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烟姑娘病恹恹的样子,大有西子捧心之态,让人心疼万分啊。”他说着,欲揽住我的肩膀,我巧妙地躲开了。

张大人的脸色变了变。

“既然张大人喜欢非烟姑娘,来洛阳时可别忘了到牡丹亭捧场。”非雾柔声为我解围,“现在,我们还是把同昌公主的事听完吧。冯大人,快说下去,我有点急了呢。”

司马大人接过来,“公主一殒,驸马韦保衡大惊失色。他当然清楚同昌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为了免祸,韦驸马奏告皇上,是御医用药不当,以致延误病情,使公主殒命。”

“皇上痛失爱女,正没理会处,一听驸马的奏报,立即下旨,把为同昌公主治病的二十多个御医全部砍头,其家族三百多人投入大牢治罪。”

“皇上过于悲痛做的举措,引起了朝野的议论纷纷。朝中宰相刘瞻站出来,希望谏官能上疏进谏,但谏官不敢逆龙鳞,害怕火上浇油、引祸上身。刘宰相便断然自己上疏替医官分辩。劝皇上平息心中的愤怒,公主之死乃天意,御医已经尽心了,如今他们已经被斩,如果再灭了他们的九族,那会引起天下人更多的怨言。皇上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劝阻。刘瞻无奈,又联合京兆尹温璋再次进谏,结果却遭到革职,温大人自尽,刘瞻也被贬职离开长安。这时韦驸马又向皇上奏告,说刘瞻是御医的同谋,妒嫉同昌公主与韦家的受宠,而与御医勾通,用药谋害同昌公主。使得刘大人又被降了一级,他的一些同僚包括兵部侍郎也纷纷或被贬职或被处死。”

非雾听得脸色发白,不由得惊呼起来,“天哪,居然引起这样的飞来横祸!”

非云也微微变色,“太可怕了!”

冯大人抚着非雾的手,“不仅如此,同时受牵连的,还有同昌公主的姑父于琮,于琮人品才学都很高,很受朝官拥戴。驸马韦保衡早就想排挤他了,于是借着同昌公主之死,将于琮一家都发配到南疆。”

“幸亏广德公主十分贤慧,她向皇兄请求恩准随丈夫一起去韶州,有广德公主同行,于琮总算没有在路上被暗算,从而保住了性命。”

“那个韦驸马,也太坏了。”非云脱口而出。

不错,同昌公主嫁给了一个卑鄙的阴谋家,我心中长叹一声,貌如潘安,才比子建,不一定就是如意郞君啊。

冯大人连忙左右看看,阻止非云,“非云姑娘,我们只是说说,你们只是听听,千万别口不择言,小心祸从口出哪。”

“这惨剧就到此为此了吧。”非雾好像有些不忍心一样,问道。

第三十一章(3)

司马大人道:“不,还有呢,皇上觉得还不足以为公主报仇,认为陪着同昌公主嫁入韦家的宫婢保姆没有尽责,全部赐死,并让同昌公主的奶妈陪葬。”

“啊——”非雾又是一声惊呼。

一个公主病死,无数人殉葬了。温柔美貌的同昌公主,在九泉之下,也是难以安心吧。

冯大人接着说,“无数人头落地,几十人遭贬后,皇上才追谥同昌公主为文懿公主,开始着手准备一场浩大的丧事。”

“元宵节前日,全国举丧。皇上亲自为公主写了极哀切的挽歌,并令群臣作诗词吊唁。文武百官都带着各种金银器物和各自的吊辞,前来参加这声势极为浩大的葬礼。陪葬用的衣服用具,与生人无异,又用木料雕刻了数座殿堂,陪葬的陶俑和其他随葬品一应俱全,龙凤花木、人畜之众,不可胜计。发丧出葬长安东郊那天,皇上与淑妃亲御延兴门送行恸哭,又出内库各数尺高的咸通九年刻印的《金刚经》卷子、金骆驼、凤凰、麒麟,以为仪仗,京城士庶都停业观看,与公主同葬的宝物以及仪仗,排着三十几里的长队,浩浩荡荡地往长安东郊而去。”

