的苦苦等待前,不,在一辈子的无望等待前,任何安慰都如羽毛一样,毫无份量。我低下了头。“你不必为我难过,非烟,我没有恨过他,更没有后悔过。”樊姑娘拉起我的手,慢慢地抚摸着那枚暗哑的铜指环,脸上忽然隐隐呈现出一层光辉,一层掺合着爱恋和狂喜的光辉。她的抚摸从铜指环上慢慢过渡到我的手指上。我忽然有些害怕她眼中的光辉。很害怕,我无法准确地说出我害怕的是什么。

樊姑娘喃喃呓语,“非烟,既然老天把你派来,派到我的身边,你的身上有他的爱,就请不要拒绝我。”我隐隐明白了我恐惧的来源,我低声叫起来,“不,姐姐,不要这样。”樊姑娘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依然抚摸着我的手指,她冰凉的手指慢慢上移,握住了我的手腕,“非烟,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的命运将和我的命运,还有他的命运联结在一起,非烟,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她的声音很低,很迷离。我不敢冒然把手抽回来,我急急地把手中的铜指环褪下来,递给她,“姐姐,也许他是要借着我的手,把这指环送给你。”樊姑娘抬起头,目光莹莹,“不,非烟,这是他送给你的。如果他要送给我,应该直接送到我的手上,非烟,我永远永远不会再见他了,只要你留在牡丹亭,留在我身边。”“是非烟姑娘和樊姑娘么?”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了我们。我抬起头,一个颀长,脸色徽黑,有三绺美须的男人站在我们面前。“阁下是-----?”我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在下复姓皇甫,名枚,字遵美,安定三水人氏,客居洛阳敦化里,一入洛阳,便闻非烟姑娘和樊姑娘才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皇甫枚谦谦而言,他的目光一直不离樊姑娘,露出爱慕之意。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暗感谢皇甫枚打断了樊姑娘的话,樊姑娘今天举止太反常了,她积郁太深,以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皇甫枚翩翩君子,我听说过他的名字,在一些文人骚客的口中,据说皇甫枚喜写传奇,文采出众,颇有文名。而且看得出,他对樊姑娘一见倾心,如果樊姑娘能把对李公子的一腔痴情慢慢转移到这位皇甫身上,也是一件幸事。樊姑娘却置若罔闻,仍然拉着我的手不放,好像我的手是她此刻唯一实在的能抓得住的东西我,轻轻摆脱樊姑娘的手,对皇甫枚道,“樊姑娘一时对花感伤,皇甫公子见谅。”皇甫爽朗一笑,“岂敢,在下斗胆,请两位姑娘喝杯茶。不知道姑娘可否赏脸。”我不想呆在这个天香阁里了,这只能触动樊姑娘的无限心事。我对皇甫枚道,“在此枯坐喝茶,岂不辜负了牡丹国色,依我之意,我们还是下去赏花吧,难得今年花开迟,天气暖和,也难得樊姐姐出来散心,皇甫公子意下如何。”皇甫枚自然无不应允,遂点头道,“就听非烟姑娘的。”我拉了樊姑娘的手,“姐姐,我们还是去看牡丹,好不好。”樊姑娘奇异地看着我,“非烟,只要你喜欢,姐姐都会陪你。”她的目光让我不安。从牡丹花会上回来,樊姑娘突然向韩夫人提出,她要重回天籁司。韩夫人很吃惊,不过却求之不得,教琵琶的人容易找,像樊姑娘这样才貌双全的人教琵琶简直太浪费了。她才二十五岁,完全可以重回往日荣耀。樊姑娘只提出一个请求,就是在搬到我旁边的房间住。

我们走进樊姑娘的房间中,她的客人刚走,正在对着菱花铜镜重整妆容。樊姑娘今天穿了鹅黄鲛绡外衣,胸很低,胸口上有一朵艳丽的牡丹,她披着有牡丹花纹的红纱帛,嘴唇桃红,腮上也敷了淡红的胭脂,浑身透着一种迷人至极的诱惑妖丽。我想起温飞卿的一阕《菩萨蛮》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我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看到那个稍稍苍白但清丽如水行动如一片淡紫轻烟的樊姑娘了。皇甫的眼睛亮了一下。樊姑娘一边整着高耸的云鬓一边对我说,“非烟,你过来给我贴上花钿。”鸽儿递给我一片精致的花瓣形状的花钿,我拿过来笑道,“有鸽儿给你贴呢,难道我的手上有蜜不成。”樊姑娘回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的手上有别人没有的香味。”我笑了笑,没有回答,走过去,把那瓣花钿轻轻贴在她的眉间。樊姑娘却捉住我的双手,抚摸了一下,眼神又闪出那种令我不安的光来。我想抽回手,可樊姑娘却握紧了,全然不顾皇甫枚在跟前,她把我的右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带着迷恋的神色,“非烟,你不知道你有一双多么美丽的手,就算是玉雕出来,也没有这么毫无瑕疵。”鸽儿也凑趣道,“姑娘的手跟非烟姑娘的手伯仲之间,都是世少有的妙手,要不,如何能击出那么美妙动听的筑曲来呢。”“鸽儿这话说得对,我都要拜到在两位姑娘的玉手下了。”皇甫枚说着,眼睛却只看着樊姑娘,我想,他这句话其实说的只是樊姑娘。

樊姑娘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走到皇甫枚的面前,“皇甫公子千万别拜倒在我们姐妹俩的手下,恐怕结果会很惨呢。”皇甫枚微微一笑,“皇甫心甘情愿。”“哦,”樊姑娘审视着他,“天下男人若都如公子,女人幸甚。”“樊姑娘只是没遇到上罢了。”皇甫枚道。樊姑娘的脸微微变了一下,“所以我心已成灰。”我赶紧打岔,“对我们牡丹亭的人来说,无所谓遇上不遇上,姐姐,你说是不是。”樊姑娘垂下眼帘,轻声吟道,“咸阳古道音尘绝。”停了一会,她看着我,道,“非烟,你再弹击一次《咸阳古道》给我听听吧。”我点点头,这首曲子我曾经在我刚学会击筑的时候在樊姑娘房中击过。我走过去坐在筑前,拿起精巧的筑尺,手儿在空中凝了片刻,开始轻轻击下去。幽怨,如咽的曲子若断若续,丝丝缕缕地回绕起来。皇甫枚听呆了。“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樊姑娘和着曲子,声音极轻地唱着。皇甫枚凝视着她的脸,露出怜爱的神色,他的手微微向樊姑娘伸出,仿佛要把樊姑娘柔弱的身子揽入怀中。筑声和歌声幽幽消失,一时大家无话。樊姑娘长叹了一口气,道,“非烟,这是我最后听这首曲子,以后,再也不会要你击它了。” 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郞马嘶。

我希望李公子再次要我去为他击筑,我觉得自己有话要跟他说,有关樊姑娘,有关金凤步摇,有关剪下的青丝,有关《咸阳古道》。可是我又深知,即使我见了李公子,也不会提这些事的半个字,提了,又能怎么样。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啊。夏日渐长。园中的牡丹依然姹紫嫣红。何玉树偶尔会到牡丹亭来,听非雾为他弹一首琵琶,他再也没有踏入过我的房间中,我只是依稀从莺儿和燕儿的闲聊中得知,非雾对何玉树痴情渐深,不可自拨,我很担心,我想告诉非雾我小时候在舅舅家遭遇的事,可我知道非雾一定觉得我夸大了事实,连我都觉得那些事情因为太遥远而显得有些不真实了,而况一个陷入爱情泥潭里的少女,绝对不愿意听到对自己情郎的任何一句坏话。何玉树人如其名,如玉树临风,俊雅温柔,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来他内心的阴暗和龌龊。非雾被叫去胡安武的府里弹琵琶。我整天都感到不安,我为几个客人弹琵琶,好几次因为有点恍惚差点弹错。非雾申时出去,戌时快过了,她还没有回来,我的不安愈来愈强烈,非雾,不会发生什么事吧。送走两个从扬州来洛阳赶考的狂生后,我实在无法在自己的房中呆,便到隔壁樊姑娘的屋子里。樊姑娘的房中也没有客人,她刚洗过头发,半干不干的一头长发更显得黑鸦鸦的,从头上直泻到腿弯,她站在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眼睛凝视着窗外,从她的窗前向外看,能看到花园中牡丹在黑夜中模糊的影子,还有远处回廊上微红的灯笼光。我悄悄放轻步子,不想立刻惊动樊姑娘。不料,樊姑娘忽然幽幽地说,“非烟,黑夜是多么干净啊。”我的心中微痛,是的,黑夜,是多么干净。没有客人来打扰的黑夜,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可贵。

樊姑娘缓缓转过头来,凝眸看我,“什么事令你不安。”樊姑娘总是能一眼看穿我,我皱着眉头,“姐姐,非雾到胡府去,已经去了几个时辰了,这时候还没有回来,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樊姑娘妖冶一笑,“非烟,我们这样的人,能出什么事,乐伎留在客人府上过夜的事都时有发生,只要韩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退一万步,别看非雾温厚,可也是个烈性子,如果发生什么,也是她自己情愿的,你难道没看出来她对那个姓何的小白脸一往情深吗。”她这么一说,我就更担心了,何玉树那恶棍什么事干不出!樊姑娘看出我的忧虑,抱住了我的肩头,道,“非雾已经十八岁了,你不用为她操心。”她说着,用两只手从后面扣住我的锁骨,把脸偎在我的后颈上。别的房间里传来了细细的音乐,我有些恍惚,樊姑娘的呼吸在我卫后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她的嘴唇贴在我的颈后,冰凉冰凉的。我感觉到她的双手在我的锁骨处向下滑,很轻很轻地下滑,向我微裸的胸慢慢抚去。“非烟-----”樊姐姐叹息般的声音做在梦中响起。我的脸热了起来,身子微微颤抖着,樊姑娘,她这是怎么了?她的嘴唇和抚摸让我有不真实的欢喜和温暖。樊姑娘再次叹息,“非烟,这是我的命-----”我猝然一惊,猛醒过来,一转身,忽地在樊姑娘的身上一推,樊姑娘轻飘飘地跌落在床上。“姐姐,你摔疼了么!”我低呼了一声,一步抢上前,拉住她的手。樊姑娘反手把我用力一扯,我倒在她的身上,樊姑娘翩然翻身,压在我的身上,她的力气大得吓人,死死地压住我,捧住了我的脸,在烛光下,她的脸异样地晕红着,妩媚到了极致。“非烟,你是我的!”她有些疯狂地低语,然后半闭着眼睛,艳红的嘴唇向我的唇附下来。

她的半干的头发也向我洒落,万千轻丝缠上了我。她的唇变得如此灼热,火焰般灼伤了我,在她的唇触到我的唇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把她拨到一边,从床上跳起来,惊叫一声,“姐姐,不能!”樊姑娘一动不动地仰卧在床上,看着我,“非烟,你这么厌恶我么?”“不,姐姐,不是-----我喜欢你,可是-----姐姐,不要这样,不能!”我语无伦次。“樊姑娘------”非云一头闯进来,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躺在床上的樊姑娘,又看看衣衫有些凌乱的我,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然后一声冷笑,对我说,“非烟,你也在。”非云何等聪明的姑娘,当然对这事一目就了然于胸,我尽量用淡淡的语气对她说,“樊姐姐身子有些不适,我过来看看她。”非云又冷笑一声,“樊姑娘身子不适,看到你,一定会好起来了。”樊姑娘整了整衣服,从床上坐起来,问非云,“是不是非雾回来了。”非云好像才想起来她进来为的什么事,“非雾正在她的房中,你们快去看看她!”她的声音透着焦急,我的心一惊,果然如我所料,非雾出事了。我二话不说,冲出樊姑娘的房间,向非雾的屋子奔去。 

非雾衣衫凌乱,木然地坐在床边,眼神呆滞,看见我进去,也不眨地一眼睛。我握住她的手,“非雾,出了什么事!”非雾不动。“非雾,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非雾茫然地看我一眼,摇摇头,不说话,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的心大痛,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狠命地摇着她,“你说话!非雾!”一滴泪滑下她的脸颊,接着再一滴,然后泪珠成串,纷纷地被我摇落,摔碎在地上。“是不是何玉树那恶棍!”我大叫起来。非雾看看我,猛然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开始呜咽,她的双肩不停地抽动,身子仿佛被电击一样,不住地颤抖着。我咬牙,“何玉树,我要杀了你!”樊姑娘和非云走进来。非雾一直在呜咽,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我能想像何玉树对她做了什么事!可怜的非雾,情窦初开,对爱情怀着千般美好憧憬的非雾,她的梦被残忍地撕碎了,她的人生被践踏了!我无法安慰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非雾抱在怀里,不断地拍着她的背。对于非雾的事,谁也不能从她的嘴里得知半点,可是各种说法却在天籁司,甚至在牡丹亭传开了,最多的一种说法是,非雾那天去胡府,本来应该在戌时回来的,可是,她被灌醉了,何玉树把她扶到西厢房,强暴了她,接着,这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叫来另几个恶棍,轮番凌辱了非雾!我知道,这是真的!我不能想像当时非雾的绝望。我也不敢想像!一连几天,我和非云,还有她的两个丫环轮流着寸步不离地守在非雾的床前,唯恐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整整半个月,非雾什么也不吃,只靠着我和非云强行灌她水活下来,她瘦得脱了形,比鬼魂还惨白,脸下几剩下一双黑洞洞的充满瘆人的绝望的大眼睛,这双大眼睛,曾经盛满了怎样的柔情和憧憬啊。

 半个月后,那么大眼睛变得什么表情都没有了,甚至没有了绝望,非雾终于肯进食了,我和非云才把一颗心放下一点,又过了半个月,非雾终于复元了,可是非雾不再是非雾了,她忽然变得谁也不认识了。她每天打扮得妖艳无比,在房中给客人弹琵琶时,整个人都依在客人怀中,她与客人喝酒,调笑无度,好几次,给金大娘撞见她跟客人躺在床上。韩夫人终于不能忍受非雾的放荡,在天籁司,谁也不能这么公开地放浪无行,这会影响了天籁司的名声,她把非雾调入巫云司。我和樊姑娘,还有非去百般恳求,还是不能使韩夫人收回成命。“如果天籁司的姑娘都以她为榜样,干脆就把两司并为一处好了。”韩夫人板着脸,拖长了语调。我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经过了千辛万苦才进了天籁司的非雾,曾经温柔如水,纯洁似冰的非雾,笑嘻嘻地毫不在乎地搬到了巫云司,开始了她出卖肉体的生活。我失去了我最好的姐妹。那些往事一幕幕地袭上我的心头,第一次见到非雾,一起被朱大娘鞭笞,曾经哭过,笑过,曾经对未来抱过美好的奢望。“温柔坊是洛阳城的乐坊,牡丹亭是温柔坊里最好最大的的乐伎馆,也是洛阳最负盛名的乐伎馆,我们只要肯吃苦,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非雾的眼睛里曾经流露出对日后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可是,一切,都已不在!

