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又是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

“其实这事,你原可以不参与。事到如今,他都没有和你说明,明里暗里折磨你,无非希望你坦白”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路可退了,”我看着师兄,又是难过,又是决然。

师点点头,没再说仕么。

过了儿,他道:“我该走了。”

“嗯。”

“你自已小心些……阿昭,有的事情并非真的毫无退路。师兄别的不管,只希望你快活。”师兄怜惜地看着我,透过人皮面具,眼眸露出爱怜的目光。

我没有回答,只是目送他离开。等他走了之后,我翻出床边的传奇剧本,那是吴姨当初给我的。

那时我还在犹豫,心里痛苦万分,不知道如何抉择。

吴姨偷偷托人送我一本书,某页折了角。

我按着翻开,看见一句话:

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吗!

割不断吗?

是,我割不断。

直到今日,我也没割断。

钟尘亦然。

然而割不断,也要割断。

曲魅原本没怀孕,现在却被査出怀了孩子,钟尘和曲魅想来都会非常诧异,我拿不准,钟尘会是不悦还是欣喜。

但眼下,不太重要了。

坠儿端了补药给我,近日吃了师兄给的丹丸,我身子已好了不少,但补药还是时有送来,但送补药的人,并非是钟尘。

我接过瓷碗,一并接过瓷碗下的字条,等周围没人后,我展开看,上面是苍劲的字体,只告诉我龙将军已死,兵权更迭,龙家人争得头破血流,要我自己小心。

小心?

我忽然又想到钟尘的那句话——皇后的心都是石头做的,还会怕冷?

我将字条随手烧了,把灰—起丢进一旁的花盆中,坐在窗边闲闲地看着外边的景致。正如当日,我在如意楼上,悠然地看着窗外景色。

皇官之外,京城之内,长安道上,有个不起眼的酒楼,唤作如意楼。

自我第一次出宫起,就爱极了如意楼的风光,每每出宫必然要去如意楼待一会儿。

然而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上吴姨,第一次知道我的身份,第一次知道,我最爱的钟尘,应该是我最大的仇人。

当时我坐在如意楼上看风景,周围是几个装作寻常百姓的侍卫,钟尘平日只要有空,便会和我一起出来,然而那段时间,边关战事频繁,他忙于政事,我便偷偷一人出来喘口气——一旦打仗,宫中的氛围便沉寂到可怕,不知为何,我总是十分害怕这样的气氛的。

虽边关战事不断,然而如意楼中却依然和平日一样,懒散的掌柜、微笑着的小二,还有或是埋头喝酒,或是和我一样于三楼眺望的客人。

我一人坐着,实在有些无趣,忍不住便点了一小壶酒水,身边的侍卫似是想阻拦,我拉长了脸,他们便也没一人敢开口。

送酒的人却不是小二,而是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中年妇女,她小心翼翼地端着酒递到我面前,然而还没摆上,就一个趔趄,一壶酒都洒在了我袖子上。

身边的侍卫站起来了几个,警惕地盯着那妇女。那妇女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连连道歉,替我将袖子挽起来拧干。我有些尴尬,她只是无心之过,那几个侍卫未免也太夸张了……

“不碍事。”我推了推她一直替我拧袖子的手,拿出酒钱放在桌上,道,“酒钱照付,但你不用再上酒了,我……先回去换衣服。”

“姑娘,真的对不住你啊。”她看起来还是十分抱歉。

我摇摇头,起身离开,然而走到门口,那妇女却追上来,递给我一壶酒,一边道:“姑娘心地好不怪我,但我却不能如此,这壶酒赔给姑娘,希望你不要嫌弃。”

人家都这么说,我当然也不必百般推拒,然而接过酒。我便分明感觉到酒底下有一张纸片。我有些惊疑地看向妇人,她却朝我深深鞠躬,道:“姑娘,再见。”