“同昌公主的棺椁,远远超出礼制,仅仅沿路赏赐给抬棺人的饮食,就要三十驼糕点、一百斛酒,可见棺椁之大、抬棺人之多。”

为了一个公主的丧事,排场居然这么大,这皇上多半是个昏君吧,我听得感慨万分,在这之前也听说过不少关于皇上过着耽于享乐穷奢极欲的生活,不只是皇宫,整个大唐都弥漫着醉生梦死的风气。在洛阳城,我时时能感受到这一点。可是都不如今天听到同昌公主的事来得惊心动魄。大唐盛世,已然荡然无存。

“公主已经下葬了,为何在长安还不能饮酒作乐?”如玉也听得入神了。

张大人咳嗽了一声,“葬礼后,皇上下诏,三个月之内,长安城不得宴乐。”

“原来如此。”非云大眼睛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只九鸾钗,后来也应该给公主陪葬了吧。”

张大人摇摇头,“没有,据宫中有人说,那只九鸾钗,在同昌公主死后,诡异地失去了踪影,成了谁也不敢提起的伤心之物和邪恶之物。”

“啊——”非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这类神秘的事情总是让人害怕。

不知道什么,听到九鸾钗这个词,我的心竟然猛地跳动了一下。甚至有些茫然和欢喜相混的感觉。

“我还听说,皇上在公主葬礼前,因为悲痛难忍,曾经微服出宫,半个月才回宫。”司马大人道,“皇上爱女之心,恐怕古往今来,也是独一无二了。”

宴席散后。

何玉树自告奋勇地送我们走出二道门。

我知道他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果然,他一直在向非雾献着殷勤,非雾抿着嘴,浑身都洋溢着笑意,脸色潮红,眼波流转,一副情窦初开的动人模样。

非云忽然说,“哎,我的丝帕忘在里面了。”

她的丫鬟鹦儿忙道,“我给姑娘拿去。”

“你抱着琵琶呢,我自己去吧。”非云说完,就转过身子,朝门里走去。

何玉树把非雾扶上马车,对她说,“非雾姑娘,你坐好了,把轿帘放下,别吹了风。我去跟我表妹说句话。”

非雾嫣然一笑,“去吧,有什么事好好说清楚就行了,怎么说你们是亲表兄妹。”

“非雾姑娘放心,我知道怎么跟非烟解释的。”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好让我听见。

“姑娘轻一点。”燕儿刚要把我扶上马车。

何玉树过来,附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步非烟,你等着瞧!看你能张狂到什么时候!”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蹬上马车,把轿帘放下来。

非云很快走了出来。

三辆马车轻快地在大街上奔跑着。

何玉树,何如玉兄妹俩跟胡安武搭上了关系,一定会对我不利的,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片浓黑的阴影向我袭来。

命运赐给我的,除了阴影,难道永远就不能有别的什么了吗?

夜风呼呼吹过,虽然放下了轿帘,可是寒意却直透进来,我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姑娘,你怎么了?”紧挨着我坐着的燕儿感觉到我的颤抖,担心地问道。

“有点冷。”我说。

燕儿给我拢了一下披风,“春天已经过半了,怎么风还这么冷。”

分香兮剪发

再冷的春天也会过去的。

今年的春天特别冷,牡丹花的花期都被延迟了,直到初夏的时候,才依次开放。

我刚刚送走了两位从益州慕名而来听我弹琵琶的文士,在房中坐了一会儿,觉得百般慵懒,便起身踱到隔壁的书房中。

从书架上抽了两本诗集,随手一翻,正是白乐天的《牡丹芳》: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灿灿,百枝绛点灯煌煌。

照地初开锦绣缎,当风不结兰麝囊。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

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

浓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

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

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

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

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去年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