愿君兮见察

非雾的事情过后不久,我还在万分难过之中,一件更我想不到的事情突然降临到我的身上。早起,莺儿正给我穿藕丝色的绣罗襦的时候,韩夫人突然进来。我有点惊讶,如果是一般的事,韩夫人都是叫金大娘来传达的。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大贵客要来听我的曲子?韩夫人的脸板着,进来后静静地盯了我一会,把莺儿摒退,然后忽然问我,“非烟姑娘,这是你的主意吗?”我一下子如坠五里雾中,我的什么主意?我赶紧给韩夫人让座,她没有坐下,又重复了一下她的问题,“是不是你的主意。”我直视着韩夫人,“夫人的话,非烟没听明白。”“哦,你不知道,”韩夫人的脸色稍霁,“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我更是不知道韩夫人所言何意,便试探着问,“夫人,是什么事儿,把您给气成这样?”韩夫人极少把情绪形于色,她一直是从容的,慵懒的。韩夫人叹了一口气,我扶她坐下,她看了看我的脸,道,“胡安武今天派人来说要花万金赎你出去。”“啊!”我不由地惊叫起来,这大概是来到牡丹亭中第一次如此失态吧。韩夫人一看我的表情,更相信这事与我无关了,她接着说,“非烟,你归天籁司才半年,虽然在洛阳城声名鹊起,可这只是个开始,正如樊姑娘所说的,你应该倾倒整个大唐!更而况你才十六岁,大好前程正等着你呢,我想你应该不会这么目光短浅。”大好前程?我迷惘了,怎么样的大好前程!成为大唐最有艳名的乐伎么。“夫人,别说是胡安武那粗蛮之人,就算是再比他好上十倍的人,我也不会离开牡丹亭的。”我对韩夫人说,“非烟一日还在,就一日不忘夫人和樊姑娘的栽培之恩。”这是实话,我假设了一万次如果我不是来牡丹亭会落个什么下场,每一次都让我不寒而颤,在早已非盛世的大唐,等待我的,一定是很悲惨的结局。在牡丹亭,至少目前,我表面上过的是锦衣玉食,神仙一般的日子。“可是胡安武是个十分不好对付的人,且不说长安的王侍郎,还有和他来往密切的大官,就单是他的姐夫,东都河南尹,也是个三品大员,咱们牡丹亭如何惹得起。听说他姐姐对这个弟弟溺爱无比,有求必应,而河南尹惧内是出名了的。”韩夫人又叹了一口气。“夫人,您是说-----”我大惊失色,如果韩夫人都没办法保住我的话,我只有死路一条了。韩夫人摇摇头,“非烟,我绝舍不得你离开牡丹亭,可是,胡安武那混帐东西,一贯为非作歹,说把牡丹亭封了就封了,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桩,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可以了,可是这么大的牡丹亭,几百个姑娘,都将流离失所,沦为下等妓院的娼妓。”我的身上冒出冷汗来,觉得一阵阵冰冷,这种冰冷,多年以前我曾经很多少感受过,敢情韩夫人不是来质问我,而是来当胡安武的说客。“夫人,你答应他了!”我声音变得虚弱起来,很虚弱,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只是叹了一口气,而没有说话。

韩夫人悲悯地看着我,“非烟,我只是个生意人。任何时候都斗不过官府。”

是的,韩夫人只是个生意人,我明白,我是她买进来的货物,稍加雕琢和装饰后,以千倍万倍的价钱出手!用万金来赎一个乐伎,这绝对在牡丹亭上是破天荒的一次,在大唐也是头一回吧。我应该以此为荣才是!我微微笑了一下,恢复了我一贯的淡淡的表情,淡淡地说,“韩夫人,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就无须跟我商量了,你是牡丹亭的人,听你的就是。”我的态度大出韩夫人的意外,她一定以为我会强烈反对,甚至会对她不敬吧,可是没想到我这么轻易这么平淡就答应了她,她有些不能置信地盯着我的眼睛,好像希望在我的眼睛里看到我的真实想法,可我的眼睛早就学会了不背叛我了,她什么也看不出来,隔了良久,她带着一点歉意地说,“非烟,你是个好姑娘。”“我一向是。”我淡淡一笑。韩夫人站起来,给我整整鬓发,道,“过三天就来接人了。”我望着她丰腴而挺拨的背影,忽然问道,“夫人,胡安武派了谁来?”“何公子。”韩夫人微微停了一下,“听说他是你的舅表兄。”这是我意料中的事,我冷冷一笑,用自己听来也很陌生的声音回答,“是的,我的表兄,夫人,麻烦你把我的表兄叫上来,我有话要对他说。”韩夫人点点头,“我下去了。”韩夫人一走,莺儿和燕儿就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姑娘,韩夫人要把你卖给那姓胡的!”燕儿尖声叫道。“怎么办?姑娘,怎么办?”莺儿仿佛要哭出声来。“我本来就是她花银子买的,一百两银子,那时我就觉得自己很值钱,一百两银子,可以够一个普通人家过好几年好日子了。现在更值钱了,一万两。有什么不好,谁能卖上一万两。”我轻轻地笑出声来。“恭喜表妹!”何玉树一身宝蓝色衣服,更显得唇红齿白,他一进来就笑嘻嘻地对我说,眼睛里闪着邪恶。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嘴角慢慢挑起,有生以来,对他第一次笑了一下。何玉树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惑,他竭力隐藏自己的不安,道,“非烟,这事,你还得谢谢我。”我悠然收起笑容,手起掌落,啪地在他脸上狠狠拍了一掌,道,“这是为十岁的非烟打的!”他如羊脂般白腻的脸上登时紫红一片,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再连续狠打了两下,道,“这是为十六岁的非烟打的!这是为非雾打的!”我的手如火般灼起来。没等我再打第四下,何玉树钳住了我的手,“你疯了,贱人!”我没有挣扎,这出乎了何玉树的意料,他瞪着我,“你怎么不打了!不识好歹!我把你救出火坑,得到的是这样的报答吗!”火坑!我在火坑里活得好好的,凭什么他要横插一脚!我被他们家卖了还不够,还要追过来,再卖上一次!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立刻给我滚出去!”何玉树漂亮的脸有些扭曲,他咬着牙,重重摔开我的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幸亏莺儿及时扶住了我。“步非烟!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何玉树恨恨地扔下一句,斜了我一眼,用力拍拍长袍,扬长而去。过三天胡安武就来接人了。所以这三天我什么也不必做,不用接客,不用弹曲。终于还是让这个恶霸得逞了,我想起了第一天归入天籁的时候,胡安武大闹琵琶会的情景,当时拔刀相助的武公业现在得知我被卖给胡安武,也应该是无可奈何地击案而已吧,我拿出武公业送给我的玉佩,这玉佩也许真的如武公业所说,能够避邪,可是,它却不能帮助我避开恶人。那天最后王侍郎戏剧般的出现,解了围,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谜,不明白为什么王侍郎会出来干涉。这一次,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奇迹了。牡丹亭开始为我忙了起来,又开始了张灯结彩,按韩夫人的话来说,我是牡丹亭的姑娘,从牡丹亭到胡府,算是嫁出去,所以要把喜事办得隆重一些。喜事?不错,是喜事。我坐在房中,“娘亲,你会不会给我绣嫁妆?”八岁的我曾经问过娘亲。娘亲再也不能为我绣嫁妆,任何人都不必为我绣嫁妆。我手中绞着那一方绣有小黄菊的软缎手帕。我来不及等花园里莺儿和燕儿给我种的那一畦一畦心形的菊花开了。莺儿说过,那全是清一色的黄菊花,开起来,一定是一片灿烂无比的金色。就像我八岁那年,跟赵象哥哥看到的半坡菊花一样!赵象哥哥,应该十八岁了,他在哪里呢,他还记不记得那半坡黄灿灿的菊花,那半坡黄灿灿的梦想!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手帕,那一朵黄菊,那么瘦,那么无力。我的脑海出现了两束火焰般的目光,无言地灼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这两束目光,一会来自神秘的李公子的凤目中,一会来自飞驰的马上的蒙面人的虎目中,这两个人在我脑中不断交错着出现,速度越来越快,我开始觉得晕眩。我抓住了床沿。我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看见了我手指上的铜指环。“非烟姑娘,这算我送给你的护身符,有什么难处的话,找河南尹,他是我的故交,你只有向他出示这个指环就行了。”我仿佛再次听见李公子送我指环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那个骄傲,高贵,落寞而热切的李公子,凭直觉,我觉得他是可信赖的人。找河南尹,对,只有找河南尹了,他是李公子的朋友,是河南府最大的官!我的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可是,我马上掐灭了这一星希望,我忽然想起来了,河南尹同时也是胡安武的亲姐夫。樊姑娘走进来。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几乎没有跟她单独相处过,我有意回避着她,她太的神经太脆弱了,我害怕我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她一定把对李公子的爱全部嫁接到我的身上了,因为,她觉得李公子爱着我,因为那个指环,我的身上有李公子的气息。

樊姑娘这几天,都跟皇甫枚在一起,有时候,我会听到她特别尖锐的笑声从她的房中传过来,我听了心中有被抽打的感觉。我希望她快乐,可我害怕她这种肆无忌惮的快乐,这快乐是装出来的,是假的!但愿皇甫枚能让她重新找到自己。我抬起头看她。樊姑娘的脸跟平时一样粉腻轻红,妩媚无比,只有我才能透过这红红白白的脂粉中,看到苍白,比以前更甚的苍白。樊姑娘站在我面前,低垂着眼帘,那浓密的睫毛如蝶翅般颤动,“你,竟然答应了。”她的声音里有无法形容的绝望。我点点头,“姐姐,这由不得我。”樊姑娘捧起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咬牙道,“你是要躲开我!”我柔声道,“我怎么因为躲开你而去做胡安武的妾!”胡安武的妾!我想起了何如玉,还有她脸上邪恶得跟她弟弟一模一样的笑容。樊姑娘愣了一下,喃喃地说,“不错,胡安武这个混帐,怎么能配上你万一!”她停了一下,疯狂地在我的脸上重重一吻,道,“非烟,我不会让你走的!”我捉住她的手,站了起来,“姐姐,樊姑娘,谁不能阻挡韩夫人,我不能!你也不能!”“我绝不让你走!”樊姑娘低声叫道,“非烟,你等着,我去找韩夫人!我去找胡安武!”她说着,甩开我的手,转身向门外跑去。“樊姑娘!”韩夫人在门口出现,冷冷地说,“你生病了!”“你不能让非烟走!”樊姑娘扑过去。韩夫人轻轻一闪,她扑了个空,踉跄一下,差点摔倒。“把樊姑娘带回房中,好生养病。”韩夫人对门外吩咐。两个高大的护院走进来,一左一右地挟持着樊姑娘,拖着就走。樊姑娘没命地挣扎着,大叫,“我没病-----放开我!韩夫人!你好狠----”韩夫人呆着脸,不说话。“非烟为你挣了那么多银子,你却要卖了她!像牲口一样卖掉-----!”樊姑娘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韩夫人向护院挥挥手,护院把樊姑娘的嘴封住,拖了出去。我被软禁了起来,我不知道樊姑娘怎么样了,也许,她被绑在牡丹亭的某个房间中,等我离开牡丹亭后才能放出来,因为,我再也没听到她的房间里有任何动静。三天很快过去了。莺儿和燕儿给我梳妆。她们都不发一言。我今天就要离开牡丹亭了。触目之处,全是红色,浅红的内衣,胸口上绣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紫红牡丹,大红的衣服,银红的画帛,粉红花钿,高挽的云鬓上挺着一朵桃红牡丹。这些红色沉沉甸地包围着我纤细的身子,我觉得窒息,红色有时候比黑色更让人窒息。莺儿和燕儿用很慢很慢的速度给我打扮着,她们尽量想让我在牡丹亭这个房间中多呆一会。管事的金大娘走进来,一张微长的脸上春风满面的样子,“非烟姑娘,我敢说,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像你这么美丽的新娘子了。”新娘子!我不禁笑了起来。

金大娘可能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笑过,一时竟然呆住了,春风也不见了,她错愕道,“非烟姑娘----”

我悠然收起笑容,问道,“谁送我去胡府?”“是非云姑娘。”金大娘又开始春风满面。

“很好。”我点点头,如果非雾还在天籁司,一定会是她。金大娘审视了一下我,“非烟姑娘,如果还缺什么,尽管提出来,我一定给你办到。”我摇摇头,“麻烦大娘把韩夫人给我请来。”金大娘步履轻快地出去了。不一会,韩夫人走进来。我端坐在镜子前,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莺儿和燕儿赶紧上前扶着韩夫人,让她在床上坐了下来。谁也不去打破那令人不能呼吸的沉默。我的手中慢慢地绞着那方绣有黄菊的手帕。“非烟,你有话要对我说?”韩夫人在我背后轻声问道。我点点头,看着镜子中的我,我依旧没有敷粉涂胭脂点嘴唇,所以,一片喜庆的红色中,我更像一个被关在各种红颜色中的苍白的影子。“你说吧。”韩夫人从来没有这么柔声说过话。“夫人,今天算不算是我出嫁的日子。”我淡然道。“今天就是你出嫁的日子。”韩夫人的声音有些疑惑,她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好,在我们家乡,如果娘亲已经亡故,女儿出嫁的时候,必须先到母亲坟前告别。”我的心中疼了疼。韩夫人松了一口气,“非烟,你娘亲的坟,并不在洛阳。”“我娘亲根本就没有坟。”我拼命忍住泪。“那-----”韩夫人简直有些小心翼翼了。“求夫人给非烟一个恩惠,让我到后花园中,撮土为香,对着家乡方向,向娘亲的慈魂祷告,求娘亲的保佑。”我的声音已经发哽。“这是做女儿应该做的事。”韩夫人痛快地答应了。我站起来,回过身,面对着韩夫人,“夫人,若按家乡风俗,将出嫁的女儿在坟前祷告时,周围不能有人听见,不然,出嫁后会诸事不顺。”“这----”韩夫人犹豫了一下。“夫人,若不能让非烟向娘亲辞别,非烟就是死,也不出牡丹亭的门。”我款款道。韩夫人想了一下,道,“好,我答应你,给你一刻时间,去吧。”莺儿和燕儿都焦急地看着我,我朝她们点了一下头,径自走出门去。我走到后花园,经过牡丹花丛,居然还有几朵晚开的牡丹在繁茂的枝头高昂着头,有些寂寞地开着,我经过那片桃林,桃树早就绿荫成阵子满枝了,我经过假山,经过那片莺儿和燕儿为我种的菊花,它们是不是正在为秋天的盛开而努力从地下吸着养分呢。我走得很急,甚至没有闲暇提起我的裙角,一任石榴裙在泥中被沾污。娘亲,你在天有灵,保佑我!我走到菊花后面的粉墙边,这里极少有人到来,所以莺儿和燕儿才选择这里种下一大片菊花。墙很高,我把裙子团起来,掖在腰间。仰头看了看墙头,我的时间不多,如果一刻以后,韩夫人没看到我回去,一定会派人来寻我的

