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不是。

我醒过来的时候,身子感觉舒服多了,坠儿看着我,有些惊喜地说:“皇后娘娘,您的气色好了很多!”

“嗯。”我点点头,觉得身子也恢复了一些力气,便道,“替我更衣梳洗吧,我想出去走走。”

坠儿连连点头,替我更衣,还特意替我梳了个很精神的发型。我见她那么开心,便也由得她去,打点好一切吃了朝食,便让她扶着我走去御花园。

昨晚月光那么好,今日便难得放晴,阳光洒落一地,地上有些积水未干,反射出亮眼的色彩,我看着更觉心情不错,露出个淡淡的微笑:“终于是放晴了。”

坠儿在我身后跟着,听我这么说,一愣,随即点头:“是呀,这些天连连阴雨,太冷了。”

可惜大概是我心情太好,老天都看不下去,我没走几步,一抬眼就看见了曲魅。

她穿着一袭湖蓝色衣衫,外面松垮垮地系着个黑色披风,这么寒冷的天里,她也不怕冻着,反观我穿得好似一只圆滚滚的粽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坠儿也看见了曲魅,她惊呼一声,小声地说:“那是谁?皇后娘娘,她和您好像!”

坠儿没见过曲魅。

而别人也知道她是我贴身侍女,大概从未告诉过她——何况,就算我和曲魅如此相似,别人只怕也不敢那么说。

一个是正得宠的梅妃,一个是已经过气了的皇后,说两人相似,无疑是极其不理智的行为。

我低声道:“别咋咋呼呼的……她是梅妃。”

坠儿一脸受惊的表情,但还是赶紧低下头。

看见了曲魅,我便也再没什么心情散步。

“我们回去吧,或者换个地方。”

我对坠儿道,转身便打算离开。

可惟曲魅也看见了我,她冲我挥了挥手,有些髙兴地向我打招呼。我懒得理她。

然而曲魅却很坚持,她见我要走,急急忙忙地朝我跑来,手拎着裙摆,睑上一派焦急。她真的是年纪小,什么事都显现在脸上,然而那张睑与我实在太像,自上次后再看到她,我就会想,她的脸和我一样,命也是以我的命换的,她简直是要代替我活下去了。

就连钟尘的爱,也可以取代掉我。

对这样一个人,我虽然不恨,却也实在无法面对。

可下一刻,曲魅在一个小台阶上忽然脚下踩空,整个人趴了下来,她身后的宫女一片惊叫,纷纷喊着“梅妃娘娘”。

而曲魅痛苦地蜷缩起来,半边身子都沾上了泥泞。

我看见有血迹在她脚下悄悄蔓延。

我这才想起来,她是有身孕的。

我坐在凤栖殿里,周围冷冰冰的,坠儿被我赶去外面,这个宫殿里只有我一人。

此刻在远处的倚梅殿里,我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番光景,曲魅摔倒,血流了一地,她痛苦地躺在鹅卵石铺成的台阶上,发出不成调的呻吟——她的嗓子似乎是后天才哑的,并不是完全不能说话,只能发出一些不似人声的音节。她浑身沾染了乌黑的泥泞,那张和我极其相似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而我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冷眼相看,甚至没有走近一步。

她的那些下人忙成一团,喊太医的喊太医,扶她的扶她,还有人直接跪在她脚边替她擦拭血迹。

坠儿站在我身旁整个儿吓傻了,看着我,嗫嚅着说:“皇后娘嬝,这……”

我看了—眼曲魅,说:“我们走吧。”

说罢,便不再犹豫转身离开。

坠儿赶紧跟上,小声地说:“可是娘娘,您毕竟会医术……”

我说:“那又如何?”

坠儿便不再说话。

然而我能感觉到她的意思——既然你会医术,为什么这个时候,在太医还没来的时候,搭把手?

连坠儿都会这么想,何况钟尘。

我能想象到这是一场怎样的无妄之灾。

只是因为天气不错,出门散心,就碰上了这等事,我想我寘的和曲魅八字相冲。

而钟尘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

我也做好准备,他会抓着我吼,或者痛心疾首。

但出乎我意料,钟尘来的时候分外平静。

他在我床边坐下,我躺在被子里,冷淡地看着他。

钟尘不以为意,道:“今早,你也在御花园里?”

我说:“嗯。”

他又道:“梅妃才摔倒,你便转身就离开了?”

“我只是会医术,不会巫术。“我疲惫地说,”皇上要冤枉我下毒,我也没办法,但这回我和梅妃相距那么远,是她自已摔倒,与我无关。”

钟尘只是笑:“我并没有说和你有关系,你不必急着撇清。”“可是,见她跌倒,你并没有出手相助,不是吗?”他语调还是那么平和,话语却冷得让我心寒。

我到底是太了解他了。

他没有如我所想的对我发脾气,但他的确是觉得我做错了,只因为我没有在梅妃跌倒的时候帮她—把。

可我,我哪里来的义务,去救一个梅妃?