今年瑞麦分两岐,君心独喜无人知。无人知,可叹息。

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

白乐天此咏牡丹诗,徐徐读来,犹如看到一幅酣畅恣意的国画,工笔之处细腻温婉,写意之处泼墨驰骋,牡丹之丰姿神韵,国色天香,使人不禁陶然而醉。

我忽然雅兴大发,急呼莺儿燕儿过来,给我备绢笔砚墨和各种颜料,我要画一幅牡丹图。

莺儿和燕儿最喜看我作画,一听我要画牡丹,不由得欢欣异常,叫来鹤儿和鹂儿,四个人来回穿梭,很快把要用的东西一应备齐了。雪白的细绢,青莹如玉,纹理细密,磨墨无声的歙砚,各种大小粗细的软毫笔和硬毫笔,发着紫光的油烟墨和松烟墨,各种颜料:石绿、石青、朱京、朱膘、赭石、白垩、花青、藤黄、胭脂,还有调色用的储色瓷盘,洗笔用的贮水盂,垫在细绢下的薄毯,固定颜色用的明矾和鹿胶,研麻过粗的颜料用的乳体,压绢用的玉镇,吸水用的棉布,裁刀,印泥,印章,琳琳琅琅,摆满了书桌。

“都成杂货铺子了,我们五人可以做买卖了。”我笑道。

“姑娘难得有心情作画,当然要备得齐全些,姑娘一定要画一幅最美丽的牡丹让我们开开眼。”鹂儿的声音有如黄鹂,婉转轻盈。

莺儿磨墨,燕儿用胶水调颜料,鹤儿铺绢。

我提起笔,在细绢上恣意点染,枯、湿、浓、淡、疏、密、轻、重、张、弛、开、合,我要一气呵成。

四个小丫鬟看得目瞪口呆,心往而神驰。

只一会儿,一幅淋漓的牡丹图就出现在细绢上。

墨色的枝叶疏密有致,浓淡相宜,衬着那一朵朵牡丹,怒绽的牡丹,含苞的牡丹,欲开未开的牡丹,我没有用艳丽的胭脂,牡丹皆作两色,一为淡紫,一为粉白,这使绢上牡丹少了些雍容华贵和美艳之色,而多了秀雅清爽的风姿,好像这些牡丹是国色中的隐士,天香中最淡的一缕。

“姑娘,这牡丹跟我见过的所有牡丹都不一样呢。”燕儿惊呼一声。

“天啊!这牡丹美得让我都呼吸不过来了。”鹂儿也叫出声来。

我淡然一笑,手中笔轻轻挥动,最后抹了几笔淡淡的山石,把几株牡丹托起来,又似托未托,画的是山石,可你可以认为那是几朵淡褐的云。

燕儿忙着为我盖上印章。

我在留白处写上几个字:咸通十二年,读白乐天之牡丹芳一诗有感而作。然后长嘘了一口气,掷下笔。

“好一幅孤标傲世的牡丹图!”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传来。

“或看名画彻,或吟闲诗成。忽枕素琴睡,时把仙书行。非烟姑娘好兴致!”我遁声望去,一个三十多的男子站在门口,他相貌清秀,身穿一件圆领窄袖的棕色衣服,头上戴着相同颜色的幞头。

“让客人见笑了。”我淡淡地说。

男子走近来,看看牡丹图,又看看我,道,“果然脱尘超俗!”

我不知道他是赞美人还是赞美画,我看了他一眼,问,“非烟还不知道如何称呼贵客呢。”

男子爽朗笑道,“在下姓皮,名日休,字袭美,久闻姑娘才名,今日得见,大慰生平。”

皮日休!他就是与大诗人陆龟蒙齐名人称“皮陆”的皮日休!当世的诗人,我最敬佩的就是这两位诗人了,不想皮日休竟然不顾他太常博士的身份,前来牡丹亭会我,我不由得一阵惊喜。

我连忙吩咐莺儿她们,“快,请大人到房中,沏上好茶侍候。”

皮日休呵呵一笑,道,“我就在姑娘的书房里小坐一会就走,姑娘不用兴师动众了。”