我的心砰砰地跳着,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心跳的声音的回声,我的手脚都在不停地颤抖,才爬到一半,手脚交替的时候,脚下一滑,双手一下没抱木头,砰地一声,我背朝下,重重摔在地上。我的眼前一阵发黑,背上一阵剧痛,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的脊梁骨一定摔断了,我挣扎着爬起来,虽然背上还很疼,可是我还能动就说明没摔断骨头。时间不多了,韩夫人应该已经派人来找我了,在他们没找到我之前,我一定要翻过这道墙。我一定能办到的!我顾不上全身疼痛,我手脚并用,沿着那根方木,拼命地向上爬着,我不能再摔下来,再摔一次,可能就没机会了。谢天谢地,我终于爬到了墙头,我首先做的就是一脚把方木踢下去,那轰然一声,简直像是一个焦雷,从我的脚下传来,把我的心震得猛地一窜,险些窜出喉咙。我觉得这一声巨响,简直要把整个牡丹亭炸翻了。我赶紧摄住心神,朝墙外一看,天啊!我一阵晕眩,刚才向上爬,不觉得墙很高,现在没了方木做依靠,顿时觉得自己是骑在半空中,脚下只是少了些云雾而已。我似乎听见了后花园中传来了脚步声。没时间晕眩和害怕了,我毫不犹豫地向墙外一跳。身下一空。我不由地闭上眼睛,是死是活,且不去管他了。忽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好像在半空中被人接住了,我来不及多想,就陷入了一个很温暖很宽厚的怀中。抱着我的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赵象哥哥,赵象哥哥学过轻功,去看菊花的时候,我从山坡上摔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跌入他的怀中,这感觉那么熟悉。我一时不愿意睁开眼睛,因为我害怕我看到的不是赵象哥哥,我害怕失望。“姑娘为何事要跳墙?”一个很粗犷的声音很温柔地问道。这声音由于极粗犷又极温柔,所以有一种奇异的味道。我短暂地晕眩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失望了,这声音,绝对不是赵象哥哥的声音,就算他长大了声音变粗了,也绝不会变成这样。我睁开眼睛。首先我接触着的是一双极深的眼睛,这眼睛陷得那么深,一道极强的光好像是从浓眉中射出来,这有力的坚定的又含着不易察觉的温柔的光一下子把我的心震得怦怦差点窜出了胸膛。我忽然想起了自己跳墙而出的目的,慌忙从那人的怀中挣脱,顾不上放下还系在腰间的裙子,向前就跑。“姑娘要往何处去。”那人又问一声。我站住了,是啊,我不根本就不知道东南西北,这偌大的洛阳城,我怎么走才对。那人两步走过来,我看了他一眼,他大概三十左右,身形出奇地高大,穿着一领深灰色的袍子,深棕色的方脸,他的嘴唇跟眼睛一样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像,不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线条如刀剑一般明朗刚毅。他的眼睛在我的身上一掠而过,我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粉绿色的衬裙,不由红了脸红,赶紧把高高系起的石榴裙放下来,我这一身明明是新嫁娘的打扮,却从墙头翻落下来,他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可是他没有问,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这让我的心放下了许多。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低下眼帘,轻声问道,“敢问公子,可知道河南府衙在哪里?”那人呵呵一笑,“姑娘算是问对了人,我刚刚从那过来,要不要我带姑娘去。”

我慌忙摇头,“不敢劳烦公子。公子给指个路,非烟就感激不尽。”“你就是步非烟!”那人的目光如电一闪。我的心又莫名其妙地咚地跳了一下,心中暗暗责怪自己说漏了嘴,只好含糊地唔了一声。那人看我不愿意多说,倒也不追问,向我详细指点了河南府的方向。我一听完,连道谢都忘了,转身就向街上跑去。跑了一会,惹来了很多行人惊异的注目,我忽然想到,我穿成这样,身上又到处是伤痕,衣服上的泥迹一块一块的,会很触目,而且这洛阳城,认识我的人应该不少,这么一想,刚好看到了街边停着一辆马车,我慌忙跑过去,对正在打盹的车夫急急说了一声,“快,到河南府衙!”就跳上了车。年老的车夫睁开浑浊的双眼,嘴里嘟囔了一句,“十五枚大钱!”我一听,糟了,我身上没钱,半枚铜钱都没有。我的目光移到自己撑在车门的手腕上,看见了金灿灿的手镯,实在不行,给车夫一个金手镯也行,再说,我身上还有武公业送给我的玉佩,头上还有金凤步摇,李公子送我的玉钗呢,虽说用别人送的东西来抵车钱,不太说得过去,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马车辚辚地在街上走着,我无心看车外风景,一心想着快点到河南府。不知道转了几条街,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跳下车,褪下一个金灿灿的镯子,递给车上的车夫,“老丈,我身上没有钱,您能不能收下这个兜镯子!”我的声音透出哀求,我从来没有买过东西,根本不知道这些首饰的价值,我唯恐他不收我的镯子。那老车夫吓了一跳,猛地瞪大昏花的老眼,干瘪的嘴巴大张着,乱摇着双手,吃惊道,“姑娘,这可使不得啊,这是金的吧,好几两重呢!快快收起来!”我再把镯子向前一递,道,“老丈,什么金的银的,你拿着吧,换几两银子用。”老车夫还是死命摇头,“姑娘,看你也好像有难处,我不能拿你的东西,你快去办事吧。我走了。”他手中鞭子虚虚一甩,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温顺地掉过头,辚辚地沿着大街走了。我把镯子重新套入手腕中,望着那辆马车的背景,呆了一会,在心中记下了老车夫的模样,他衣不敝体,满脸皱纹,又黑又瘦,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日后若再遇到,我一定重重谢他。我转身迈上台阶,就往河南府的大门里闯进去,连大门是什么模样也没有看清。门口的两个皂衣衙役伸刀架在我的面前拦住我,“什么人!敢硬撞河南府!”我大声道,“我要见河南尹大人!”“呵呵呵呵!”两个衙役对视了一下,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衙役轻慢道,“你以为河南尹大人谁说要见就能见着吗!”“为什么我不能见!”我怒道。“哟,还挺倔!”一个看了看我,“长得不错,嗯,怎么穿得像个新嫁娘,身上还有污泥,你不是逃婚出来的吧。”

“你别管我怎么来的,我要见大人!”我又要往里闯。“你不说个缘由来,别怪我们治你个擅闯府衙之罪,你这副娇怯怯的小模样,恐怕受不起!”一个衙役虎起脸。“我有要事!”伸手要推开他们的刀。一个衙役把我一推,我直摔出去,眼看就到倒下台阶。忽然一人把我扶住了。“非烟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又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武大人。”我好像看到了兄长一样,心中一阵委屈。忽然想哭。“禀武大人,这个女子要强闯府衙。”两个衙役收刀入鞘,齐声道。“这个姑娘我认识,”武公业道,转说柔声安慰我,“非烟姑娘,你受惊了。”我看着他,“武大人,我有急事要见府尹大人。”武公业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不过没有当着衙役的面追问,只是放开我,道,“你随我来。”我跟着武公业走进了大门。“非烟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如何这般狼狈。”武公业边走边对我说。我摇摇头,“武大人,此事你管不了,还是带我去见府尹吧。‘武公业没有再问,带着我走到大堂后面,叫我在门口等候。他自己径自进去。我等了一会,武公业出来,嘱咐我,“非烟姑娘,如果府尹大人不能解决你的事,你一定要找我。我就在此等你。”我感激地向他点点头,这是第二次他替我出头了。府尹大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大概五十上下,一张胖胖油光发亮的脸,这张脸正板得紧紧的,小眼睛射来威严的光,扫在我的脸上,我仿佛听到他的目光像鞭子一般啪啪地甩在我的脸上。我向他施了一礼,正要开口,不料被他打断了。“你就是牡丹亭的步非烟。”他拖长声音。“小女是步非烟。”我淡淡地说,现在我什么也不害怕了,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我已经决定豁出去了。“找本府何事?”府尹依旧拖长着声音。“大人的内弟胡安武要买小女为妾,小女一万个不愿意。特来请大人主持公道。”我很冷静。“哦,这事你应该找你们牡丹亭的韩夫人。与本府何干。你走吧。”府尹冷冷地说。我走近一步,“大人,您身为河南府尹,却纵容胡安武如此胡作非为,何以服众!”“你一个青楼女子,衣冠不整,竟然敢跑到府衙指责本府!”府尹脸色一变。“请大人为小女作主。”我毫不畏惧。“念你年幼无知,本府就不追究你冲撞之罪,速离此地,否则别怪本府不客气!”府尹站起来,向门外叫道,“把这大胆民女给我轰出去!”两个衙役走进来,正要一左一右地拉住我的胳膊。“慢!”我大声道,“你认识李公子吧。”“什么李公子,别在此混说了!”府尹手一挥,“把她轰出去!”我冷笑一声,道,“别碰我,我把话说完,自己会出去。”“本府没时间听你胡言!”府尹的胖脸拉长了。两个衙役拉住我就往外拖。我把右手举起来,亮出食指上的铜指环,“这个,李公子的指环,你总是认得的吧!”府尹不由地往我手上看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刚才还油光发亮的红脸一下变得煞白。他以与他庞大的身躯极不相称的速度一个箭步跳到我的面前。仔细地看了一下铜指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非烟姑娘恕罪!”府尹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恭恭敬敬地对我施了一礼。“还不放下非烟姑娘!”府尹喝斥着两个衙役,“快给姑娘泡上一壶好茶,本府要亲自向姑娘陪罪。”这李公子真是府尹的故交。还不是一般的故交,也许李公子曾经有恩于府尹,他对我的态度才来了一个大转变。“大人,茶我就不喝了,非烟只是不想离开牡丹亭,更不想做胡安武的小妾。”我整整自己的衣裙,从容道。“胡安武胆大妄为!本府一定亲自前去教训他!非烟姑娘放心。”府尹道。“非烟现在就想回牡丹亭。”我看着他。“啊-----好!非烟姑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府尹满口答应。我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来人,备两顶轿子!”府尹对门外大喝一声。牡丹亭的门口乱成一团。胡安武派来的大红轿子停在门口,一群人堵在门口,向韩夫人要人。“韩夫人,你收了我们胡爷的一万两银子,却拿不出人来!看来你这牡丹亭是真不想开了!”话说的是何玉树,他站在胡安武旁边,正向站在门口的韩夫人大声喝斥着。胡安武穿了一身红,一副新郎倌的模样,只是这红色也太不配他了,简直就是一个身穿红袍的大黑猩猩,他一脸冷笑地看着韩夫人。韩夫人站在牡丹亭的大门口,失却了她雍容的风度,丰满如圆月的脸上露出懊丧和焦虑,她的心里一定在恶毒地骂着我,她的嘴唇颤动着,声音也变得暗哑,“胡爷,你宽我两天,我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给你把非烟姑娘找回来!胡爷,就宽两天!”“宽两天!”何玉树冷笑,“今天是大大的黄道吉日,今年你都找不着像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了。我看是你把非烟姑娘藏起来了吧。韩夫人,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我说的是真的,非烟姑娘真的不见了,刚才还在房中,她只去一下后花园,拜祭一下亡母,就不见了。”“你为何不派人跟着她!”何玉树还是冷笑。“只是一会儿工夫,谁想-----”韩夫人脸色微微发白。“玉树,甭跟她废话了,给我进去搜!哪怕是把牡丹亭拆了,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胡安武粗声大气地,恼恨之极。“胡爷,胡爷,我求求您老人家了,这样吧,我还您钱,容我把非烟姑娘找回来,再给你送过去!”韩夫人咬咬牙。“还我钱!嘿嘿!”胡安武狞笑着,“也行,我那钱是会生孩子的,都过了三天了,一万两现在应该长到十万两了罢。”这赤裸裸的敲诈把韩夫人吓得不轻,她的脸色如果说刚才只是微微发白的话,现在可是变成了死灰色,优雅的姿态荡然无存了,她有些结结巴巴地说,“胡爷,你就算把牡丹亭和里面的姑娘们全卖了,也不值十万两银子呀!”“不想还钱,你就等着吃官司,到大牢里再诉苦吧。”胡安武脸沉下来,对十来个灰衣人使劲一摆手,“还等我请你们不成,给我进去搜!”“是!老爷!”十来个灰衣人一抱拳,就要闯入牡丹亭。

府尹的马车消失在街头,韩夫人才回过头,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想说什么又收住了。我以为她会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她并没有问,也许是因为她认为现在人多嘴杂吧,我想她以后一定会问的,但我绝不会把铜指环的事告诉她。非云站在门后,向我冷眼看着,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我知道她的意思,一定是以为我跟府尹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我且不去理她,由她怎么想罢,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悲凉,我和非烟,已经生分到这地步了。韩夫人当场给了我半个月的自由,这半个月内不用为客人弹奏曲子,我可以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想见什么人就见什么人,出门前只要跟金大娘说一声就行了,莺儿,燕儿,鹤儿和鹂儿一听,兴奋得简直要当场跳起来,想不到因祸得福,如果我丢了,她们全逃不了干系,甚少要被责打一顿。韩夫人带着金大娘离开后,非云也不见了,别的姑娘也各自回自己房中不提。莺儿和燕儿喜不自禁地扶着我上楼梯,回到了房中。“姑娘,我们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看着我衣裙脏兮兮的身上还有擦伤的淤痕的狼狈劲儿,莺儿眼睛红红的,又是哭又是笑地说。燕儿很快地给我打来了一大桶热水,倒入水盆中,关上房门,“姑娘,我和莺儿好好给你洗洗,去去晦气。”热气在房中蒸腾着。莺儿神秘地从床头掏出一小包用白罗巾包着的东西,一股淡淡的清香袭来。“什么爱物儿,这么香。”我一边由着燕儿给我脱着衣服,一边笑着问莺儿。“姑娘,你看好了!”莺儿把那包东西在热水盆上一松一洒,红艳艳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入盆中,盆中水面上浮起片片花瓣,在热气的蒸腾下,幽幽花香溢满了整个房间。“石榴花!”我不由地蹲下来,用手拨弄着娇艳的花瓣儿。“姑娘,裙子还没解下来呢。”燕儿笑着蹲下来给我解开丝带。石榴裙飘然落在地上,像飘落一片红云。燕儿把我扶起来,为我解开衬裙、内衣和胸衣,脱下大红绣花鞋子,我连忙踏入盆中。“什么时候摘的石榴花。”我站在盆中,回头问莺儿。莺儿却像痴了似的瞪眼看我。“问你话呢。”我附身掬了一捧水,洒向莺儿的脸,“这丫头,莫不是今天被吓傻了。”“怪不得,怪不得。”莺儿自顾自地点笑道。“怪不得什么。”燕儿推推她。“怪不得那姓胡的非要把姑娘抢走,我要是个男人,也要抢走姑娘!”莺儿叹道。“得了失心疯了你!”我骂道。“莺儿可不是疯了么!姑娘快坐下来,别着了凉。”燕儿扶着我坐了下来。石榴花瓣层层叠叠地包围了我,我好像是坐在云雾缭绕的花瓣堆上,而不是热水盆中。我掬起带着花瓣的水,撩在肩上,几瓣花瓣沾在我的身上,燕儿轻轻地拈下它们,也不由得叹起来,“姑娘,常常听你吟诗,我现在忽然记起了你常吟的几句了。”“我知道,我知道!”莺儿也蹲下来,笑着吟道,“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