我已经救过她一次,还是用我的命换的。

但我不想解释,对钟尘解释也毫无必要,于他看来,我的解释大概也都不过是无力的辩白。

钟尘见我不说话,自己先开口:“阿昭,龙将军死了。”

他说的居然是这样毫不相干的话题,我一时有些错愕。

而他继续说:“江丞相,也中毒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

钟尘看着我,忽然一笑:“阿昭,你知道吗,其实朕欠你两条命。”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

他说:“一次是宁王行刺,你替我换血;还有一次是在塞外,你求你师父。”

哦,我想起来了。

那时候离我第一次看见钟尘,没有多久。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雁门关之外,那年我十四岁,与师傅四处游医,直至边塞。

那是八月。

若如往年一样我在江南,所看见的必然是最美好的光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还有温柔缱绻的江南小调和划着船的采莲船女。可边塞八月已经飞雪漫天,我和师父俱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尤其师父年事已高,两人便不打算再往前。

一个雪夜,我已准备人睡,师父在隔壁,早就打出震天的呼声,师兄则在另一边的隔壁,灯都熄了,大概也已入睡。

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传来,我心神不宁地穿好衣服披上大氅,推开门便见一匹骏马上驮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形较小,另一个则是彪形大汉,他们一瞬间便驱着马到了我跟前,两人浑身都是血,那彪大汉脍上还有着许多伤痕,倒是他怀中的小男孩,被裹得严严实实,但似乎没什么大碍。

“你们是谁?”年幼的我只能磕磕巴巴地询问,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谁料对方一个抱拳,朗声道:“姑娘不可能一人在此,只求姑娘能大发慈悲,让长辈一起,收养这个孩子,保他平平安安!”

那话语中气十足,完全不像个受了重伤的人的语调,然而说完这话他就倒了下去,从此再也没起来过。

小男孩则木然地看着那男人的尸体,手中紧紧拽着一个令牌。

那是我与钟尘第一次相见,我十四,他十六,我与师父从不知晓庙堂之上的事情,因此也是那之后,才知道宫廷发生政变,圣上垂危,而御林军统领之妹惠妃逼宫,妄图将自己的儿子带上皇位,原本的太子钟尘则被舅舅远征大将军给带着逃了出来。

我于雪夜推门,竟捡到一个太子,这真是太过奇妙。

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那小男孩面容沉静,身边的大汉靠着他就那样死了,他连眼泪都没掉一滴,我又是佩服又是觉得可怕,瞧他的模样,当下就知道我们两人遭遇和经历是何等的不同。

师兄也醒了,推开门便见钟尘和那已死的大汉,他眉头禁皱,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我勉强稳住心神,蹲在钟尘身边,问他,“你没事吧?”

钟尘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半晌才道:“无碍。”

我那时候心想,这个人怎么回事呀,说个话都文绉绉的。但看他的装束,又联想刚刚的事情,大致猜出又是一段豪门曲折的恩怨。

钟尘忽然道:“可否……借我一把铲子?”师兄皱着眉头看他,最后去房里拿了把小药铲给他——我们也只有那个了。

钟尘便这样一言不发地拖着那大汉的身子往远处走,留下一地血痕,我有些不放心,远远地跟在后面,师兄大概也不放心我,一并跟了上来。我们俩站在远处,只见钟尘寻了一棵树,将那大汉的尸体给

摆碰在树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而后埋头便开始挖坑。

“他这是想徒手挖出一个坑给那汉子?”我有些惊讶,此地冰雪凝结,冰封三尺,湿土凝了寒气,冻得好似石头,他这样用小药铲挖,不知道要挖到何年何月。师兄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我看着有些于心不忍,跑去把自己的小药铲给拿了过来,又到钟尘身边去,和他一起挖。钟尘的身形似乎是顿了顿,好半天才响起细细一声“多谢姑娘”,那声音也很快被寒风给卷走了,只剩一地的沉静。

师兄倒是没来干涉,只默不作声地给我系了个厚厚的围脖。我们两个忙活了一整晚,才将那大汉安然下葬,我直起身的时侯,觉得眼前都在发花,而钟尘一站起来,却是狠狠地吐了口血,笔直地躺了下去。

这真是吓我一跳。

正好师傅起来,我们将钟尘给抬了回去。师父替他诊脉,连连摇头:“长年累月的慢性毒药……这么小的孩子,谁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那药原本很难根治,但好在钟尘幸运,碰上了我师父。我师父将他收留下来,让他和庭柯一道住,每日替他熬药。