我看着他,莫非他不是来听曲子的。

皮日休好像看出我的心思,道,“姑娘的筑和琵琶,都冠绝洛阳,可以说是冠绝大唐,我早就想一聆清音了,不过,今日前来,却是只想跟姑娘说几句话。”

我让燕儿鹤儿和鹂儿收拾了一下,又搬来凳子,在小圆桌旁请皮日休坐下。

莺儿沏上茶来,我挥挥手,四个丫鬟都退了出去,鹤儿鹂儿回房中,以防有别的客人到来或者管事的金大娘来找我时无人招呼。莺儿和燕儿就站在书房门外,以防有人来扰。

我看出皮日休的意思,他好像是受了谁的托付而来。

“皮大人似乎受人所托而来。”我坐下,直言对皮日休道。

皮日休愣一愣,随即笑道,“果然冰雪聪明,什么事也瞒不过非烟姑娘的一双慧眼。”

“什么人能让皮大人从长安赶来洛阳,只是为了对我说几句话。”我淡淡地问。

“姑娘应该已经想到了。”皮日休道。

我想到了,我想到什么了呢,我什么也想不到。不过,绝不会是上个月在胡安武家见的那几个大人。太常博士一职,虽然只是从七品上,品级不高,可是撰五礼仪注,导引乘舆监视仪物,议定王公大臣谥法,任职之人,一般都是清高之人,绝不至于为了几个朝官的寻欢作乐而跑到乐坊来。

那会是谁呢,我的眼前晃过那个赠我玉钗和铜指环的神秘男人,他脸上那种说不出的骄傲,落寞,高贵,热切,一直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还有抱着我纵马狂奔的蒙面人,我想起了那个隔着面纱的亲吻,不由得心中一空。

是这两个神秘男人中的一个吧。

“非烟姑娘在想什么?”皮日休问。

我定了定神,“非烟愚钝,实在想不出皮大人为何而来。”

皮日休话头一转,道,“当今圣上,尤喜音乐,几乎不可一日无乐。姑娘击筑之妙,皇上也略有耳闻,宫中也有几个会击筑的,可是总不能让皇上尽兴。”

我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就不吭声。

“姑娘可知同昌公主之事?”皮日休忽道。

我微微吃了一惊,更不明白他提此事是何意。

“同昌公主殒后,皇上郁郁难欢,大丧后,下诏长安城半年禁乐。皇上自己也不听优伶弹奏,龙颜不开,让我们做臣下之人,无不担忧。”皮日休皱起眉头。

我依旧不说话。

“非烟姑娘,我此次来就是要告诉姑娘,禁令解开之时,也许就是姑娘离开洛阳之日。”皮日休看着我。

我大吃一惊,“皮大人何出此言?”

“我也只能说到这里,姑娘保重,我先告辞了。”皮日休喝了一口茶,站起来,“姑娘不必将今天我来此所说之事向人提起。”

“莺儿,送送皮大人。”我向门口叫了一声。

莺儿进来,“怎么皮大人这就走了?”

皮日休道,“我有事在身,改日再来聆听你们姑娘妙曲。”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我说,“非烟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皮大人请说。”我走上一步。

“能否把姑娘刚刚画好的牡丹图送给我。”皮日休的脸上露出期待之色。

“这有何难,皮大人若是喜欢,拿去就是。”我走到刚刚完成的牡丹图旁边,发现我所画的牡丹,隐隐有菊之气骨,我痴爱菊花,一至如此,我对自己苦笑了一下,画上的颜色已经十透了,我把画取下来,小心卷好,走到门口,递给皮日休。

“在下就夺爱了,多谢姑娘。”皮日休极珍重地捧着画,向我点头。

“皮大人太客气了。”皮日休真是一个谦谦君子,真的难以想象那些为民生疾呼的正乐府诗是出自他的手。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中一团迷雾。

难道,皇上听了我击筑之名,竟然想让我入宫为他击筑?这不可能,且不说宫中有乐工五百,就是长安的教坊中,也有无数弹奏各种乐器的高手,怎么说,也不可能让一个乐伎馆中的女优入宫为天子击乐。