后来我时常想,若我当初没有接下那坛酒。事情是不是会有很多不同。

我将字条留住,酒给侍卫拿着,坐进轿中,轿中只有我一人,我忍不住展开那张轻飘飄的字条——姑娘,你手上的疤痕因何而来?您身世为何?若您不知,请于明日来如意楼,愿为您解惑。愿姑娘只身而来,我绝无恶意,实乃此事坎坷。

我疑惑地掀开自己左手的袖子,那上面的确有疤痕,是朵小花的形状。这疤痕自我懂事以来便存在,然而看其模样,绝非先天便有,然而是谁要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刻上这样的纹路?我曾问过师父,师父却也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猜测约莫是毒谷里的人都会给药人刻上这样的标志,只是观其他药人,却并无疤痕,很是奇怪。

而现在这个女子,却说知道我手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甚至知道我的身世?

我成为药人后,整个人浑浑噩噩,对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被师父救走后,在毒谷中的日子太过痛苦,也因此逐渐下意识遗忘。之后那么多年,我虽然有师父,有师兄,从小无忧无虑,然而总是希望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如今在哪里,当初又为何抛弃我,将年幼的我丢在毒谷里过着非人的生活。

无论如何,我想知道。

而这件事……应该是要告钟尘。

回到宫中,钟尘竟然在房中而不是在书房,我见他眉宇间尽是疲惫,便暂时先将自己的事情搁置,坐到他对面,伸手替他揉肩。

钟尘亲了亲我额头,道:“出去散心?

“嗯,去了如意楼,原本想喝酒,却没喝成。”

虽然那些侍卫肯定会向他禀报,但我也很享受与钟尘一起分享我今天做了什么。

钟尘勾了勾嘴角:“那更好,你一喝起酒来就没停,喝多了倒是伤身。”

我撇了撇嘴,却无法反驳,只好扯开话题:“战事如何了?”

钟尘道:“还行。”

刚说完,就微微打了个哈欠。

我本还想跟他说今日在如意楼中碰到女子的事情,但见他如此,知道他大概是一整天都没休息好。何况那女子让我明日想办法一人去见她……若是跟钟尘说,他想必一定不会答应。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又替钟尘揉了揉肩膀,对他说:“你先休息吧。”

钟尘大概也是累极,点点头便解衣去休息。我坐在他身边,托着下巴看他睡着的模样,心里又是为他忧心,又是觉得甜蜜,他即便这么忙碌,也一定要回房来睡,全是为了见见我,亲亲我,好叫我不要担心。

哪怕到了今日,我也能记得当时的心境。

如果在当时怀着感情的我能预知之后发生的事情,大概绝不会在第二日,又溜出宫去如意楼。

钟尘自然不会阻拦我,但侍卫依然是跟着的,我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可以单独和那女子谈话——到了如意楼后,我见到她,微微朝她使了个眼色,做了个“茅厕”的口型,果然见她眼神一亮,很快往茅厕的方向走去。

我在如意楼中坐了一会儿,也佯称自己要如厕,那些侍卫自然是不敢太靠近,便远远地见我进了茅房。

好在如意楼茅厕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间间小厢房,墙角还燃着檀香,并无异味,那女子已在其中等了一会儿,瞧见我之后,竟然笔直地跪下。

我顿时傻了眼。

而之后,吴姨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最尖锐的刺,狠狠地刺入我的心。

我无法形容我的感受,就像是寒冬腊月被人丢进冰冷的湖水中,从身上到内心都泛着刺痛,彻骨的冰冷让我瑟瑟发抖。

吴姨见我如此,大抵也有些不忍,她没再多说什么,只让我好好想一想,若是有了决定……便来如意楼找她。

那一刻,我茫然无措,内心像是被挖空,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见钟尘。

我要见见他,要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躺在他的怀里。

我没有去如意楼,更没有遇见吴姨,也没有,知道那些,我点也不想知道的事情。

天色渐暗,黑阴阴的云层压下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我嗅到细细的血腥味随着风传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恰巧有人在门口通报,说是皇上让我去他书房一趟。

钟尘?