“对,莺儿跟我想到一块了。”燕儿咯咯笑道。“大胆,敢取笑我。”我撩起水,向她们没头没脑地泼过去。两个丫头笑成一团,她们服侍我也有大半年了,似乎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好像什么至爱的宝贝失而复得,高兴得有些忘形了。“你们怎么会跑去采石榴花。”我边玩着石榴花瓣边问。“今天姑娘出去的时候,我们以为姑娘永远不会回来了,一刻钟还不到,韩夫人就慌了,派人到后花园寻姑娘,我和燕儿也跟了出去,我们没有去找姑娘,而是摘了很多石榴花,听别人说,你要是诚心为一个人祈福的时候,边祈祷边采石榴花,你心里所想的就会成真。我们一边采石榴花,一边求老天让姑娘平平安安的。果然很灵!姑娘不但平安无事,还回来了!”莺儿认真虔诚地说。我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姑娘,你的背怎么变得这样!”燕儿一声惊叫。“摔的!”我淡淡地说。“疼不?”燕儿轻轻地用手巾扑着。“这算什么。”我回答。是呀,这算什么,这跟我那两年在舅舅家挨的打相比算什么,这跟我学琵琶时受的鞭笞相比算什么!“那么高的墙,姑娘竟然跳了下去,谢天谢地,没摔着腿和脚。”莺儿双手合手,喃喃道。我忽然想起了我跳往墙外时摔入的那个宽大温暖的怀抱,那深深隐藏在浓眉下的双眼,那奇异的让人晕眩的目光,那刀刻一般的嘴唇,那粗犷而温柔的嗓子。我觉得又开始有晕眩的感觉,也许这水太热了,我泡得太久了。“姑娘的脸怎么红成这样。”燕儿忽然道。莺儿看看我的脸,“对,这水太热了吧,姑娘的身子骨太弱,又受了惊吓,承受不起这样泡。”燕儿赶紧扶我站起来,“姑娘,我给你擦身子。”我的脸是在发烫,我摸了摸双颊,掩饰道,“嗯,太热了。”莺儿给我摘掉身上沾着的花瓣,燕儿拿来干棉布,给我揩干身子上的水珠,一边揩着一边笑道,“姑娘就像是玉雕的人儿,这些水珠倒像是装饰用的珍珠。”门外有人敲门。“谁?”莺儿连忙跑过去,把住门。“是我。”樊姑娘的声音。“是樊姑娘,我们姑娘在洗澡呢。”莺儿把门打开一条缝。我来不及阻止她,樊姑娘闪身进来。我正抬着一只脚,要迈出水盆。樊姑娘忽然停下了,不说话,只是凝视着我的身子,脸上露出迷惑和狂喜,她的目光无限爱恋地落在我小而挺的胸上,柔而白皙的脖子上,平且莹洁的小腹上,长且光滑的双腿上。我浑身不自在,在樊姑娘的注视下,燕儿给我拿来了散着淡淡香气的白色内衣,淡黄绣着小花的胸衣,雪青色衬裙,软缎绣襦和百褶粉色长裙。“让我来给非烟姑娘穿吧。”樊姑娘走过来,接过燕儿手中的衣服。

“姐姐,这些事让燕儿做吧。”我有些窘迫地看着樊姑娘。她没有施粉,脸色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美丽苍白,这三天,她被软禁在哪里,受到了怎么样的煎熬,我忽然很可怜她。“让我给你穿一次吧。”她的语气里有哀求的味道。我的心软了,樊姑娘在我的心目中,曾经是如何高不可及,像不属于凡尘的仙子,她何曾哀求过任何人。樊姑娘一件一件地给我穿上衣服,她有些凉的手指不时地触着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了她的颤抖。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终于,樊姑娘为我系好了长裙上的丝带,她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扶着我的肩膀,说,“非烟,你的美丽无人能及。”“有。”我看着她有些憔悴的脸。“谁。”樊姑娘问。“你。”我轻轻吐出一个字。樊姑娘的眼睛闪过一道光芒。莺儿和燕儿给抬着水盆出去了,我叹了一口气,“姐姐,你应该找个好男人。”“非烟,我只要每天能看见你,别无所求。”樊姑娘低声道。“皇甫枚是个好男人。”我说。“再好的男人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堆浊物。”樊姑娘的眼神黯淡。“姐姐,你这是何苦。”我怜悯地看着她,“你在我心中,是圣洁的仙子。”“我愿意,非烟,如果哪一天你离开了牡丹亭,也许我就会死心了。”她说死心一词时带的绝望让我心中一跳。心死了,身子还能活吗。韩夫人把银子给胡安武还回去,胡安武倒是没有再来牡丹这找麻烦,应是河南尹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我也不想去弄明白到底为什么我的铜指环有这么大的威力,还有李公子是什么人,只要能让我平平安安地呆在牡丹亭,我也就不想追究这么多让人心烦的事情。韩夫人问过我,河南尹如何会插手此事,我只是告诉她我如何到了河南府衙,如何见到武公业,如何进入见到府尹,没想到府尹居然真的为我主持公道。韩夫人当然相信我的话,因为她十分清楚河南尹是个怎么样的官,可是她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出来为何河南尹会出来干涉,最后她狐疑地看着我,眼神和非云那天的一样。我一笑置之,清者自清。我发现自己的那方我视若珍宝的绣着小黄菊花的软缎手帕不见了,开始以为是燕儿收衣服的时候落下了,可是燕儿说洗衣服的时候,就没有看到那方手帕。一定是我跑去找河南尹的时候弄丢了,我懊丧不已,我八岁的时候绣的两条手帕,一条送给了赵象哥哥,另一条,我居然给弄丢了。我仔细地回想着那天的情景,怎么也想不清楚是怎么丢的,我跑到后花园找过,也跑出去在我当天跳出的墙外找到,可是一无所获,也许是落在马车上了,这也是注定的,也许这一朵小黄菊本来就不属于我,陪伴了我八年,不知道它会落入什么人手里,也许,已经被扫到垃圾堆里了吧。

我仔细地回想着那天的情景,怎么也想不清楚是怎么丢的,我跑到后花园找过,也跑出去在我当天跳出的墙外找到,可是一无所获,也许是落在马车上了,这也是注定的,也许这一朵小黄菊本来就不属于我,陪伴了我八年,不知道它会落入什么人手里,也许,已经被扫到垃圾堆里了吧。我郁郁不乐。“姑娘,那手帕很重要吗?”燕儿问我。很重要吗,可以说是很重要,那饱含回忆,也可以说不重要,因为它完全不值钱。无论如何,我像丢了一个与性命攸关的东西一样,失魂落魄的。“姑娘,你若是闷了,我们陪你出去散散心。”燕儿体贴地说。对,我有半个月的自由时间,应该多出去散散心,这弥足珍贵的自由时间在牡丹亭是破天荒的,以后,韩夫人绝不会再这么大方了。莺儿给我翻了一套胡服,这套胡服自从做好后,我还从没穿过。“出去散心,着胡服比较方便,姑娘,我给你换上吧。”莺儿嫣然一笑,这丫头越发长得美丽了,可是韩夫人没有让她去学乐器,终究会像樊姑娘以前的丫头鸽儿一样,长到十五岁就归为巫云司,成为一个出卖自己的妓女。我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有燕儿,鹤儿和鹂儿,她们都逃不了这样的命运。我由着莺儿和燕儿给我梳妆打扮。她们替我换掉了绣襦裙,穿上了胡服,这衣服迥异于大唐服饰的华美雍容,看起来干净爽丽,确实是宜于出行,胡人的女人也跟男儿一样,在马背上纵横草原,汉家的小姐,只能披着轻纱,由丫环扶着走路。我对着菱花铜镜,看着自己,好像全然变了一个人,白底黄花紧身窄袖的袍子,翻领对襟,袖子和衣襟都是绣着蓝牡丹的宽锦边,一束纤腰,仿佛不胜腰间紧束的革带,革带很宽。是深绿色的,革带底边下垂着八根很细的小革带,小革带嵌着着一颗颗蓝宝石,发出幽蓝幽蓝的莹光,这革带有一个很拗口的名字,叫蹀躞带。我的头发被燕儿梳成了一个很简单的发髻,像一个田螺,盘旋直上,越高越尖,略略侧向一边,清爽中透着俏皮。除了斜插着一支简单的银蝶钗,什么装饰都没有。我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从一个如扶风弱柳的病西施变成了一个英姿飒然的异域少女。莺儿在一边拍手,一边赞不绝口,“姑娘,比那画上的胡人少女还要美上一百倍,让人爱死了!”“再来一匹马,就更妙了。”燕儿给我整好发髻后,在我周围不断地转来转去,不时地拉一拉衣襟,紧一紧蹀躞。马!我想起了踏青那天,我与蒙面人骑在马上飞奔的情景,我赶紧收住心神,不往下想下去,我对自己说,那只是一个梦罢了,一个颠倒混乱的迷梦。“莺儿,你去向金大娘说一声,我们马上就出去。”我对莺儿道。莺儿轻盈地走了出去,我又叫来鹤儿和鹂儿,叮嘱了一下,如果樊姑娘或别的姑娘来找我,就说我出去散心去了。

愿为兮一身

刺茎澹荡碧,花片参差红。吴歌秋水冷,湘庙夜云空。浓艳香露里,美人清镜中。南楼未归容,一夕练塘东。好一池碧叶芙蓉。田田的荷叶挤挤挨挨,一望无际,白莲亭亭而出,高出圆叶,怒放的,半开的,欲开的,含苞的,不染一丝风尘,洁白如玉,清愁如风。夏日炎炎,我依在池边的一株垂着万条浓绿丝绦的柳树旁,看着莺儿和燕儿欢呼雀跃地在池边追逐嬉戏。远远的,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向着满眼美景指点着,谈笑着。一切是如此平静,好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么宁静,美好,不存在任何丑恶。我的心也安静下来。往事不过过眼云烟,来日亦是飘渺烟云。莺儿跑过来,“姑娘,前面有一叶小舟,我与燕儿去央那舟子,借他的小舟一用,咱们去采莲吧。”我不由地想起汉代民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那种热闹和欢快,不由得令我神往。“好罢。”我随着莺儿和燕儿向系在池边柳的扁舟走去。扁舟上有一个船娘,是一个中年妇人,脸色黑红,眼神清亮,青裳白裙,浑身上下收拾得干脆利落,倒是别有一翻韵致。莺儿和燕儿前去与船娘软语相商,船娘一边答话,一边溜眼看我,笑着点了点头。莺儿和燕儿大喜,连忙回头叫我,“姑娘,船娘答应了,可是采莲了!”她们扶我上了小舟,这小舟本只能容三人,我们三人属纤瘦之人,坐下来倒也不觉得拥挤。“三位姑娘坐好了。”船娘解开舟缆,拿起一支碧绿的竹篙,轻轻一撑,扁舟贴着水面,向荷花深处轻盈如风般荡去。碧波轻漾,莲茎深紫,荷叶重重,一些短茎的芙蓉就开在脸边,轻柔地擦面而过,一个个青翠碧绿的莲蓬探出头来,水灵灵的,粒粒嫩青的莲子住在莲房,憨憨尖尖的头,惹人怜爱。莺儿摘下一个莲蓬,递给我,触手绵软,莲实饱满,缕缕的清香袭人,我握在手中,舍不得去剥开它。莺儿和燕儿一边挑选着个儿大而饱满的莲蓬,一边不时地附下身子去拨着池水,清脆地笑着。我不由地吟诵起来: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袸。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梁元帝的采莲赋同样令人心旷神怡。船娘微笑地看着我,“姑娘不像是洛阳人。”听了船娘的问讯,我的心微微一沉,是的,我不是洛阳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人。

船娘看见我的脸色变了,连忙转开话题,“姑娘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儿,瞧瞧这些荷花,也都比不过姑娘的颜色。”我不禁笑了,常在荷花下穿梭,船娘的话也带了一点诗意。“大娘真会说话。”随着船缓缓而行,燕儿用手滑过一片片荷叶,回头向船娘轻笑,“我们姑娘就是洛阳城最美丽的非烟姑娘啊。”“啊!你就是非烟姑娘,难怪!”船娘的脸上浮出爽朗的笑。莺儿摘下一个莲蓬,惊道,“原来大娘也知道我们姑娘啊。”“姑娘拒绝入胡府的事,洛阳城谁不知道啊。”船娘不住地看着我,“我今天不知道撞了什么运,能看到姑娘。”原来这事已经惊动了整个洛阳城了,不知道会被传成怎么样的传奇故事呢。我笑了笑,“大娘以采莲为生吧,不知道日子过得如何?”“别提了,”船娘收了笑容,长叹了一口气,“如今的世道,哪里让我们老百姓活啊,朝廷赋税一年比一年重,一年的收入,有大半被征税。朝廷只知道享乐,广建佛寺,大造佛像,布施钱财无数,哪里关心百姓的死活,不说也罢。”我不禁黯然起来,想着刚才出来的时候,一路上看到的情景,朱门中笙歌阵阵,豪华的马车和轿子如流如般地奔过,而大街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行乞之人,面黄肌瘦,甚至还有一些几岁的孩子。朝廷不断地换宰相,这些宰相多是无德之人,就连我都听到了“确确无论事,钱财总被收。商人都不管,货赂几时休?”的歌谣,讽刺了曹确、杨收、徐商、路岩几个宰相的拉帮结派,招纳贿赂,奢肆不法之事。整个大唐骄奢淫逸成风,遥想当贞观开元盛世,让人不由感慨唏嘘。如此骄奢下去,定会引起国库亏空,国力衰弱,朝廷只能横征暴敛,如此循环,百姓忍无可忍,甚至会引起天下大乱。可是,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一个乐馆里的乐伎罢了。忽然荷花深处有人唱起歌来,绵软轻柔的声音,细听,原来是一首洛阳诗人刘方平的《采莲曲》:落日晴江里,荆歌艳楚腰。采莲从小惯,十五即乘潮。隔了一会,又一个人在另一边唱起来: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这却是一个男声,浑厚悠扬,唱的是李白的《采莲曲》。燕儿的嗓子也痒起来,她站起来,对着歌声传来的地方,漫声唱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燕儿的嗓子本来就很清脆,这歌声飘出去老远。我沉吟着,燕儿和莺儿也都长大了,我应该向韩夫人说一声,让她们去学习歌舞,以后归为羽衣司也好,魔音司也好,总不能让她们进了巫云司受罪,我有鹤儿和鹂儿服侍也就够了。

小舟轻巧地靠岸。燕儿用兜着几个莲蓬,莺儿扶着我,我们跳下船来,谢过船娘。莺儿掏出一些碎银,塞给船娘,船娘千恩万谢地收下了。莺儿对我说,这些银子,应该够她们家半年的用度了,我有些黯然。一天就这样消磨在荷塘之中了。太阳已经西斜,一阵风吹来,夏日的闷热消除了不少,燕儿和莺儿兴致依然不减,一路上变得言笑晏晏的,小儿女之态尽情显露。看着她们一团高兴,我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燕儿一边走,一把莲蓬递给莺儿剥来吃,莲子白白胖胖的,两个小丫头非要让我吃了几个,清甜中带着微涩,倒也十分可口。我走在后面,看着她们笑闹着,不用无休无止地弹曲子,让我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忽然,一只左右手无声无息地从背后袭来,捂住了我的嘴巴,我还没有从诗情画意中反应过来,就身上一麻,脚下一空,凌空而起,我燕儿和莺儿一红一绿的影子只一闪就再也看不见了。我被劫持了!我浑身麻木,动弹不得,更不要说挣扎了。一辆马车停在一丛树背后,我被扔进了马车,我转头看见劫持我的人是一个脸色漆黑的大汉,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这大汉不知道在我身子弄了什么法子,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浑身软绵绵的,难受异常,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点穴工夫,我到底落入了什么人的手里!大汉把我扔入马车,对我的花容月貌看都不看一眼,把轿帘放下来,站在车夫的位子,一声鞭响,马蹄得得,车辙辚辚,飞奔起来。他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冷静下来,不管落入什么人的手里,大不了以死相拼,我的命本是捡回来的,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么一想,我干脆闭上了眼睛,任凭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一起一伏。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马上就知道劫持我的人是谁了。大汉掀开帘子,一手把我抱了下来。我腾云驾雾般地穿过一道道门,天色还不算晚,每道门上的红灯笼已经点起来了,只是晕晕的微红,最后大汉进了一个小厢房中。小厢房里布置得十分华丽雅致,好像是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珠帘玉户,绣幔轻纱,雕花大床,两个精巧的银烛台上分别点着两支红蜡烛,门口一个,床前一个。大汉把我放下,手在我的身上轻轻一拂,我登时觉得身上一松,我慢条斯理地活动活动酥麻的四肢,并不急着问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劫持我这样的问题,因为我知道,答案很快就见分晓了,见机行事才是最主要的。大汉微微意外地看了我两眼,可能是我的镇定自若引起了他的好奇。“呵呵呵-----”一阵笑声从门外传来。这笑声太熟悉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何玉树!这厮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背后一定是胡安武。他的脚步声踏入门中,我没有转身看他。那大汉躬身出去了。“呵呵,不愧是鼎鼎大名的牡丹亭的头牌!”何玉树调笑着。我依然一动不动。