或者皮日休只不过是为长安的某位大人而来,所说的要我离开洛阳云云,只不过是让我到长安去为这位大人击筑或者弹琵琶罢了,这样的事,牡丹亭也有过,如画就曾被长安的一个客人请去弹琵琶。

且不去想它,一切还有牡丹亭的韩夫人做主呢。我慢慢地走出书房。

樊姑娘在我的房中等我。她更瘦了,牡丹亭又买来了六个小姑娘学琵琶。樊姑娘这么无休无止地教新来的小姑娘弹琵琶,一定很累了,也很厌倦了,可是,她如果教琵琶,又做什么呢。只有一条路,找个人嫁了。可是对于这个前程,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做有钱人家的小妾,遇到好一点的夫人,还能勉强把下半辈子对付过去,如是遇到了凶悍的妒妇,一丈白绫或者一口幽井就是最宁静的归宿了。樊姑娘不过二十五岁,可是一辈子在她的心中,已是过了。我心中恻然,为樊姑娘,也为十年后的自己。“今日韩夫人准了我半天假,我还像韩夫人为你讨了半天假,我们出去走走吧。”樊姑娘对我说。我有些奇怪,樊姑娘极少出去,今天是怎么了。不可陪樊姑娘出去走走,正是我的心愿,我点头笑道,“姐姐要出去,我自然奉陪,只是不知道姐姐要到哪儿去。”“牡丹花开得正艳,我们去赶牡丹花会吧。”樊姑娘难得地微笑了一笑,美到了极点。没想到樊姑娘也要去赶牡丹花会,我虽然在洛阳五年多了,也从来没有去看过天下闻名的牡丹花会,其实,牡丹亭里就有无数牡丹,牡丹花会上也未必有牡丹亭的牡丹花种类多呢。“太好了,姐姐,咱们现在就走吧。”我说。

“你不要梳洗一下,换件衣服吗。”樊姑娘已经略略打扮过了,青莲色罗裙,白底卷草纹的小袄,淡紫画帛,云鬓上插着我曾经看到过涡旋纹的金凤步摇,金锤鍱和掐丝法制作金凤展翅欲飞,凤嘴微张,口里衔一根花形绶带,尾部的三串珠玉串饰微微摇动,她的脸上还是没有敷粉,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朱唇,眉间一朵桃花花钿,颜色很浅,近乎白色,清丽之态,无出其右者。我笑道,“不用了。”我今天穿了一件雪青色裁成很简单的长袍式样的软缎外衣,银红色蝶纹披帛。“已经美得无以复加了。”樊姑娘看着我,点头叹道,“非烟,在大唐一片丰腴肥腻的美人中,你简直是一个从梦幻中走出来的人儿。”“这话形容姐姐更合适些。”我由衷地说。樊姑娘郁郁一笑,“非烟,我老了。”她不等我说话,掠一眼我的发髻,道,“非烟,把那支玉钗插上吧。”我知道她指的是我从那个神秘客人那得来的玉钗,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有这个玉钗的。我依言,开箱取了出来,樊姑娘接过玉钗,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道,“我给你插上罢。”我低下头,由着樊姑娘把玉钗给我插在鬓间。“真美!”樊姑娘扶着我的脸,痴痴地看了一会,“除了你,再也没有人配戴这股玉钗了。”我向门外看了一看,想叫莺儿或燕儿陪我们出去。樊姑娘却道,“非烟,今天就我们俩,不必叫莺儿她们。”“出去不带丫环,韩夫人会责怪下来的。”我说。“好吧,叫上莺儿燕儿,一出门,就让她们自己去玩半天,酉时再约个地方会合,如何。”樊姑娘道。莺儿和燕儿高兴得发昏,她们早就想自己到外面玩玩了,可是在牡丹亭,这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现在忽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难怪她们对樊姑娘千恩万谢了