我用手帕捂住鼻子,皱着眉头拉开门——周围静悄悄的,连个开门的下人也没有。

一开门,刺眼的光芒一晃,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把锋利的剑便携着空气中风声向我凛冽地袭来。我低头弯腰,险险躲过,眼角瞥到门口的侍卫都已被割了喉咙,瘫倒在地上。血腥味便是由此而来。

独活终究对我影响还是很大,这么近的尸体,我却只能嗅到一丝清浅的血腥味。我不会武功,身上也没什么力气,那人穿着太监服却人高马大。压低了帽檐,手法灵活,一把剑直逼我眼前。我后退两三步,联想到刚刚那张字条,心中有些好笑。

我当然不会有事。

那剑快劈到我面前之时,我伸出左手去挡,左手裂出一道深深的纹路,鲜血顺着手腕淌下,与此同时屋檐下飞速地蹿出一名黑衣人,三两下就将刺客手里的剑给打飞,而后制住他。

那黑衣人制住他后,朝我恭敬地道:“卑职来迟,望皇后娘娘恕罪。

“我冷眼看了他一会儿,道:“既然不想救我,就干脆不要出来便是。然不;81要救我,下回就不要等我受伤了再出来。”

甩了里左手,鲜血流得更加厉害,我皱了皱眉头,说:“我受伤,只会让钟尘花更多时间我身上。”

那黑衣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像个聋子般跪在地上,但那刺客却激动地抬起头来:“你这个贱人!妖女!”

“我这才看清他的长相,和我所料没多大差别,来人是龙将军的孙子,龙辰。

龙辰此人是两年前的武状元,身形魁梧,力大如牛,却生了个白嫩的脸,我只在他琼林宴上见过他一次,那时我夸他武功好本领高,还让他好生得意了一番,今日却是拔刀相见,恶语不断。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发生了,却也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黑衣人压着他,依然是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本身就体虚,流了这么多血,隐隐有些站不住,我并不去包扎,只随便找了长椅子坐下。

道,“妖女?我做什么了?”

刺客怒道:“我爷爷当年有恩于你,你却痛下杀手,你于心何忍?他已经七十多了!是个老人家啊!”

“你爷爷?”我露出惊讶表情,“你爷爷是谁?”

龙辰一滞,随即道:“不要装傻!我爷爷便是西北大将军龙征!”

我点点头:“龙将军?我知道,前几日死了,是吗?我也很难受,但你……怎么会认为是我下的手?”

我看了眼自己的左手,疲惫得不得了:“你看,我都这副模样,哪儿来的力气去害你爷爷?自身难保,我还想着去害人?龙公子,太看得起我了。”

龙辰又是一愣。

“明明就是你……”他还想说,但声音似乎弱了许多。

“皇上驾到!”通报声在不远处响起,我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没一会儿便见钟尘带着一队侍卫,脸色极其难看地走了进来。

满地狼藉,我手上身上沾染满了血迹,钟尘看也没看跪着的两人,径自走到我身边,声音有些压抑:“你怎么样?”

“不碍事。”我站起来,虚弱地说,“参见皇上。”

话还没说完,我就软软地晕过去了。

这晕倒倒不是做戏。

只是真真假假,谁分得清。

当时因是龙将军的帮助,而感恩戴德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几年之后,他的命,会断送在我的手下。

就像我当初怎么也想不到,吴姨的话,能对我的人生,造成如此之大的改变。我能想象,原本我该是怎样的。快快乐乐地当着皇后,和钟尘相爱,偶尔与师兄师父相见……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我不能生育,因此只能看着钟尘和别人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发生改变的一天,何况是人的心意。

那时从如意楼回来后,钟尘忙于边疆之事,没有太多时间陪我,我也稍稍松了口气,那时候,我实在无法面对钟尘。

然而我一个人在凤栖宫时,常常会做同一个梦。

梦中是猩红的色调,尖叫和哀号为背景。我看见无教的人被杀害,他们试图反抗,却似乎没有料到这样的奇袭,连武器也不在手上,就生生被泛着银光的武器捅入肚子里甚至从头劈成两半。