何玉树转到我面前,盯着我,“你这身胡服简直绝了,非烟,你这么一穿,整个大唐,已经无人再配穿胡服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这话说得倒很认真。“表妹,你就不打算开腔对我说一句话了么?”何玉树的语气居然透出一些伤感,可是他一声表妹,叫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叫你的主子出来罢。”我平静地说。“主子?”何玉树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你说的是胡安武吧,他也配!”难道这一切不是胡安武一手策划的?我看着狂笑的何玉树。“那种蠢货,他怎么配得上你万一,非烟,难道你不觉得,除了我,这天下根本没有人能配得上你么?”何玉树悠然停止了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闪了一下,躲开他那双洁白修长的手,我冷冷地看着他,他的脸色在烛光下,闪着阴白的光。俊美的五官,有种奇怪的狰狞和恐怖的温柔。这是来自地狱深处的狰狞和温柔,令人不寒而颤。“非烟,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你来到我们家的情景?”何玉树柔声问道。我当然记得,一百年后,一千年后,我都不会忘记。我只是永远不想去触及。永远。可是何玉树的话,却一下子把我甩回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和紧跟着的黎明。那个夜晚,我把嘴唇咬得那么狠,血滴透了我的前襟我都毫无察觉,我把眼睛闭得那么紧,所以我没有看见娘亲手中的寒光是如何扎入自己的咽喉,也没有看见娘亲是如何倒在地上,可是在我的梦中,我看见了一万次!我听见那三个坏蛋发出高低不齐的惊叫声,然后骂骂咧咧地走到娘亲身边,他们一定借着火光,看清了娘亲已经含恨而去。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只听见一句:这小娘们性子真够他妈的烈啊!我直到确信那三个人已经走远了,才从老柳树后向娘亲奔去,我一声不响地扑在娘亲身上,借着昏暗不明的月光,用颤抖得厉害的手,握住了娘亲咽喉处深深插着的剪刀,眼泪像涌泉一样流出来,可我没有哭,一声也没有,我握紧了剪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琤地一声把剪刀拨了出来,还微微温热的血喷了我一脸,那是娘亲的血!我一手握住娘亲还没有完全冷却的右手,像我平时跟着娘亲去赶集一样,可是娘亲再也不会回握我的手了!我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娘亲咽喉上的伤口,我摸到了翻出来的皮肉,血还不停地涌出来,我想堵住伤口,可是一点用都没有,血舔着我的掌心。“娘亲,疼不疼,娘亲,疼不疼?”我不停地哽咽着问。我小小的心已经知道了,娘亲她永远不会告诉我疼不疼了。娘亲的手渐渐变冷了。月亮已经西斜了。娘亲,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娘亲,告诉我!我恍惚记得有一次我跟娘亲到河的对岸去采野菜的时候,娘亲曾经望着河水对我说过,河水能让人变得干净。河就在我身边,哗哗地流着。娘亲,那就让我把你送到水里吧,水会洗干净你身上的血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点一点地把娘亲拖到河里去的。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我永远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洗干净剪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河面,娘亲的头发在水里飘着,好像美丽的水草。娘亲,我听你的话,去找一个叫何东楼的人,你说他是我舅舅。娘亲,其实我现在最想找的,不是一个叫何东楼的陌生人,而是我的赵象哥哥,他会武功,一定会给你报仇的!我把剪刀放进包袱里,背上包袱,抱上琵琶,流着泪,踉踉跄跄地,沿着河一直朝前走,我走到了娘亲说的坞口,再向西边走。月亮不见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到了。天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到,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最后完全迷路了。我惊吓过度,又累又困,眼前一黑,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孩子,孩子,你醒醒!”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娘亲!”我猛地一睁开眼睛,呜咽一声。一个女人慈祥的面容出现在微曦的晨光中。“孩子,你从哪儿来,出了什么事!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女人显然被我的样子吓着了,可她尽量克制住了自己,假装若无其事地对我说话。我的心像猛地被摘了一样,疼得不想活了,哇地一声扑在女人的身上大哭起来。女人拍着我单薄的背,“孩子,别哭,别哭。”我止都止不住,不停地哭着,说不出话来。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直噎着气,呜呜咽咽地对女人说,“我娘亲,被坏人害死了!”女人给我揩着泪,还有唇边和脸上的血,“那你要去哪里?”我告诉她舅舅的名字。女人皱起眉头,“何东楼!孩子,你还有没有别的亲威?”“你认识我舅舅吗?”我一下一下地抽着气。“认识。”女人叹了一口气,怜悯地看着我。“带我去舅舅家吧,大娘。我只有这个亲人了。”我央求着女人。女人更加怜悯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看我,我也不想知道,只求她把我带到舅舅家。当我满身血污地站在舅舅家的门口时,女人悄悄地走了。我没命地拍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个长得如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他就是何玉树!“你是谁!”他充满敌意地看着我。“我找我舅舅。“我咬住嘴唇,不想在他面前哭。“你舅舅是谁?”小男孩上下打量着我,眼睛中露出很奇怪的光,“你怎么身上有这么多血!”“何东楼。”我只有回答前一个问题的力气。“爹!”他跑回院子,扯着喉咙大声喊道,“有个浑身冒着血的女孩说你是她舅舅!”舅舅和舅娘走出来。“我娘亲死了。”我这次没有哭,我重重地咬住唇,他们对我来说,比刚才那好心的女人还要陌生,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哭。“真脏!”一个比我大五六岁的姑娘从门后伸出头,厌恶地看着我。我突然后悔了,我应该去找赵象哥哥的。舅舅满脸狐疑地看着我。“一个野种!瞧她那狐媚样,活脱脱跟她娘亲一模一样!”舅娘鄙夷地说。

野种是什么东西!狐媚样是怎么样的!我不明白舅娘为什么这么说我!“这是什么东西!”何玉树伸出手,在他快碰上我的琵琶的时候,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下,打掉了他的手,“不许碰我娘亲的东西!”何玉树的手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污血和泥沾上的痕迹。他大怒,“小野种,你敢打我!”然后挥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然后他自己愣住了,不相信似地看着自己更脏了的手。我转身就走。“你上哪儿去。”一直不出声的舅舅突然问我。“不要你管!”我倔强地说。“你给我回来!”舅舅上前两步,捉住我的手。很疼,他的手简直是钳子!我被他两下拉进了院子里。从此,我为期两年的恶梦就开始了。那些恶梦,一直没有结束,时时在我梦中重复。我看着眼前的何玉树,不由地咬了咬牙。何玉树用他那来自地狱的温柔看着我,慢慢地说道,“非烟,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刚来到我们家的那天早上,我是如何喜欢你。”喜欢我!我冷笑。“你站在门口,背着一个比你还大的包袱,手里拿着一个用绿绸布包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你那么小,那么疲惫,那么悲伤,你的眼睛真美,闪着明亮无比的光茫,因为里面燃烧着绝望和恐惧,你就像一只从森林里逃出来的,惶惶不安的小野兽。”何玉树不顾我的冷笑,自顾自地往下说着,“是的,一只小野兽,美丽的,不驯的小野兽,带着令人疯狂的气息,我一下就被你吸引住了,不,可以这么说,我在看到满身血污的你的时候,我一下子爱上了你。非烟,我爱上了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居然爱上了你,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更冷地笑,看着他如何演戏。“非烟,不许你这么笑!”何玉树看了我一眼,脸上的温柔忽然变成了狂暴,他猛地扑过来,抓住了我的双肩,猛烈地摇着我,“也不许你这么看着我!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才让我越来越爱你,也越来越恨你!你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吗,有时候,我想撕碎你,一片一片地撕碎你,然后再一片一片地撕碎我自己,我恨你,所以我跟爹娘和姐姐一起虐待你,在虐待你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没那么痛苦,可是,当我一看到你的眼神,天啊,那是怎么样的眼神,鄙视,倔强,高傲,冷漠,我一看到你的眼神,我就更疯狂地痛苦。我简直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精彩!”我挣脱了他的双手。何玉树像疯了一样,眼睛血红,他猛地向我的脸上挥了一拳。我摔倒,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仰卧着,被一根用粉色轻纱搓成的绳子绑在那张美丽的紫檀雕花大床上,手和脚都绑得结结实实的。我发现了窗帘不见了,它变成了捆住我的绳子。何玉树坐在床边,背着烛光,黑暗在他的脸上刻出优美的五官线条,他用闪着疯狂而奇异的光芒的眼睛看着我。

“你醒了。是不是绑得太紧了,我给你松一松吧?”他温柔地问我,好像一个最柔情脉脉的情郎。“你想干什么?”我忽然有一些害怕,如果我的手能动,我还有时时带在身上的剪刀,可是现在,我却被紧紧地绑了起来,何玉树这个蓄生,他什么都能干出来,我想起了非雾的遭遇,身上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如果被玷污了清白,死都来不及了。“别害怕,非烟,我很爱你,绝不会伤害你的。”何玉树的手向我伸过来,想摸我的眼睛。我厌恶地扭过头去。他粗暴用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强行把我的头扭回来,“非烟,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应该看得出来,我是多么地爱你!”“非雾呢,你也爱她吧。”我忍不住道。他冷笑,“非雾,她只不过是一个婊子罢了。怎么配得上我的爱!”“她以前是,她现在变成婊子,是你这恶棍害的。”我想到非雾现在的样子,恨不得把眼前这张俊美的脸撕烂。“她迟早会变成婊子的,跟我没关系,若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让她成为婊子的。”何玉树冷酷而无耻地说。我大怒,“你不是人!”“非烟,我不是人,也是你害的。你知道不知道,除了你,世上所有的女人不过是婊子罢了,就算她是公主,在我的眼里一样是个婊子,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泄欲。”我真希望自己忽然变成聋子,就不用再听这种令人作呕的话了。“我以为只要你离开我们家,离开七里庄,我就不用再痛苦了。可是,非烟,你被那个胖女人带走后,我却陷入更大的痛苦,我痛彻入骨地想你,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停止这种想念,我越来越疯狂,我甚至把自己的姐姐当成你,非烟,是你害得我边伦理都不顾了,玉兰她身子有你的影子,尤其是眼睛,很像你的眼睛,有一次,我喝了酒,就闯入了玉兰的房中-------”他猛然停了下来,收回手,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像狼一样嗥叫,“非烟,我不应跟你说这些,我疯了!”我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他们------这世界怎么这么疯狂!沉默了一会,何玉树带着渴望诉说的表情,又开始说起来,这种事,憋在心里,应该很痛苦吧。可我不想听,我完全不想听这种恐怖的故事,可我无法制止他的述说。“我们带着深深的罪恶之感寻欢作乐,终于给爹娘发现了,爹爹把我暴打了一顿,关在房中,然后急急忙忙地找了个人家,把玉兰嫁了出去。爹娘觉得安全了,才把我从房中放出来,他们万万没想到,就在当晚,我就偷偷打开钱柜,拿了一包银子和首饰,牵走两匹最好的马,去找到玉兰,一起逃了出来,离开了七里庄,我们不敢在附近逗留,就一直逃到了洛阳城。”我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我真的不想再听了,我觉得恶心,全身冒冷汗,我不知道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可是何玉树的声音却一直停不下来,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我们跑到洛阳,赁了一间房子住下来,像夫妻一样过着日子,一日在街上,胡安武看上了玉兰,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这么罪恶地过下去了,就把玉兰送入胡府,改名如玉,做了胡安武的妾,我也成了胡安武的小舅子,哈哈,小舅子!”我听着他哈哈地笑着,浑身起着鸡皮疙瘩,他没有说出他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找个靠山,而胡安武无疑是最好的靠山。“可是罪恶一旦开始了,就结束不了了,胡安武不在家的时候,我和自己的亲姐姐依然偷欢,我越来越厌弃自己,出越来越厌弃如玉了!有时候,我甚至想杀死她,再自杀,为了麻痹自己,我不断地找别的女人,我玩够了的时候,我对她就只剩下憎恨,就赏给手下的弟兄们玩。”何玉树的双眼血红血红的。我又害怕又恶心,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强忍着不吐出来,惊恐地看着他。“就在我要崩溃了的时候,非烟,我遇到了你,老天让我遇到了你,你是老天派来的,为了更好地折磨我,也是为了拯救我。非烟,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拯救我,那就是你!”何玉树的目光忽然变得热切,“原来我来洛阳,就是为了再次遇到你,非烟,冥冥中,一切安排好了,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附下身子,捧着我的脸,嘴唇落下来,吻了吻我的额头。我颤栗起来,这个疯狂的失去了理智的人,他想干什么!“非烟,非烟,救救我,只有你的血是干净的,纯洁的,用你的血来拯救我!”何玉树完全陷入了疯狂状态,他的眼神狂乱地看着我,语无伦次,“处子的血,所有的罪恶即将消失,非烟,你的血是我的!”我无处可逃。何玉树擎出一把剪刀,是娘亲的那把剪刀,一这是他在绑我的时候,从我的身上搜出来的,剪刀闪着冷冽的寒光。我的眼睛被寒光刺痛了,我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我要看清楚,曾经深深扎入娘亲咽喉的剪刀,又是如何扎入我的咽喉的。“非烟,放心,我不会杀你,至少现在不会。”何玉树很温柔地微笑,用手指肚试了试剪刀的刀锋,他很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的剪刀磨得很锋利。”他不杀我,他要干什么?我倒宁愿他杀了我!何玉树的手在我沿着我起伏不定的身子上面轻轻地抚摸了一遍,又吻吻我的额头,他的嘴唇冰凉冰凉的,与他灼热的眼神相反。他冲我一笑,抽出我头上的银蝶钗,把我的螺形发髻解开,我一头乌油油的长头披散下来,何玉树想了想,放下剪刀,从返身在梳妆台上拿了一把银梳,给我梳理着长发,梳到他觉得很顺滑了,他满意地冲我笑笑,放下梳子,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连你的头发,都是世上最美丽最纯洁的头发,非烟,为了你的一根头发,我都宁愿死上一百回!”