一出了牡丹亭的门,莺儿和燕儿就拍拍翅膀飞了,她们两人连轿子也不坐,手拉着手,欢天喜地地到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去窜了。酉时她们会到南市的天香阁门口等我们。

我跟樊姑娘坐了一顶两人抬的小轿,沿着建春门大街,向着隔了几个里坊南市走去,牡丹花会,正是设在南市。我们无心看街上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把帘子放下来,一些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吆喝声不时地飘进轿子里来。不一会,轿子就到了南市,我和樊姑娘多付了轿夫几个钱,并跟他们也约好了时间,叫他们到时间多叫一顶轿子,就到这儿来接我们,轿夫是两个壮年男子,喜笑颜开地连声答应。我们一下车,就有淹没在人群中的感觉,看花的人之多,简直可以说是人山人海,不过,我们并没有被淹没,无数的目光,男人的,女人的,老的,少的,向着我和樊姑娘射来。来看花的仕女不少,美人也不少,可是像我和樊姑娘这种轻盈型的美人一下出现了两个,就显得很触目了。我和樊姑娘都很坦然,不为这些好奇的目光所拘束。“好像是牡丹亭的非烟姑娘。”“对呀,是她!”“弱柳扶风,人如其名啊!”“跟她在一起的是牡丹亭天籁司以前的樊姑娘。”“一对娇娃!”我听到了有人在说我们,先是窃窃私语,声音慢慢变得很大,一些人围了过来。樊姑娘拉了我的手,在牡丹花中七拐八弯地急走了一会,很快把那些人摆脱了。这时,我们才有空停下来欣赏牡丹。我以为牡丹亭的牡丹已经够多了,一来到花会,才知道,牡丹花的品种何止上千!史书记载,隋炀帝在洛阳建西苑,园林这美,举世无双,为了让西苑更赏心悦目,隋炀帝诏示天下,要各地方进贡奇石花卉,易州州官进各种牡丹二十箱,隋炀帝大喜,遂植于西苑,自此,牡丹以雍容华贵之态进入洛阳皇家园林,引起人人争种牡丹之风,牡丹成为洛阳最负盛名的花。王建有首:《题所赁宅牡丹花》诗:“赁宅得花饶,初开恐是妖。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且愿风留著,惟愁日炙焦。可怜零落蕊,收取作香烧。”在刚租的宅院里第一次看到盛开的牡丹时,引起赏花人一种的惊奇甚至害怕,担忧是妖异所化,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又他陶醉在喜悦之中,在心中深深地祝愿春风把它留住,担心烈日把娇艳之花晒焦。花事终会了,零落黄泥,痴情的诗人收取残花,以作香燃,寄托恋恋之情。

我和樊姑娘慢慢踱步,两边尽是万紫千红,樊姑娘一边走,一边向我介绍:银红色的花朵不是开在枝头,而是藏在绿叶丛中,就像一粒粒含羞的硕大珍珠,这是藏珠,也叫丛中笑;花朵肥厚,艳光四射,色泽眩目.象一把把熊熊燃饶着的火焰,这是丹炉焰。郁金裙花香特别浓郁,花瓣金灿灿的,象美女褶裙;状元红枝叶茂盛,花大如盘,清香扑鼻。初开时深红紫色,盛开后变朱砂红色,如状元的锦抱;青龙卧墨池象一条小青龙,花朵黑中透红,黑紫发亮,青色的花心弯弯曲曲;