钟尘的身子时好时坏,他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比师兄的话还少,可师兄都逐渐越来越不害羞,他却依然沉默如初,我和他说过的话,十根手指加在一起都能数清,其中还包括那句“多谢姑娘”。

每日我和师兄一同背书采药,他便坐在屋里,不知道涂涂改改写着什么,有时候信使经过,他便把一大堆的信交给别人让别人帮忙带上,目的地似乎都是京城,这让我们更加确定钟尘是哪个王公贵族的儿子,这样过去了几个月,钟尘的病越发稳定,同时也快到了我的生日,可在我生日的前五天,我师父忽然拉钟尘去他房间小谈了一会儿,出来便宣布,他不要再救治钟尘。

而钟尘着眉头,似乎有些疑惑,却并没有恳求师父。

虽然师父没有继续医治他,却也没有赶他走。钟尘的病情再次恶化,有一回大漠难得出了星星,证明第二日会放晴,我兴高采烈地上了屋顶看星星,却见钟尘缩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呕血,红色的一片在白雪地上各位晃眼。

他才十六岁,比我大两岁,跟师兄同年,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要被从繁华的京师带来荒凉的漠北,锦衣玉食化为粗茶淡饭,而身边唯一守护他的人,也死在那个飘雪的夜晚。

这些日子以来,大漠里雪下了又融化,融化了又下,当天夜里大汉留在门口的血迹早已随着淡薄的日光蒸发殆尽,他的坟墓也笼罩在飞雪之中,若非那棵柳树,估计也是找也找不到。

我看着孤零零一人呕血,又默不做声将血迹擦干净的钟尘,心里难过得不得了,于是生日当天,师父问我想要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师父将钟尘医治好。

师父一脸错愕,好半响才说:“只有这个不行。”

我说:“为什么?”

师父无奈地摇头:“为什么要救他?”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不是师父你教我的吗。医者父母心,为什么不能救他?他才十六岁,再不医治他会死的呀。”我难过地说,“何况你看,他似乎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还有那个为他而死的大汉——不知道在京师里,有多少人为了保护他而死呢,如样因为师父你的不救治而死亡,也太可惜了。”

师傅说:“我这是为你好。”

我莫名其妙:“跟我有什么关系?”

师傅说:“你决意要救他?”

“嗯!”

“好,我答应你,”师父摸了摸我的脑袋,“你十五了,是大姑娘了,师傅都依你,但……师傅愿你将来不要后悔。”

我疑惑说:“后悔?为什么我会后悔?”

师傅没有再回答我。

后来钟尘被师父救好,我高兴得不得了,只在钟尘面前夸师父是妙手仁心。钟尘没说过什么,却原来他知道,师父后来改变主意,是因为我求师父。

钟尘说:“我很小的时候,有人替我算命,说我这一辈子有三个坎。第一次十六岁,第二次是二十五岁。”

“第一次是因为你而化解,第二次也是因为你而化解。”

“阿昭,我真的很感谢你。”

他这话说得千转百回,真心实意。

但我却觉得很是可悲。

我以为不知道,却原来他都知道。

可既然他都知道,又怎么会这样对我?

钟尘继续缓缓地说:“但如今,朕都还给你了。从此,朕再也不欠你什么。”

第四章我本想装作无知无觉地过完一生

钟尘走了以后,坠儿偷偷跑了进来,缩在柱子后面偷看我,她大概是见我有没有又被钟尘伤害。

这担心是多余的,我现在既不会让钟尘打我,他的语言也没法伤害我。

哀莫大于心死,而对我来说,哀莫大于心不死。

如果我还不死心,那才真叫人绝望。

把坠儿支出去以后没多久,师兄便来了,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贴了胡子,佝偻着背,假意来替我看病,一进宫殿,又直起身子,瞬间便如以往—般挺拔。

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我说:“你就一直戴着这个?”

师兄点了点头。

“曲魅的事情,是你弄的吧?”我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笑意,曲魅故意要在我面前跌倒,肯定存的就是弄掉孩子的心,但结局居然没事,师兄必然功不可没。

然而师兄点点头,又摇头。

他道:“曲魅,根本没有怀孕。”

我一愣,道:“没有怀孕?”

“嗯,但我刚给她诊治的时候,偷偷给她下了药,她这几日脉象会好似喜脉一般。但……之前她并无身孕。”师兄皱着眉头。

我很是惊讶:“这种事,怎么可能瞒过钟尘?”

师兄赞同地点头:“所以,只可能是曲魅串通了钟尘。

我更加觉得奇怪,然而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能推测道:“那他这么做的理由……”

师兄一笑:“你说呢?龙将军死了,江丞相也快活不长了,这两个人对他而言都恩重如山,而你对他们下了手,他又恨你,又不想挑明,只能以曲魅和曲魅的孩子为由为难你了。”

“以后还有好些人。”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难不成次次要曲魅假装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