他的脸开始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邪恶的又温柔的光辉,那光辉可以说是吸引人的,因为那样的光辉出现在那样一张洁白如玉的脸上,有一种令人迷惑的邪恶的力量。何玉树抚摸了一会我的头发,俯身遍吻着我的满头青丝,然后,拿起了剪刀。他开始用手中的剪刀剪我的衣服。先是那要漂亮的深绿色的蹀躞带,他一刀就剪断了,他把革带从我身子底下抽出来,一刀一刀地铰断那八根小革带,小革带的碎片带着蓝宝石,掉在床沿,兀自幽幽闪着蓝光。我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用剪刀把我全身的衣裙铰碎!接着,他开始剪我身子那件白底黄花紧身窄袖的袍子,沿着对襟,他剪得很细心,绝不会连我里面的白色内衣也连着一起剪着,他一边剪一边叹道,“非烟,这件袍子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衣服。”很快,他把的袍子也抽了出来,一刀一刀铰碎。那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声一声一刺入我的心里,我向门口看去,我多么希望有人进来,就是刚才那个面无表情的大汉也好啊!可是这好像是个空宅子,虽然这个小厢房布置得这么富丽堂皇,可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是一座久无人居的空宅子。绝不会有人来救我!我现在倒是愿意落入胡安武的手里,如果落入他手里,我还有逃的机会,最不济,也有死的机会,可在何玉树的手中,我连死的机会也被剥夺了。我只剩下一件白衣内衣和一条白色衬裙。“白色最适合你,非烟!”何玉树铰完袍子,狂喜地看着我,“白色是多么纯洁的颜色啊!”他好像一时不忍心破坏这种纯洁,放下了剪刀,跪在床沿,一遍一遍地抚着我的身子。他的手跟剪刀没什么区别,一样地锋利,一样地寒冷。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外衣脱掉,他的内衣也是白色的,“看看,非烟,咱们心有灵犀。”一条手帕掉了下来,上面绣着红牡丹和一只小粉蝶,这正是很多年前,和非雾一起绣的那条手帕!我的心被刺痛起来。何玉树顺着我的目光,看到了那条手帕,他把手帕捡起来,放入怀中。我冷冷地看着他,非雾都被他害成那样了,他还这么假惺惺的。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笑一笑,“非烟,那个婊子告诉我,这条手帕上的蝴蝶是你绣的,对吗?所以,我才会像宝贝一样留着这条手帕,把它放在怀里,就像把你抱在怀里一样!”他说完,重新跪在床沿,吻了吻我的嘴唇,“非烟,别害怕,我真的不会伤害你。”我的嘴唇被他一吻,立刻变得冰冷。他又拿起剪刀。剪刀慢慢地靠近我!“绝不会弄痛你的!”何玉树喃喃地说。剪刀碰到了我的胸,轻微地咔嚓声,我的胸前一阵冰凉。“处子之胸!非烟,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何玉树欣赏着我露出一半的胸。伸手触了一下,像被烫着了一样,急速地收回手,然后再颤抖着手,按在我的胸上。我觉得恶心而晕眩,我快要昏死过去了!娘亲,你在天有灵,怎么会允许这个恶棍侮辱我,蹂躏我!正在他要扯住我的胸前的内衣要完全扯掉的时候,问口传来了一个声音,“住手!”

是樊姑娘!我睁开眼睛,“姐姐救我!”何玉树停下手,站起来,“樊姑娘?”樊姑娘风一般地卷了过来,在何玉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抢先拿到了扔在床上的剪刀,她把剪刀对着何玉树,“给我滚出去!”何玉树向后退去,一步,一步,退到门口。“非烟,别害怕,有姐姐在!”樊姑娘给我掩上被剪了一道长口子的内衣,给我剪掉左手上的绳子。“姐姐小心!”我从樊奶娘的肩膀上看过去,看到了何玉树抄起了门口的银烛台。我的话没落音,银烛台就带着烛光向樊姑娘的后背飞了过来,砰地砸在她的背上!樊姑娘扑倒在我的身上,手中的剪刀也直摔到床上!何玉树狞笑着走过来,抓起樊姑娘的胳膊,把樊姑娘一把推在地上,“婊子!你的鼻子倒像狗一样灵,居然能找到这地方来!”樊姑娘挣扎着要爬起来,被何玉树一脚踢倒,他开始不断地咚咚踢着樊姑娘,“你居然敢来破坏我和非烟的好事!去死吧!”“何玉树,放过樊姑娘!”我大叫一声。何玉树回过头来,款款地看着我,柔声道,“非烟,你若是叫一声我表兄,求我,我就放过这个她。”我咬咬牙,道,“表兄,我求你,放过樊姐姐!”何玉树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很好,非烟,我终于听到你喊我表兄了!”他厌恶地踢了樊姑娘一脚,“好,看在我的好表妹面上,饶你不死。”樊姑娘没有一点声音。她是不是死了!我的心猛烈地疼起来,尖声叫道,“姐姐!姐姐你说话!”可是依然没有声音。“放心,非烟,这婊子只是在装死。”我悄悄地用刚才樊姑娘给我剪掉绳子的左手在床上摸索着,我的手碰到了剪刀,我的心中剧烈地跳动起来,我得想办法瞒过何玉树,争取时间,用剪刀剪掉自己身上的绳子。“表兄,”我用自己听了都难受的温柔声音道,“我想喝水。”何玉树大喜,“非烟,我立刻给你倒。”他转身的时候,我很慢很慢地剪断了自己右手上的绳子,然后是身上的。“什么声音?”何玉树转过身。我正要剪断我脚上的绳子,何玉树窜过来,“非烟,你竟然敢骗我!”我举起手中的剪刀,手腕轻轻一转,闪着寒光的刀锋对着自己的咽喉,“你别过来!”何玉树愣住了。他微笑起来,看着我,“非烟,你不会的,对吗?”他一面笑着,一面要迈过来。我手腕一抖,剪刀向我的咽喉刺去。“非烟,不要-----”随着一声尖叫,何玉树一个前扑,扑通地摔倒在地上。那是樊姑娘的尖叫声。“婊子,我非杀了你不可!”何玉树穷凶极恶地在喊道。我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地板上传来撕扯打斗的声音,虽然有樊姑娘及时的一声尖叫,那把剪刀还是扎破了我的皮肉,血流了出来,我闭眼一拨,不由地想起那天晚上在娘亲身上拨出剪刀的情景。我顾不剧痛和流血,赶紧用剪刀把脚上的绳子剪断。身上的束缚一解开,我就跳下床。何玉树正在恶狠狠地骑从地樊姑娘的身上,双手死死掐住了樊姑娘纤细的脖子。

我举起手中的剪刀,尖叫一声,扎入何玉树的后背。“啊-----”他一声惨叫,松开了扣着樊姑娘脖子上的手,身子歪向一边,我连忙推开他,扑到樊姑娘身边,“姐姐,你醒醒----”何玉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阵风声从我的头顶袭下来,我本能地一偏头,举手一挡,银烛台砸在我的肩膀上,燃烧的蜡烛却被我的手击飞了。“婊子,都是婊子!”何玉树声嘶力竭地狂喊,扑上来,跟我扭成一团。我追究是体弱,撕打了一阵,被他压在身下。何玉树的双手正向我的脖子掐上来。我闻到了一阵烟雾的味道,我看到了何玉树身后,床上的帐子烧了起来,很快地燃成了一片火光,“火----”我叫了一声。何玉树回过头,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慌忙跳起来,一把拉住我,“非烟,快跑!”我挣扎着,“不!姐姐!”我想扑向樊姑娘。“你不要命了!”何玉树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他拖着我,飞快地向门口跑去。屋里烟火弥漫。“姐姐-----”我边挣扎边回头惨呼。樊姑娘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身不由己地被何玉树拉出了门口,走出了一道一道的门,身后已经变得滚滚浓烟了,那间小厢房已经被火吞没了。这时候,烟火已经把附近的人惊动了,许多人拿着水桶和盆子,踢开大门,乱哄哄地跑了进来,。“不能让别人看见你和身子。”何玉树忽然站住,用一只手去拨下扎在背上的剪刀,脱自己的衣服,我趁何玉树脱衣服披在我身上的时候,甩掉了何玉树的手,往回跑着,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姐姐-----快救我姐姐,她在房子里!”一切都太迟了。待火被扑灭的时候,樊姐姐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她曾经是一个那么爱美的女人,可是现在只剩下一个惨不忍暏的尸体。待我被送回牡丹亭,重新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又病倒了。这一次,比上次病得更厉害,我发高烧,说了两天两夜的胡说,一直在昏迷状态下叫着“姐姐,姐姐,快跑,快跑呀!”可我没死,我又活过来了。皇甫枚来过一次,他脸色苍白,红着眼睛,只咬牙切齿地对奄奄一息的我说了一句话,“非烟,你害死了樊姑娘!”然后扭头走了。我什么也没说,我没力气说话,我也无法为自己辩解,我认为他说的是对的,樊姑娘,确实是被我害死的。后来听说,他离开了洛阳,发誓一辈子也不再踏入洛阳城一步,这是个伤心之城。我也听韩夫人说起何玉树,他带着何如玉,卷走了不少胡安武的细软,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一对冤孽,他们注定只能一次一次亡命,一辈子不可能安宁了,也许在哪天,在什么地方发现了一对无名男女尸体,就是他们姐弟俩,何玉树已经完全疯了,他最终会走这一步的。我心中说不出是厌恶还是悲悯。

河南尹竟然派人来问候我,并对韩夫人说,这事一定要追查到底,已经派人去找何玉树和何如玉的行踪了。韩夫人受宠若惊,对我更是比别的姑娘不同了,不过,她一定还是想不出来,为何我独得河南尹如此关照,我跟她一样,觉得奇怪。不管怎么说,何玉树和何如玉是我的表兄表姐,我并不希望他们被官府捉到。那个被烧的宅子,原是胡安武的别宅,樊姑娘曾经去过,为胡安武弹奏琵琶,似乎还在那救过胡安武一命,原委如何,韩夫人也说不清楚。怪不得在琵琶会那天,樊姑娘说胡安武欠她一个情。韩夫人说,大概是莺儿和燕儿回来一说我失踪了,樊姑娘就想是胡安武干的好事,所以直冲那座别宅去救我。姐姐,你为何不多叫几个人去呢。我的眼泪涌出来。樊姑娘下葬的时候,我还病在床上,不能起来为她送行,就褪下了一个金镯子,让韩夫人给樊姑娘戴上。我完全复元的时候,夏天已经过去了。秋风渐起。我变得比秋天还沉默,长时间地坐在窗前,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看着秋叶慢慢飘零,只到我窗前的树剩下沉默的枝桠。我隔壁的屋子,寂静了很久时间,在寂静中,我时常听见房中传来樊姑娘的笑声,清晰而飘渺。不久,樊姑娘的房中搬进来一个新的姑娘,她叫非雨,刚刚归入天簌司,曾经跟着樊姑娘学过琵琶。斯人已渺,旧居换主,琵琶声依旧日日响起。“姑娘。”鹂儿走进来。我病愈后,就请求韩夫人让莺儿和燕儿去学习歌舞,我不能再耽搁她们了,韩夫人依了我,让莺儿学习舞蹈,让燕儿学习唱歌。虽然她们百般不舍,还是听从了我的安排,离开了我。“姑娘,我扶你在后花园走走吧。”鹂儿搀着我坐在凳子上。我摇摇头,我哪儿都不想去。鹂儿一边给我抿着鬓发,一边轻言相劝,“姑娘,莺儿和燕儿临走的时候,把后花园那一片菊花也交给了我和鹤儿,我刚才去看了,你猜怎么的,那些菊花竟然开了几枝,黄澄澄的瓣儿,真招人爱呢。我就想,姑娘一定喜欢看的,这不,就急急地跑回来,让姑娘去赏一赏菊,也高兴高兴。”什么,菊花都已经开了!我站了起来,鹂儿赶紧给我披上画帛,我一身素色衣服,淡青的披帛,在鹂儿的扶持下,飘然下楼,我觉得自己好像轻得没有了分量,我低头看看手腕上的镯子,松松地套在腕上,我的手腕变成更纤细了,呈青白之色,那只沉重的金镯子几乎要滑脱下来。镯子本是一对,樊姑娘下葬时,我褪下了一只,给她戴上了,这是李公子送给我的,我给了她一只,让镯子代我,还有李公子陪伴着樊姑娘。走过回廊,转过假山。秋风瑟瑟地吹着,好像是在呜咽一般。远远的,我就看见了盛开的菊花,在苍绿的叶丛中,托出一轮轮小太阳,崭新的黄,在风中微微摇摆着。

可叹东篱菊,茎疏叶且微。虽言异兰蕙,亦自有芳菲。未泛盈樽酒,徒沾清露辉。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这跟李太白所说的茎疏叶且微不一样,而是一片蓬勃的深绿,虽然才开了几枝,可用不了几天,就会开成黄灿灿的一片了!就像记忆中的那半坡黄菊一样。我恍悄惚惚地站着,竟自痴了。牡丹亭远不会缺乏意外的事。我刚刚送走两个听我击筑的皇族公子,暂时应该不会有新的客人来,我走到隔壁的书房,我想画一副菊花图。自人后花园的菊花开了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菊花越开起多了。只有看到这黄灿灿的一片花儿,我的心情才会略好一点。鹤儿铺好了细绡,在一边给我磨墨,我要画一副水墨菊花。“姑娘,听说胡爷又要在牡丹亭赎一个姑娘做妾,这是不是真的。”鹤儿边研墨边闲闲地说。我看了她一眼,“听谁说的。”“牡丹亭的姑娘和丫环们都在说这事呢。”鹤儿略停了停,问,“敢情姑娘不知道。”“这次胡安武要赎谁?”我手中的笔停下来。“听说是非云姑娘。”我的手一抖,笔落到洁白的细绢上,墨水在细绢上染了一大片,我且不去管它,急问,“是真的吗!”鹤儿点点头,“大家都这么说,多半是真的罢。”我抬脚就往外走。“姑娘,不画了吗?”鹤儿连忙搁下手中的墨条,上来扶着我,“姑娘要上哪儿去。”“你不用跟着我,我上非云姑娘那儿!”我丢下一句,急匆匆地往非云的房间走去。给胡安武做妾!非云她疯了么!“非烟姑娘?”非云的丫环鹦儿在门口拦住我,“你怎么来了,我们姑娘正在跟韩夫人说话呢。”“我有事找你们姑娘。”我一手推开她,一头闯了进去,韩夫人也在更好,我正要问个清楚。“你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就来接人了。”我一进来就听见韩夫人说这句话,在两个多月前,她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那么,这是真的了,非云真的要给胡安武做小妾了。“非烟姑娘?”韩夫人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我,诧异道。“胡安武还不死心么!”我劈头问韩夫人,连请安也顾不上了。韩夫人不快地说,“非烟,你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韩夫人,你不能让非云去!”我不理会韩夫人的不快,自顾自地说,“那胡安武不是个好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是黄帝不急太监急,”韩夫人哂笑道,“他们两厢情愿,你着什么急哪。”我一听更急了,转头问到非云的脸上,“非云,你昏了头了么!”非云冷笑,“非烟,你喝了黄河水了?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罢。”“非云,你明明知道胡安武是个混帐东西,为什么还要往火坑里跳。”我急赤白脸。“非烟!”韩夫人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希望非云一辈子呆在牡丹亭不成!”