花大盈尺,重瓣起楼,白色微晕,晶莹润泽,如美人肌肤般诱人的刘师阁;花白如玉,形圆似月,香味浓郁,娇态可人的白牡丹;亮紫色的花瓣,暗紫色的花茎,紫红色的叶柄,绿紫色的花叶,花蕊是黄绿色如一身紫衣的美人,这叫邦宁紫;花开青绿,色如青豆,娇嫩妩媚,清爽袭人,如亭亭少女,这叫豆绿。此外,还有许多以人名命名的牡丹花,各具神韵:同一朵花上红白相间的牡丹,状如姐妹的二乔;白如云团的牡丹,飘飘欲仙的玉嫦娥;姿韵动人,清愁袭人的昭君出塞;粉里透红,醉颜如酡的贵妃出浴;如花朵繁多,将花枝压得快要断了的天女散花;紫中带银红,如正在飞舞的飞燕红霜;带柔弱之态楚楚动人的西施;淡雅媚人又隐隐有仙风的洛神。“着迷了吧。”樊姑娘看了看我痴了的模样。我点点头,一时不想说话,好像我一说话就会破坏了这牡丹花给我的强烈感觉。我想起自己刚才画的牡丹图来,如果现在让我即兴再渲染一幅,一定会画成雍容的贵妃姿态。樊姑娘的脸色忽然闪起一道光,可是很快地,这道光暗了下去,“你的样子想我想起八年前,我十七岁那一年,第一次来看牡丹花会的情景来了,也是这般痴痴迷迷的,以为自己来到了仙境。”“在花会上,姐姐有没有遇到有趣的事啊。”我随口问道,我听说,洛阳节的牡丹花会像元宵节的灯会一样,年青男女赴会前都会精心打扮,暗暗希望在会上能碰上意中人,所以,每天的牡丹花会后,总会传出一些佳话或者风流韵事,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本来是无心地问一句罢了,谁料樊姑娘的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她向一株开着粉色的牡丹走去,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娇嫩的花瓣,垂下眼帘,没有回答我的话。没想到我一句话让樊姑娘脸上的颜色都变了,我一定触痛她的心事了,也许就是当年,她遇到了不该遇到的人,才蹉跎了青春,苍白了红颜,我连忙充满歉意地说,“姐姐,过去的事不想也罢。”“不,”樊姑娘抬起头,“非烟,今天我叫你出来,就是想八年前的今天,就在这里发生的事,还有后来的事。”她的神情极痛苦,我不忍心让她难受,便摇摇头道,“姐姐,你要是心里难过,就不要再提它了。”“非烟,之所以我想对你说这事,第一是因为这事情在我心中压得太久了,我想有一个人能听我把它倒出来,第二是因为,这事跟你有关。”樊姐姐看着我,好像要看进我的心里。我大惊,“跟我有关!”“是的,非烟,跟你有关。”樊姐姐肯定地点点头。

初夏的天空,蓝得很轻,仿佛害怕会惊醒什么一样,风吹着,已经开始有暖洋洋的味道了,牡丹花在这种暖风中开得很惬意。怎么会跟我有关呢?我大惑不解,难道樊姐姐得了什么妄想症,可看她的样子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妄想。“前面有一座茶楼,我们到那儿喝一杯茶吧,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樊姑娘携了我的手。在这座叫天香阁的茶楼里,樊姑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自己的故事,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故事,故事很简单。