有小孩子的哭声,有女人尖叫怒骂声,有男人痛吼的声音,那片原本是青草满目的土地,被层层覆上了鲜血,连天空的色调都变得可怕,我知道这是梦,甚至能惑觉到,我努力想要从这样恐怖的梦中脱身,却仿佛置身梦境无法抽离。我看见一个和我长得像的女人,她浑身是血。身边躺着早已失去气息的男子。她朝我伸手,似乎想在最后摸一摸我,然而手还没碰到我,便颓然地垂下。

像一朵枯萎落下的花朵。

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我未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仿佛心生生被人挖开,然后插入锐不可当的尖刺。

接着有人拖我离开,还在我手上刺下了什么,我的手臂很疼。哭得更厉害,哆嗦地喊着“吴姨”。

我被送上马车,最后回望一眼,那个原本生机勃勃的草原,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空中的血腥味浓厚得怎么散也散不开。

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直到一次,钟尘竟然回来了,他将我叫醒,—脸担忧地看着我:“阿昭?做了什么噩梦,怎么哭成这样?”

听到他的声音,我简直觉得恍如隔世,我抽抽搭搭地往他怀里撞。钟尘搂住我,柔声安慰道:“没事了,只是个梦而已。”

我只能哭。

我无法告诉他——

钟尘,你不知道,那不止是个梦。

我心绪紊乱,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钟尘有直陪着我,让我心安不少。

然而吴姨的话一遍一遍在耳边响起,梦里的场景也一遍遍放映。

我忍不住问钟尘:“阿尘,我问你……如果,其实你因为一些事情,让我对你有些隔阂,我……我应不应该告诉你?”

钟尘看着我,道:“当然。”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但是实在开不了口。

有的事情,不说是个结,说了却是个疤,我宁愿我心中千千结,不愿和他之间留下一块疤。

钟尘没有催,只是安静地等着,过了半响,他缓缓道:“阿昭,你有心事,我不逼你说,无论什么事锖,我永远陪着你,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惹你不开心,我会努力改正,我知道最近大臣催得紧,希望我扩充后宫,也知道这几日没陪你,但这都是暂时的,阿昭,我爱你,也会努力让你一直爱我。”

我原本眼泪就没止住,这下更是干脆决堤,哭得稀里哗啦。我紧紧抱住钟尘,说:“你不用努力,我就很爱你了。刚刚的话只是随口说说——扩充后宫是必然的,你是皇帝,我不想让你因此落下昏君的名称,你这几日没陪我,更是不得已,我怎么会因为这两件事怪你。只是有些事有时候我自己一时想不通罢了……”

钟尘轻轻替我擦拭眼泪,眼中一篇温柔,我见过他各种的模样,但知道,他这温柔的样子,只对我一人。

我抽噎地看着他:“我也爱你,非常爱你。”

钟尘轻轻吻住我,一如当年我们第一次接吻,那时他是青涩的少年,我是懵懂的女孩,到如今始终不变的,是我们一直如此相爱。

那一刻,我只想这样没出息不争气甚至丢脸地只陪着钟尘,装作无知无觉地过完一生。

然而,终不似当年。

第五章十三年前,在我的嘴唇边那个比飘香还轻柔的吻

我与钟尘第一次亲吻,远没有后来那么缠绵。那是我知道钟尘的真实身份——那也是太久太久之前。钟尘的身子那时已经好了许多,当时他已筹备许久,我常常看见有人不远千里从京师来雁门关找他,而他一直待在我和师父的屋子里,脸皮很厚,从来没有显露出过要走的意思。

他不走,我和师父也不好催促。师兄受别人邀请要去东边行医,他想带上我,我却很是犹豫不决。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六,是第一次遇见钟尘时钟尘的年纪。

两年的时间里,钟尘飞速地成长,身材越发挺拔,我要仰起头才能看他,他已不如初时那么沉默,却还是不爱说话,看起来沉沉稳稳,已然是个大人。

我的人生里,阅历少得可怜,长期相处国的男性,更是原本只有师父和师兄。

师父如我父亲,师兄如我兄长,而钟尘,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定位。