“一辈子呆在牡丹亭,也比给胡安武当小妾强百倍。”我不管韩夫人的面子下得来下不来,只管反驳,我希望非云能醒悟过来,希望韩夫人能收回成命。“我不比你艳绝洛阳的非烟,有府尹大人捧着,”非云又冷笑一声,“我跳不跳火坑,不劳你操心,我烧死了我活该,也不用你替我收尸。”这话刺痛了我,我想起了樊姑娘,也想起了非雾,我一下子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是的,非云她自己愿意,与我何干!我一顿足,离开了非云的房间,临走的时候,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说,“非云,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多说了,只有一件,入了胡府,万事小心些。”我这话说得凄楚,非云的脸上一暗,毕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多少会想起我们一起哭过一起笑过的日子吧。我不等她回答,就离开了她的房间。我原来想如果非云是被韩夫人逼的,就去找河南尹出面,阻止这件事,既然他能阻止过一次,就一定能再阻止次,可是,非云居然是自愿的。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回到书房,拿过鹂儿递给我的笔,醮饱了烟墨,在刚才溅了墨的地方挥洒起来,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幅画。“姑娘,”鹂儿吃惊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画一幅墨菊吗,怎么变成了一幅墨荷图!”不错,我画成了一幅墨荷图,不,应该说是一幅残荷图。画上几株败叶,残缺不全,不复盛夏之田田,一茎荷花,已经是凋谢了一半,茎亦枯瘦异常,呈现出凄凉的秋景,令人黑暗神伤。我掷下笔,长叹一声,“花开花谢,奈之如何!”第二天,日暮时分,胡安武吹吹打打,一行人很招摇地来到了牡丹亭。我没有出去看,也没有到非云的房间道别。也许非云并不想见到我,徒增不愉快罢了。天籁司离大门比较远,只能听到隐隐地听到乐声。我坐在房中,为非云担着心,我好像已经预见了她的结局一样感到悲伤。我又想起那一次我们三人抱头痛哭的情景,非云,这个倔强的,要强的,不能容人的女孩,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终究,我们成了不相干的两个人,所以的恩恩怨怨也都烟消云散了。喜乐声终于消失了。跟着别的小丫环出去看热闹的鹤儿回来了。鹂儿问她,“鹤儿,非云姑娘今天顺顺当当地出去了罢?”“很顺当,非云姑娘今天可真漂亮啊,简直比真正的新嫁娘还漂亮百倍呢。”鹤儿一团天真地叹着。鹂儿比她大一岁,略懂人情世故些,当下嗔道,“你一张嘴就知道混说,什么叫真正的新嫁娘,非云姑娘今天可不就是真正的新嫁娘么。”鹤儿嘻嘻一笑,“我说错了,以后再不混说就是,要混说,也只有在你面前混说。”她说完我,又神秘地悄声说道,“上花轿的时候,我恰好就站在跟前,告诉你,我看到了非云姑娘的眼睛滚下两颗泪来,就两颗,泪珠儿一滚落,她回头瞧了瞧牡丹亭,就一弯腰上去了,绣了大红喜字的绣帘就挂了下来,也不知道她在轿子里面流泪了没有。”

“非云姑娘在牡丹亭都呆了六年了,多少有依恋之情,就如女儿出嫁,离开家门一样,上轿前都要哭一哭的,这叫哭嫁,你不懂。”鹂儿笑道。我的心却一颤,非云,也预见了自己的命运了么?鹤儿和鹂儿两人还在嘀咕个不停,我却无心听下去了。我站起来,道,“你们陪我下去,到后花园转转吧,我又想去看看菊花了。”“姑娘真是爱菊成痴啊。”鹂儿走过来,“要不要换件衣服。”“不必了。”我吩咐鹤儿,“把那把小剪子拿上,菊花的枝叶太繁密,需要剪剪了。”鹤儿应声去找来剪子,鹂儿给我披上一件白色披风,披风的边绣有浅黄的小雏菊。走在回廊上,我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根柱子上依着一个姑娘,一身水红衣裙,正在低着头想些什么似的。尽管有四个月不见她了,可我还是一眼认出非雾来。我低声对鹤儿和鹂儿道,“你们去修剪菊花的枝吧,千万小心了,别剪着花了。”我尽管爱菊如痴,可从小到大,都不会摘哪怕是一朵的菊花,正因为深爱,才不会对它有任何伤害,可惜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不懂得这道理,四处摧残着花儿,还美其名曰喜欢。鹂儿和鹤儿应了一声,先行一步走到非雾面前,双双对她施了一礼,“非雾姑娘。”非雾好像从梦中蓦然醒过来,回头张望,看到了我。我向她走过去。鹂儿和鹤儿轻快地走了,边走边清脆地笑着,真是无忧无虑的好时光啊。“非雾。”我轻轻叫了一声。她看着我,脸上出现了轻浮的笑容,“原来是全洛阳最美丽的姑娘呀。”“非雾,在我面前不必这样。”我盯着她的眼睛。非雾的眼睛迅速暗下去,“非烟。”“你还好吗。”我柔声问。“像我这种残花败柳,无所谓好不好。”非雾自暴自弃地说。“不,”我决定地说,“不,非雾,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如水般的姑娘。”“被弄脏了的水。”非雾有些尖利地说。我伸出手,拉住了非雾的双手,“我相信,你的心永远是纯净的。”“不说这些,非烟,非云离开了牡丹亭,这个傻姑娘,她总是这么叫人不放心。”非雾的眼睛流露着关心。“各人有各人的命,现在叫人不放心的人是你。”我感觉到非雾的手有些颤抖,她似乎已经不习惯我拉她的手了。“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命,非烟,你的命应该比较好,你这么善良,一定会有好结果的。”非雾说着,又自嘲起来,“至于我,没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在巫云司,谁是省油的灯!稍不小心,就会被挤下去,我已经习惯了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了。”“要不,我找韩夫人,让她把你调回天籁司,我们做伴。”我明知道韩夫人不是容易被说服的人,可如果非雾愿意,我就要去试一试。非雾摇摇头,“非烟,这不可能的,你见过谁能从别的司调入天籁司,何况巫云司的人,你不用担心我,我这样挺好,能在寻欢作乐中让自己忘掉一切。”

我黯然低下头。“也许,我会找个有钱了,赎回身子,做个小妾,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就算是做小妾,也比别的小妾低一等,还不如留在牡丹亭逍遥快活呢。”非雾尽量轻松地笑笑。“对以后,有打算吗。”我问完才觉得这话很多余,纯粹是废话。“难道你有?”果然,非雾反问。我无法回答,我跟她,没有什么区别。天黑了下来。秋风更紧了,呼呼地在回廊来回刮着,满世界都风声,吹入我们的心中,沁着凉意,我禁打了个冷战。“我要回去了,巫云司不同天籁司,随时都会有客人来,如果找不着人,管事的李大娘会责怪的。”非雾轻轻地把手从我的手中滑出来,掠掠头发,“非烟,我走了,你要保重。”她的身影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飘着,好像脚下没有踏着实地,悬浮在空气中一样,一会儿就消失了。我怔忡了良久,叹了一口气。中秋到了,按风俗,中秋除了全家团圆外,还要去给去逝的亲人上坟烧香。我决定去给樊姑娘上坟,这是我份内的事,樊姑娘没有亲人,我就是她的妹妹。韩夫人听了我的请求,眼睛微红了一下,道,“非烟姑娘,难得你有这份心,樊姑娘在九泉下有知,也一定很欣慰,去吧,我叫人给你准备上坟用的东西吧。”我摇摇头,“谢韩夫人,我想亲自去买上坟用的东西。”韩夫人沉吟道,“也好,要什么尽管问金大娘要。”我向韩夫人施礼后,回到房中,鹂儿和鹤儿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热汤,我虔诚地进行了沐浴,换上白衣白裙,头发只是挽起来,插上李公子送我的玉钗,披了一件白披风,还特别在脸上蒙了一块白纱,虽然会更引人注目,可甚少能让人认不出我来,也就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让鹂儿抱上琵琶,我要在樊姑娘坟前,给她弹一首曲子。本来我想拿是筑,可筑毕竟太不好带,就罢了。我们先上街,除了香烛,我没有买别的祭品。我弹一首琵琶曲,是最好的祭品。雇了一辆比较宽敞的马车,由鹂儿指路,向着东郊奔去。下葬樊姑娘的时候,鹂儿去了。樊姑娘的坟在东郊的一个小土坡上,并不远。我们很快就到了,吩咐了马车夫在坡脚等着,鹂儿抱着琵琶,鹤儿拿着香烛,我们向土坡慢慢往上走。“就在那儿。”鹂儿一指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的新坟。桃树,冥冥中,真的有什么是注定的吗!樊姐姐那么喜欢桃花,死后,真的葬在了桃树下。我停下脚步,郊外山坡上的风很大,把我的白色披风鼓荡起来,好像一面白色幡旗似的招展着。这山坡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上,一如生前寂寞的樊姑娘,我的心痛起一阵阵难言的悲伤,几乎不忍举足。近坟情更怯。我忽然觉得自己对不住樊姑娘。鹂儿和鹤儿也受到了感染,脸上呈现出悲伤。一代佳人,就这样孤单地长眠在此。这就是樊姑娘的最后归宿,爱过,等过,哭过,痛过,就是没有恨过,没有悔过!姐姐!我心中悲呼着,一遍又一遍。鹤儿腾出一只手扶我,向坟前走去。一个小小的土包,上面只有一块小小的木碑,上面写着几个小字:樊桃花之墓。

樊姑娘的名字原来也叫桃花,这一定不是她的本名,也许是后来因为喜欢桃花而改,也许是因为改了名而喜欢上桃花,孰为因孰为果,谁会去追究呢。坟堆上还没有长出草来,所以用不着薅除杂草。鹂儿放下琵琶,掏出一块绸布,垫在地上,“姑娘,你坐下歇息一会,我跟鹤儿来摆上香烛吧。”我摇摇头,接过鹤儿手中的香烛,“不,我亲自给姐姐摆上。”我摘下面纱,跪下来,把香烛一一插入土中,这土,还有几分松软。点上香烛,我拿着一柱香,置于胸前,闭上眼睛,心中默默道:姐姐,非烟来世再报姐姐之恩,姐姐,千万选个好人家投胎!姐姐,保佑非烟!我的泪滴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伏在地上。泪水渗入新土中。鹂儿和鹤儿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绸布上,双双跪下,祷道,“樊姑娘,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姑娘平安。”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眼睛红红的看着我,道,“姑娘,樊姑娘一定会保佑你的。”我拿起琵琶,轻轻挑抹,《咸阳古道》的曲子缓缓飘起,在秋风阵阵中如诉如泣,这是樊姑娘最喜欢听的曲子。我边弹边轻声唱道: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我一遍一遍地弹着,唱着。樊姑娘,音尘绝,音尘真的已绝!“姑娘,你累了,别再弹了,樊姑娘已经知道你的心了。”鹂儿轻轻拿掉我的琵琶,把它包好,然后扶我站起来,空气中似乎还有曲子在轻轻震荡着。我走到木碑前,抚着上面的字,忽然我发现这字上还有两个字,好像是用手指甲刻上去的,很小,刻得很深,我仔细一看,是爱妻两个字。我立刻知道是谁写的了,一定是皇甫枚,我见过他的字迹,他对樊姑娘的痴心,一至如斯,可惜樊姑娘的命太薄,竟无福消受他的一番痴情。我走到那棵桃树下,秋风中,桃叶已经飘落了一大半了,只剩一些半黄的叶子,在风中瑟瑟轻响。我靠在树干上,极目望去,天色灰蓝,看不到一片云,显得异常地高远,樊姑娘在天有灵,应该在这灰蓝的天空的某一处,俯视着我罢。“你一定是非烟姐姐。”一个很娇柔的声音在我后侧传来。我诧异地回过头,我完全没有感觉脚步声,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人在我身边。我一定是太悲伤了。一个全身穿着火红色衣服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女,上衣窄袖,紧身,长长的裙子却很宽大,在风中飘起,像一团毕剥燃烧的火焰,我注意到她束得紧紧的小蛮腰间,佩着一把剑,剑鞘很精致,雕着一只长尾巴的凤,凤冠上还嵌着三颗钻石。她圆圆的小脸那么明丽,娇柔可人,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秋天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少女正在冲着我笑着,这笑容单纯而温暖。我点点头。

“你的琵琶弹得真好听!歌声更好听!”少女还是在笑,好像认识了我很久似的,亲热地说,“姐姐,你长得跟我想像中的还要好看!”我不由地喜欢上这个热情的少女了,“你也很美。”“以前我也觉得自己很美,见了姐姐我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及姐姐的万一。”少女认真地说。“你可真会说话。”我无法不对这样的少女微笑。“哦,对了,我的名字叫红霞,今年十五岁了,姐姐叫我名字就是。”红霞又笑,看来她喜欢笑,她的嘴角有两个深深的梨涡,笑得很灿烂。“人如其名,这个名字跟你太般配了。”我由衷地说,她可不是一片美丽的红霞,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身边吗。“姐姐,以后你多弹点高兴的曲子,不要再弹刚才那么悲伤的曲子了,好不好。”红霞拉住我的手,“要是我有姐姐那么美丽,我天天笑都要笑死了。”我叹了一口气。“姐姐不要叹气,你一叹气,天色都要暗下来呢。”红霞直看入我的眼睛。鹂儿和鹤儿走过来,好奇地打量这红霞,特别是她腰间那把漂亮的佩剑,男子佩剑常可以看到,女子佩剑确实是一件稀罕之事。“你会剑术?”鹤儿忍不住问红霞。红霞咯咯笑起来,“算是会吧。”鹂儿羡慕地看着她,“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剑。”红霞却摇摇头,郑重地说,“不可以,剑一出鞘,必要见血!”“啊!”鹂儿倏然变色,“那我就不要看了。”鹤儿却笑嘻嘻地说,“你吓唬人,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姐,怎么会杀人呢。”红霞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吓人了,脸上又出现了笑容,“我骗你们玩的,不过,剑是利器,可不是玩具,还是不要看了。”鹤儿和鹂儿大概也吃了一吓,再也不提看剑的事了。鹤儿却又想起一件事,“小姐姐,你是怎么上来的,我们怎么都没看到有人上来呀。”红霞神秘地一笑,“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骗人!”鹂儿清脆地嚷道。山坡下传来一阵马嘶声。红霞好像忽然记起什么来,拍拍自己的头,“瞧我这记性,一看到姐姐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她探手入怀,掏出一方白色软缎手帕,“非烟姐姐,我受人之托,前来还你这手帕。”我丢失了的手帕!奇怪,她怎么会有这手帕,谁捡到的,又怎么知道是我的?我接过手帕,手帕上却多了几行字,我细细一看,却是一首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诗哀而不怨,透着豪气。字迹刚劲有力,应是出自男子之手。桃花一词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由地向樊姑娘的坟头看去。“姐姐,东西送到,我也该走了,以后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红霞清脆地笑着。我的目光落到手帕一角绣的菊花上,大吃一惊,这却不是我绣的那一朵,虽然也是一朵小黄菊,可是我眼就看出来不是我绣的,而且也没有那只小粉蝴蝶。鹂儿和鹤儿也好奇地凑过来看。“红霞妹妹,这不是我的手帕啊。”我抬起头。