八年前的牡丹花会,樊姑娘也是刚刚成为牡丹亭天籁司的头牌姑娘,那一天,她带着一个丫环鸽儿,兴致冲冲地在牡丹花海中徜徉,不停地赞叹着牡丹的天姿。樊姑娘一身素净打扮,青莲色长被,白底卷草纹的小袄,淡紫披帛,没有敷粉,唇不点而朱,眉间一朵淡色桃花花钿,轻轻一笑,就能令眼前的牡丹失色。她感觉有一双火焰般的目光开始向她熊熊燃烧过来。她不禁环视周围,看她的人不少,可是并没有谁有这样能烫着人的目光。樊姑娘有些害怕,她连忙叫过鸽儿,“鸽儿,我们回去吧。”“姑娘,我们才来一会儿,这牡丹还没赏够呢,怎么就回去了,韩夫人不是准了一天假了么。”鸽儿奇怪地问。“我有点乏了。”樊姑娘道。鸽儿恋恋不舍地看着满目娇艳的各色牡丹,过来扶住樊姑娘,“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吧。”樊姑娘想了想,道,“也好,找个干净些的地方喝杯茶,难得出来,就这么回去了,也辜负了这大好春光。”鸽儿一指前面,“姑娘你看,那儿有个叫天香阁的茶楼,你看在楼上喝茶的人,还可以边喝边赏牡丹呢。”樊姑娘顺着鸽儿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个小巧的茶楼,二楼上有不少喝茶的人从窗口向下观望着。她们走上楼,却发现临窗的座位早就坐满了。这事儿有些扫兴,茶童走过来,殷勤道,“两位小姐真是美人儿,比那牡丹还美呢,快请入座吧。”鸽儿悻悻道,“姑娘,没有临窗的座位了,赏不成牡丹了。”樊姑娘倒是不以为意,对那个长得挺清秀的茶童道,“随便给我们找个位子吧,把桌子凳子抹干净些就行。”“好咧。”茶童正要去给她们找位子。“两位姑娘姑娘如果不嫌弃,请过来一坐吧。”东面一张桌边站起来一个人,此人大概三十左右,气度从容,一件简单的淡灰长袍,系着一根玉带。那根玉带引起樊姑娘的注意,按大唐制度,平民百姓是不能佩玉带的,这人应该不是个普通人,樊姑娘这么想着,忽然感到了一阵窒息,因为她分明感到了自己要逃避的那两道目光正向自己射过来,她抬着眼睛。就这么一抬眼睛,樊姑娘觉得自己被施了定身术一般,那双眼睛其实只朝她轻轻扫了一下,可是樊姑娘觉得自己忽然被狠狠地射了一箭,这一箭直入心窝,引起一阵疼痛和悸动。她做梦一般地向那男人走过去。

接下来的十几天,樊姑娘每天都给这个姓龙的公子弹琵琶,击筑,唱歌,像在梦里一样,甜蜜,温暖,飞扬。李公子对樊姑娘轻怜蜜爱,海誓山盟,她心甘情愿地成了李公子的人。李公子临走时,送给她一支美丽的金凤步摇,告诉她,不久,他会再来,把她接到长安,让她继续为他弹琵琶,击筑,为他歌为他舞。她毅然铰下一绺青丝,用洁白的罗帕包好,放进一个香囊中,送给他,告诉他,她会一直等他。

洛水边,杨柳依依,似在牵人衣。樊姑娘手握金步摇,望着李公子的马车哒哒而去,她觉得自己的一缕柔魂,也追逐着车轮扬起的灰尘,一路飘远。这一走,就是八年。这一走,也许会是永远。这一次相聚,误了樊姑娘一生。可是樊姑娘从来就没有后悔过,曾经刻骨铭心,够了。她等,纵然海枯石烂。她拒绝了多少愿意为她赎身的倾慕者,她在等待中慢慢苍白,她在等待中慢慢变得冷漠而古怪,终于她不愿意再为别人弹奏琵琶和击筑了。她从天籁司退到后院,甘心在牡丹亭默默无闻教琵琶。她不想离开牡丹亭,她等着李公子回来找她。我看着樊姑娘,青莲色罗衫,白底卷草纹小袄,淡紫画帛,桃红花钿,与八年前的装束一样,只是多了一支金凤步摇。我看着天香阁楼上的一切,桌椅,殷勤的茶童,谈笑风生的客人,还有窗外争奇斗艳的牡丹花,淡蓝的天空,撕成一缕一缕的白云,它们还和八年前一样吗?看着苍白消瘦的樊姑娘,我的心莫名地疼痛起来。“我是不是很傻。”樊姑娘微笑地看着我。“是很傻。”我心疼地说。“现在我知道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樊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微笑,像朵即将凋谢的桃花。“为什么。”我问。“因为你来到了牡丹亭。”樊姑娘的笑容开始发出苦涩的味道。“我?!”我今天吃了很多惊了。“是的,我刚才不是说跟你有关吗。”樊姑娘道。“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李公子这个人啊。”我很迷惑。“可是你已经见过他了。”樊姑娘收起笑容。我的脑子闪过神秘男人和蒙面人,难道李公子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吗。“是的,是他。”樊姑娘幽幽地说,“就是那个听你击筑的男人。”我微微张着嘴,他,就是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