可是眼前哪里还有红霞的影子!她像来的时候一样,神秘地消失了!清脆的笑声还在回荡着,可她的人却倏然不见。“啊-----人呢!”鹤儿也大吃了一惊。“这红霞真的是从天下掉下来的!怎么说不见了就不见了,真吓人!”鹂儿也四处查看着。“她该不是鬼吧!”鹤儿被自己说的话吓得一颤,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胡说,青天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我想她可能是花妖或者是神仙!”鹂儿反驳道。难道她是传奇故事中的侠女,来无影去无踪!我暗暗疑惑着。山下又传来两声马嘶,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山坡下望去,两匹白马并驾飞奔远去,一匹上有一道灰影子,另一匹上有一道鲜红的影子。那红影,一定是红霞,那灰影是谁呢?风飒飒地吹着,两道影子一闪,消失在远处。我们面面相觑,仿佛同时做了一个迷梦,又同时醒过来。可手中的手帕是真实的,它躺在我的手心里,又轻又软,透着一种奇异的气息,这气息应该是从某个男子的身上发出的,我觉得熟悉而陌生。“我们回去吧。”我收起手帕,放入怀中,低声对鹂儿和鹤儿道。第五十七章河南尹竟然派人到牡丹亭来请我前去他府里击筑。韩夫人亲自招呼着来人,让金大娘上来给我传话。“府尹大人?”我也微微吃了一惊,难道这个河南尹也对我发生了兴趣了吗,如果是真的,可比胡安武要难对付得多了。可我又不能去,金大娘张罗着让鹂儿和鹤儿给我好生打扮,这对牡丹亭来说可是大事,这河南尹从来没有往府里叫过乐伎,这是头一回,只要把河南尹笼络好了,这偌大一个牡丹亭就有了大靠山,再也不用为被地头蛇们敲诈而发愁了,有了府尹大人的关照,谁吃了豹子胆,敢前来捣乱。我还执意不敷脂粉,穿素色衣裙,河南尹又不是没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对我的执拗,金大娘也无可奈何。只好依了我的主意。白色衣裙,滚了黄色小雏菊的锦边,胸衣上也是一朵很大的黄色菊花,没有贴花钿,披上了娘亲那件隐隐凤形的泥金披帛。簪了李公子送的玉钗,这玉钗成了我心爱之物。我想了想,把它拨下来,玉做的东西,总是易碎的,我还是簪上了一支银步摇。“美是很美,就是素了些。”金大娘上下审视着我。“姑娘就这样打扮最美。”鹂儿赞道。“脸上苍白了些,嘴唇也少了些血色,多少抹一点胭脂吧。”金大娘又说。我只是淡然一笑,摇摇头。筑放入来人的马车上,鹂儿扶着我上了另一辆华丽的马车,她正要随后登上马车,来人挥手阻止了她,“大人吩咐过,只要非烟姑娘一个人前去。”韩夫人站在门口,笑道,“大人,我们牡丹亭的姑娘出去都要带个丫环,以便服侍姑娘。”“大人吩咐下来,在下只能从命,再说,大人府上丫环多的是,还愁没人服侍非烟姑娘么,夫人也忒小气了些。”来人微微一笑。韩夫人尽管有些不放心,也只好作罢,“若我们姑娘回来得晚,麻烦大人派人来说一声。”“那是自然。”来人点头应诺。轿帘放了下来,马车开始奔了起来。

我心里有些疑惑,却也无可如何,只好闭上眼睛,河南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稍等一会便知,我又何苦为此操心。两辆马车穿过建春门大街,来到定鼎门大街,定鼎门大街正对着皇城端门,所以又称天街,两侧之坊多为在洛阳的皇族贵戚所居,此外达官大绅也大多居于此。马车停了下来。立即有两个侍女前来掀开深绿轿帘,小心翼翼地把我扶了下来。我的目光掠了一眼大门,这暗红色大门半开着,门上有一排排的铜钉,黄澄澄的铜环也显得特别大而沉重,门口两只汉白玉所刻的石狮,微呈青色,使威猛的狮子平添了一些温和意味。走进了二道门,沿着几级台阶上了大厅正门。河南尹迎了出来,对我呵呵一笑,“非烟姑娘来了,姑娘真是仙子一类的人物啊。”我环视了一下大厅,丝毫不像是宴客的模样,难道河南尹要我为他一人击筑,看样子也不像,他穿着紫色三品官服,佩着玉带,穿戴一丝不苟,不像是要听曲的样子。而且,刚才那人并没有把我的筑带进来。我目露疑惑之色,看着河南尹,“非烟给大人请安。”河南尹当然看出了我疑惑,他正色道,“姑娘猜对了,并不是本府要听你击筑。这次请姑娘前来,也不是在府内击筑,姑娘稍候,换一辆马车,我们就出发。”我更疑惑了,“大人,非烟还是没听明白,大人要带非烟到何处去。”“非烟姑娘一去到就明白了。”河南尹并不直说。我也就不问了。一会儿,两辆马车备好,这两辆马车都很不起眼,深青色,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马车。我不知道河南尹到底要带我到哪里,不过,反正由不得我,龙潭虎穴也只好前去一趟了。我和河南尹大人分别上了一辆马车,车子出了大门,一前一后,顺着天街向北奔驰。过了一会,我觉得马车向上奔着,风把轿帘吹开一角,我惊奇地发现,马车了洛水河上的天津桥,江风阵阵,秋意更浓了。河南尹带我到北郭去?也许是把宴会设在北郭也不一定。我看着滔滔洛水,遥想当年曹植所遇的洛神宓妃之美: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这样的美人,也只有在幻觉中才会出现吧。正想着,马车已经过了天津桥。我吃惊地发现,马车并没有像我所想的,沿着洛水向南,再北折,从东城的北福门进城,而是直接向端门奔去!难道,河南尹要带我入皇城?我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马车在端门前略停了停,前面河南尹掀开轿帘,与城门守将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守将便退回去,打开城门。真的到皇城去,我放下轿帘,心中猛烈地跳了起来,难道宫中有人要听我击筑,会是谁呢,皇上远在长安,洛阳的宫中谁在居住,我从来没打听过,因为这和我无关,是不是某个被废的后妃?就像被唐明皇废了的梅妃和幽居在此的女皇武则天一样?不可能,既然被废,就不应该还能听曲子,更不可能有指使河南尹的权利,那么,是不是哪个后妃行幸洛阳,听说了我的名声,忽然发生了兴趣?我的脑中疑问不断。马车轻快地进了端门,走了一会,向西行去,那儿又是一道门,上书:宫辉门。宫辉门门前站着两排带刀的锦衣卫,一看是河南尹,便放行了,看样子是事先已经得到了消息了。上阳宫!果然是上阳宫!紫庭金凤阙,丹禁玉鸡川。似立蓬瀛上,疑游昆阆前。鸟将歌合转,花共锦争鲜。湛露飞尧酒,熏风入舜弦。水光摇落日,树色带晴烟。向夕回雕辇,佳气满岩泉。马车停了下来。河南尹已经下了车,正微笑着站在一边等我。两位宫女迎了出来,其中两个把我从轿中扶了出来。她们的目光掠过我的脸,露出一些惊奇赞叹之色,也许她们原来想着一个当红乐伎,一定是个庸俗脂粉吧,看到我的清淡打扮,不由地吃惊了。“非烟姑娘,殿下在仙居殿见你。”殿下!要听我击筑的,竟然是当朝皇子!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我惴惴不安,无心欣赏上阳宫的美。随着河南尹和两位宫女走过御宛,触目这处,皆是亭台楼阁,龙渠碧湖,道不尽的美景。走上回廊,回廊的尽头,就是仙居殿。这应该是当年女皇住过的地方吧。仙居殿巍峨堂皇,我在殿门外站住,两位宫女进去禀报,她们很快地出来了,含着笑,“大人,非烟姑娘,请。”两个宫女一带我们进去就退出门外了。我一抬头,就碰上了两束火焰。熟悉的火焰。殿下他------我的心更加狂跳起来!是他!河南尹一进去就拜倒在地,“微臣见过魏王。”我不知所措,只是微微敛首,我不敢抬头看他。“你下去吧。”魏王淡淡地挥一挥手。“是!”河南尹退下。“非烟,你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来。”是他,这声音那么熟悉,悦耳,低柔。我曾经梦想过他就是荥阳公子,我曾经问过他:你能把我明媒正娶地娶回去么?曾经在梦一般的奔驰中,隔着面纱,跟他深深一吻!我一阵晕眩!几乎不能自持。“我猜,你认出我来了。”魏王走近一步。我缓缓抬起头,“是的。”我又一阵晕眩,好像一道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他站在我面前,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没有面纱。这张脸,我在梦中无数次想看清却从来没有看清过的脸,现在就在离我不足一尺远的地方,清瘦,坚定,温柔。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我却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发现了一丝忧郁的蓝光。他是皇子。

琵琶会上出现的王侍郎,应该是陪他到洛阳来吧。“你在发抖。”他轻轻地笑了,“我的样子很可怕吗?”我在发抖吗?我为什么发抖?我轻声道,“殿下一点也不可怕。”“我想,你在击筑的时候就不会发抖了。”他转过身,“随我来吧。”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一个偏殿,里面的布置很素雅,在流苏帐下,我看见了一架筑,桐木制成的精美的筑,闪着柔和的色泽。“这里面也有筑?”我问道。“是的,父皇喜欢筑声,所以所有的行宫都有筑。”魏王坐在一张檀木椅子上,“现在,你可以为我击一首曲子了。”我走过去,坐了下来,拿下筑尺,“殿下喜欢听什么曲子?”“《菩萨蛮》。”魏王道,“你唱‘洛阳城里春光好’与我听。”我轻敲筑弦,和着曲子,低声唱道: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好一个忆君君不知。”魏王凝神听毕,笑道。我的心一跳,忆君君不知,君知又如何。“殿下还要听什么曲子?”我按捺着心跳。魏王站了起来,踱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我放下筑尺,站了起来,我们相对而立,近在迟迟,他的头微微低下,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脸庞上轻轻拂过,我又开始晕眩。“非烟,我要让你离开牡丹亭,只为我一个人击筑。”魏王的眼睛燃烧起来,他忽然把我紧紧抱住,我纤细柔软的身子立刻完成陷入他温暖宽阔的怀中,化为虚无。我一阵颤栗。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如果他不是皇子,那该有多好啊。他的唇落在我的眼睛上,温柔地亲了几个,“你的眼睛,简直不是人间能有的眼睛。”“殿下。”我呓语般地含糊说了一声。“你的唇,也绝不应属于这个世上。”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那么明亮,那么黑暗。那么销魂,那么荡魄。一切,都可以不在乎了。他把我抱起来,没有离开我的唇,一步一步地走向流苏帐的背后,翠幕后,有一张铺着鸳鸯锦的大床。我的泥金画帛飘落在地上,我的外衣飘落在地上。我躺在床上,咻咻的鼻息逼近我,这个男人,他可以拿走我的一切。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就算只有一次,再也无由相见,又算什么呢。“让我吻吻这双击筑的手。”他捧起我的手。忽然一切静止了下来。我睁开眼睛。他的眼睛盯着我的手,射出可怕的光芒。我惶然了。“你的铜戒指从哪儿来的!”魏王大声问道,他的声音几近绝望。我不知道怎么了,我轻声回答,“是一个姓李的客人送给我的。”魏王从我的身上跳起来,背向我,声音像一块冰一样,冷冷地说,“你走吧。”我昏头昏脑地从床上爬起来,昏头昏脑地穿上外衣,昏头昏脑地披上画帛。我像一个木偶一样不会思想,羞耻充满了我的每一寸肌肤。宫女把我带到门外,上了马车。等我恢复了神智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牡丹亭的房中。一切那么混乱颠狂。我又做了一个梦。

菊花开得最旺的时候,太常博士皮日休忽然又出现在牡丹亭中。他带来的是一个足以使整个牡丹亭轰动,让每个牡丹亭的姑娘尖叫的圣旨。是的,是圣旨,圣旨竟然下到一个乐伎馆中了。圣旨的内容只有一条,就是召我入宫,为皇上击筑。不过,这圣旨只是对韩夫人和我宣读了一下,而且皮日休说了,绝不能外传,否则休想活命。去长安!为皇上击筑!我呆立当场。为什么是我?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在牡丹亭平平安安地呆着。这一定又是个梦!醒醒吧,非烟,快醒过来!我茫然地看看皮日休,又看看韩夫人,无法相信这一切竟然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韩夫人的反应是怎么样的,牡丹亭的姑娘初召入宫,为皇上击筑这前所未有的荣耀,在韩夫人的心中,应该抵不上她失去一棵摇钱树的痛心吧。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大事。韩夫人把所能拿出来的珠宝首饰都翻了出来,让我自己随便挑,可我什么也不想要,我要带的只是娘亲给我留下的包袱和琵琶,还有李公子赏给我的玉钗,镯子和指环,武公业送我的玉佩。可是韩夫人还是塞给了我一大包金银首饰。“非烟,说不定在宫中用得着。”韩夫人的脸上现出少见的慈母一般的表情。我谢过她,收下了这些首饰。“我在想,皇上召你进宫,一定不只是了击筑。”韩夫人诡异地一笑,“非烟,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贵妃。”我红了脸,“夫人,这可不能妄说。”“非烟,宫中之事,我也略有风闻,你孤身进宫,什么依靠都没有,凡事一定要异常小心才是。”韩夫人叮嘱我。我感激道,“夫人,我一定会的。”“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不说你也知道,只有抓住皇上的心,才是最主要的。”韩夫人正色道,“非烟,这是祸是福还不一定呢,记住我的话。”“记住了。”我说。韩夫人下去与皮日休说话去了。我这才缓过来一口气,可没等缓透,我的心忽然好像停止了跳动,入了宫,我一定会碰到魏王的,我应该怎么去面对他!我想起上阳宫的迷梦。忆君君不知。我的心狂跳起来,手心满是汗,是的,我会遇到他!一定会的!我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姑娘,水来了。”鹂儿的声音把我从虚无中拉了回来。我木然地让鹤儿为我脱下衣服,踏入澡盆的时候,我发现澡盆里全是菊花花瓣。我惊叫一声,抓住鹂儿的手,“你把菊花都摘了吗!”“姑娘,你要走了,还要菊花干什么,再说,花总是会凋零的。”鹂儿伤感地说。虽然不知道我要上哪儿去,可韩夫人一定告诉过她们,我要离开牡丹亭,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不由得也伤感起来,是呀,花总会凋零的,无论花期长短,无论它是桃花还是菊花。丝丝黄菊瓣儿总是沾在我如玉般晶莹的肌肤上,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而鹤儿,早就红了眼睛。沐浴毕,鹂儿和鹤儿极细心地为我梳妆,她们很少说话,好像害怕一开口就会哭起来。我望着铜镜中的美人,问自己,就这样离开了么?我的一辈子,总是不断地离开吗。绾起青丝,插上玉钗,贴好花钿,白缎内衣,淡红鲛绡外衣,胸前大朵大朵的红牡丹,粉绿罗裙,水绿画帛。依然不粉黛,唇色淡似无,眉端远如画。出水芙蓉亦不过如此。莺儿和燕儿得了消息,过来送我,她们一进来,就抱住我的胳膊,“姑娘!”眼泪就流了下来。鹂儿和鹤儿本来极力忍住不哭,可被她们这么一来,全都哭了起来。我也禁不住滴下了泪。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我送给她们一人一个玉指环,做个念想儿。正依依不舍,非雾忽然出现在门口。她特意换了像以前一样淡雅装束,像一棵水仙花一样,美丽纯净。“非烟,保重。”她依在门口,说了一声,哽住了,然后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抽身就走了。“非雾!”我跑出门口,只看见她的背景,轻飘飘的,一点分量也没有。时辰到了。我登上马车,站在牡丹亭的朱门前的韩夫人、金大娘、莺儿、燕儿、鹂儿和鹤儿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深秋暗淡的阳光中了。我放下墨绿色的影沉沉的轿帘。命运,再一次让我领略到它的无常。长安,等待我的将是怎么样的命运!

(全文完)

第二部《步非烟传奇之大明宫》

第三部《步非烟传奇之黄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